开学第一课：《给我学中医的儿子的一封信》

作者：吴平路

亲爱的儿子：

今天是 8 月 31 日。你结束了大一暑期的见习生活，又要回归校园了。离别之际，我有些话想要对你说。孩子，这个暑假是我数十年来过得最愉快的一段时光——只因你与我的朝夕相处，相互陪伴。我为我们家中医传承后继有人感到欣慰，为你的茁壮成长感到骄傲。

回想去年暑假，合家上下都在为你到底该上中医大学还是上西医大学踌躇彷徨。中医传家，到我手上已传承四代。我当年读的是西医大学，原想学好西医，会对中医修习有莫大补益，不曾想这一抉择让我走了非比寻常的弯路，付出了外人难以体会的努力。我砥砺二十余载，时至今日才敢说于中医、西医二途均略有小成。这一过程是无比痛苦的，痛苦之处，不在于付出双倍的努力，而在于先学西医后学中医，须彻底摒弃近乎痼疾的西医思维模式，此间痛苦不啻刮骨疗毒。孩子，诚然，你若学西医，那是一条无多少悬念的成才之路。我的西医同学登堂入室，带出西医硕士、博士的比比皆是。惟西医条件便利，一门深入即可。然西医学历越高，思维模式越固化，你若再想转型学中医，经历的困惑只会比我更大，可想而知那将是常人难忍的漫长阵痛。若果如此，我们家中医传家的家风将到我为止。所幸你最终决定上中医大学，家风接续，你功莫大焉。你虽有家族中医“基因”的传承，家风的熏陶，从小就目睹你祖父和我用中医、针灸治好一些病患，然我深知你的信心还是稍嫌不足，对前程也多有疑虑。

这个假期，或许别的孩子还在浸淫于二次元等虚妄世界，而你上午在读《针灸学》，研《伤寒论》，习《黄帝内经》，下午随我出诊，上手针灸，晚上缠着我找穴位、练手法，探讨下午遇到的临床病例。这一过程下来你已具备初级针灸医师的水平能力。虽然你还未能体会到家传针刺手法之妙，几套针法或行攻伐、或行补益、或行调和的巨大威力，更未能深刻理解内经针法之要妙。但此间见我临床十愈七八，你也独立用针灸治好了好几例病人，我已看到你的自信也如润物春雨，在你的心性与眼眸中潜滋暗长，我心头的担子就此可以卸下了。你对针灸能治好病，且能治百病，有了坚定的信念。这个信念将是决定你未来中医成就的前提和基石。我认为，信念乃是区分大成就者和茫然无措的庸碌学医者的核心要素。

你返校后，务要循中医思维模式好生精进。大可砍掉学校所设 1/3 杂课，1/3 西医课程，改为研习中医经典——以经典为师是学好中医的不二法门。历代名医如朱丹溪、李东垣、叶天士诸人，无一不是在经典研习上有所悟、有所得而成一代大医。以前你舅太爷一辈子在乡下给人看病，天天看一两百人，《伤寒论》《金匮要略》可以随口说出任何一句原文，并可以说出在文中哪页哪行。可惜当时我在学西医，没有在经典上打下扎实基础，至今还在恶补，希望你能引以为鉴，好好学习先贤。先贤之大，还在莫存功利思想，以德为先，德行一致，贫穷富贵，一以待之。同修资质各异，因缘不一，你切不可自恃小才而轻慢他人。家学渊源，乃福报，不可专美。同学中但有可造之材，尽管倾囊相授，共同提高。

孩子，纵观中医界，你可谓得天独厚。家学自是一般学医者无法比拟，又有堪称儒释道易医通才的你大伯龙图先生的指导和帮助，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循正道日进，何愁学业不成。所谓知医当知易、知药当知针，你应站在更高的高度来自我要求，学好中医根本，再循大伯易医之道精进。当今之世，中医不举久矣。智识之士无不扼腕。中医雄才，举国、举世翘首以盼。中医当自信，中医当自强，你等此时不努力，更待何时！你切切牢记先贤遗训和我嘱托，誓成大才，真正有功于中医复兴，或由仁医而成专才、通才、大医，犹未可知也！

