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医学肇始于南宋，至今已绵延了870余年，传承30代。何书田（1774年-1837年）是何氏医学第23代世医，晚号竹竿山人，著有《杂症总决》《救迷良方》《竿山草堂医案》等10余部专著。
时任江苏巡抚的林则徐赠其对联“读史有怀经世略，检方常著活人书”，可见其对何书田的推重之情。秦伯未在《清代名医医案精华》谓其“医承世业，起疾如神，为嘉、道间吴下名医之冠”。
林则徐
秦伯末
兹选取何书田先生《竹竿山人医案》中的五则医案进行浅析，以飨同道。
同里周道士，年五十余，日为人诵经禳灾，出必五更，返必子夜。深秋患寒热，浃旬不已。有投小柴胡汤、平胃散等方者，病稍间，而朝寒暮热如故。
其子哀恳山人，遂步往。见其神色困惫，六脉细濡无力，舌净微绛。谓病者曰：此尔积劳所致，非外因证也。经云：阳虚则生寒，阴虚则生热。补其所虚，则阴阳和而寒热自已。与黄芪、炙甘草、党参、当归、白芍等味，不数日即瘥。
患者寒热不已，似病在少阳，故有医者投以小柴胡汤，或认为夹有湿邪，而用平胃散治之。
何书田先生察其神色困惫，舌微绛、苔净，六脉细濡无力，一派虚象，何以投祛邪之剂？并了解到病患每日为人祭祷消灾，五更即出，子夜方归，此病当为积劳所致，证属气阴两亏。气属阳，阳虚则朝寒，阴虚则暮热，明此则治疗有方，故用黄芪、炙甘草、党参益其气；当归、白芍补其阴，阴阳和而寒热自除。
此案启示我们在临证中不仅要据症辨证，而且要对患者的生活起居了解透彻，以充分把握致病因素，全面掌握病情，有助于辨证的准确精当。
丁丑春二月初，抵枫寓，贾玉之妇患白痢如涕，昼夜无度，胸脘胀满，不思纳谷，便粪则腹痛，兼之身热汗少，痰多喘嗽。曾发疹瘰，四肢下身不到。
询其初起，腹痛数日，服燥湿导滞而复转利，又复经旬矣。审其脉，两手俱见细浮而数。意其元气素虚，若再迟延，恐难支持矣。然既不可以扶元，又断不可以消导所能就愈也。
想其腹痛数日而后痢，定是寒湿侵脾也；痰嗽风疹，身热未退，乃属邪风未透也。因以败毒散意立法，一剂而便泻如倾，次数即减十之六也，再剂而又如前之多，其腥气不堪之甚。于是隔二三日而便已如常矣。其身热咳嗽诸恙，亦即安痊焉。
此案当属外感病。病患曾患疹瘰，即高于皮肤的疹子，此多因感受外邪而发。外邪未净，循经入里，诸症丛生。初起发为腹痛，服燥湿导滞之剂，误治失表，转为下利，又复经旬矣，遂成痼疾。
刻下既有身热汗少，痰嗽风疹，又有脘腹胀痛，纳呆下利，此乃肺与大肠相表里，一病俱病。脉虽见虚象，但邪气未透，不可妄补，还当速去其邪，以保正气，治以败毒散法。
案中未言明当用人参败毒散亦或荆防败毒散，只曰“以败毒散意立法”，并曰“不可以扶元”，乍看为荆防败毒散无疑，即人参败毒散减去人参、薄荷、生姜，加荆芥、防风，两方的主要差别在人参一药的使用上。以笔者拙见，此处用人参败毒散较为适宜。
人参败毒散是一首著名的发汗解表、散风祛湿的方剂，原出自《太平惠民和剂局方》，后被朱肱收入《类证活人书》中，清代喻昌将其列入《医门法律》热湿暑三气门中，喻昌云：“失于表者，外邪但从里去，不死不休。故虽百日之远，仍用逆流挽舟之法，引其邪而出之于外，死症可活，危症可安。经治千人，成效历历可记”。喻昌对外感夹湿型痢疾，用逆流挽舟法，屡起大症。
何书田先生深喑此法，以败毒散治之。方中既有羌活、独活、柴胡等疏风透表，又有前胡、桔梗、枳壳等宣肺降气通肠，方用人参不尽为补虚之意，而在于益气生津以滋汗源，助正气透邪达表，以防发汗太过图伤正气，于诸解表药中配少量人参，并无助邪之虞。诸药升降开泄并用，散中有补，表里之邪尽去，诸恙自痊。解表法为八法之首，用之得当，往往效如桴鼓，“善治者，治皮毛”、“诸证当先解表”实为老生常谈，然临证中却常忽略，实当引以为戒。
嘉善西塘镇倪某妇，怀妊八月，忽患时疫，但热不寒，烦躁殊甚。家弟小山适在彼，以鲜地黄、黄芩、知母、丹皮等味治之。热少减而烦渴如旧，胎动不安。