父字

2018 年 8 月 31 日

又及：随附我近日种菜手记《善园小记》，你或有会心。

善园小记

余尝欲觅清静之地，可于诊余活动筋骨、松懈精神。或曰：“可远足，可游历。”然医者仁心，医患所需，无一日或缺，远方言者，正如镜花水月。或曰：“可置别墅。”培花种树，此愿可成。然余行医，恪守古训，富贵不阿，贫穷无欺，是以囊中羞涩，此想徒作非非想。

及迁新居，楼下荒闲，邻人纷纷开辟。余从之，觅得方寸。虽不足一分，挥汗如雨，半月成园。园成土贫，嗜农肥犹如曹兵望梅耳。不日病患得知，有豢养畜禽者施肥园中，而拒绝资财，以回报祛病除疾恩情相托也。余施恩有限，而回报无限，一时农肥堆积，遂赠与邻人，各成沃土，皆大欢喜。瓜豆有情，承恩在前，长势葳蕤，未几，高可半人，枝蔓斜出。病患听闻，乘雨寻竹，瓜棚豆架得焉。余怪之，对曰：“先生解吾病患，何尝不是呼之即至！”自此俯植瓜果菜蔬，仰饮清风明月，神清气爽，其乐陶然，不亦快哉。

余随家父习针灸越二十载，家父虽身教，惜乎不能言传。盖针刺补泻手法，针下得气云云，其精要所在，事易时移，唯有意会。前岁，余随家兄统筹龙马负图学堂，传承家传古法针灸。不言何以传？余苦思不得其门而入。一日侍园，见有蜂采蜜，口器破蕊，吮吸花蜜，何其轻盈。顿悟针法传承要诀，针刺破皮透入不痛之理，针气推崇柔和之妙；补泻手法，如舟船楫桨，三进一退；针下得气如鱼吞饵。凡此世称不可言传处，抽丝剥茧，得于菜园。

余亦以园为师，如冬瓜子，性甘寒，归肺脾大肠经，清肺、化痰、排脓，研《本草》之阐述，习《金匮要略》大黄牡丹汤、《外台》千金苇茎汤之运用，对其性味渐能明了，临床运用开始驾驭自如。及至园中丝瓜络、萝卜子、芥菜、葱白、韭菜诸可入药之蔬，园旁车前草、鱼腥草、马鞭草、菟丝子、土牛膝诸野草，土鳖虫、地龙、蜻蜓诸虫，临证运用，了然于胸。余看四季菜蔬生灭，明春发夏长秋收冬藏之理；通风、寒、暑、湿，燥、火六淫之性，气机升降浮沉，病机亢害承制；察蔬菜之辛、温、寒、凉，归经病症；晓肾水脾土，先天后天之本；解梳理枝叶，肝木条达之性；借治蔬疾，或行攻伐，或行补益，或行调和，诸般治法，理通于人。譬如攻伐下法之三种承气汤，燥矢结于胃下、十二指肠间，以调胃承气汤下之；结于小肠，以小承气汤下之；结于大肠，以大承气汤下之。后登北大讲堂开示家传针法及中医之妙，听者莞尔，皆云拨云见日，甘之如饴。

是以方寸之园亦如福源。随园习医，古之医典，渐能会其精妙，触类旁通，时逞与古之大医坐而论道之快也！是以医道精进，略有小成。回首当时，得病友之力，使得园成。得以于园中调理身心，怡然自乐。后于园中，悟针灸之要、汤药理法之妙，渐入佳境。此后再以医术回馈病友。机缘巧合，因果循环。则此菜园虽小，功德无算。吾友有舍先生题名善园，余作文以记之。

下图为园中种植的紫苏、车前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