妇家顾姓邀山人往诊，脉洪大滑数，病状似与前方颇合，及开窗细视，舌根有微黄色，乃知是阳明里结证。欲用小承气汤，病妇之舅恐妨妊，不敢服。山人曰：胎系于子宫，疫邪受于膜原，不相涉也。如不放心，宗陶氏黄龙法，以人参五分煎汤，送服青麟丸一钱五分，此万妥之策也。药入口，不逾时，即下黑柔粪两次而愈。
外感热病，但热不寒，证属阳明病无疑，何书田之弟小山（名何其章，亦为嘉道间名医，曾因盛夏救治患疫患者，舍身忘己，染疫而死，年仅43岁）治以清法，药用鲜地黄、黄芩等，然药力不逮，治疗后病邪未尽。
邀书田诊视，诊其脉洪大滑数，与前方颇和，但舌根有微黄色，乃知是阳明里结证，当用下法，欲用小承气汤。
此方证颇合，因一方面此阳明实结较轻，仅苔根有微黄色；一方面患者有孕在身，宗《素问·六元正纪大论》“有故无殒，亦无殒也”。虽有病则病当之，即使是孕妇，然“有故无陨”，故攻下无碍，但仍需注意“亦无陨也”，不要太过而伤害孕妇和胎儿，故用小承气汤，即轻下法。
无奈病家有顾虑，遂改用扶正攻下法，宗陶氏黄龙法，以人参五分煎汤，送服青麟丸。青麟丸，即九制大黄丸，早见于《饲鹤亭集方》，将大黄打碎，用黄酒拌，于铜罐中密闭，隔水加热，蒸三昼夜后，出罐晒干，为细末，炼蜜为小丸，有祛湿热，消滞通便作用。
药后不久，妊妇即下黑便两次而愈。此案启示我们，在临证中应胆大心细，有是证则用是方，对证下药，诸疾方可迎刃而解，如囿于他因，则病恐永无愈期矣。
同郡徐明府弈韩之长嗣水西文学，为赘婿于吾邑金氏。夏日感暑发热，神昏谵语，手舞足蹈，日夜不稍息。其内兄碧山造门邀山人往。至则见水西卧竹榻上，突然而起，握两手不放曰：“余疾非君不治，余心疾非君不知”。时明府没于黔中，未得归榇故也。
细察其脉，六部俱沉，重按之其细如线，左寸关微弦而不甚数。所谓阳证见阴脉，邪传厥少二阴，极危之候。然水西、碧山皆为山人同门友，义无所辞。为处黄连泻心汤试之，其昏谵如旧，再进之，少得安静，而大便不通已逾旬日，视其舌无苔，复按之，右关忽见实象。因重用黄连，而加瓜蒌、枳实。
是晚假寐至四鼓，忽欲如厕，倾下积粪如灰色蛇者一长条，于是神始清，而倦极欲寐矣。此证热邪传里而脉不数，处方时颇费踌躇。若误认阴虚而投以滋补之剂，所关岂浅鲜哉！
患者感暑发热，神昏谵语，手舞足蹈，是为阳明里热盛，并有热入心包之势，但当见到医生时却能卧起，且言语神清，此证应属气分热为主，然其脉六部俱沉细，左寸关微弦而不甚数，此脉乃是由热结于里，阻滞血液运行所致，所谓阳证见阴脉，是邪传阴经之象，虽证极危，何书田仍处以黄连泻心汤，以清泄热邪。效不显，考虑大便不通已逾旬日，应治以攻下，但舌无苔，似阴虚之象，此当为热邪耗液伤津所致，复按其脉，右关忽见实象，于是果断用清下法而终获效。
此病诊治过程中有两点值得思考借鉴，一是阳证见阴脉，治以舍脉从证；二是大便闭，但舌无苔，脉右关见实象，当治以舍证从脉。临证中脉证相应者固多，脉证不符者则有顺逆与从舍之分，前贤论脉亦是各有所宗，临证中须四诊合参，方能从舍得宜，兹选取两家之论，以供读者借鉴。
从顺逆来说，脉证相应者为顺，脉证不相应者为逆，如《景岳全书·脉神章》：“凡内出不足之证，忌见阳脉，如浮、洪、紧、数之类是也；外入有余之病，忌见阴脉，如沉、细、微、弱之类是也。如此之脉，最不易治”。
从脉象从舍来说，有舍脉从证和舍证从脉之别，如《医碥·卷五》云：“凡脉证不相合，必有一真一假，须细辨之。如外虽烦热，而脉见微弱者，必虚火也；腹虽胀满，而脉见微弱者，必胃虚也，虚火、虚胀，若堪攻乎？此宜从脉之真虚，不从证之假实也。其有本无烦热，而脉见洪数者，非火邪也；本无胀滞，而脉见弦强者，非内实也。无热无胀，其堪泻乎?此宜从证之真虚，不从脉之假实也。如寒邪内伤，或食停气滞，而心腹急痛，以致脉道沉伏，或促或结，此为邪闭经络而然。既有痛胀等实证可据，则脉之虚乃假虚，当从证不从脉”。
包山吴姓者，年五十三，向为富家司会计。精力倦怠，不思饮食，举动需人扶掖。山人视其舌光滑无津，脉沉而濡，两尺似有若无，曰：“此思虑过度，精气耗竭，下元水火俱困，将有喘脱之虞，非附都气法加人参不可”。病者曰：“胃气久困，遽用附子、熟地黄，无妨乎”？山人曰：“肾为胃关，治其上而不治其下，真火将灭，土亦何由而生”？
其戚扶病者出，山人阴嘱其速归，证垂殆而心犹豫，必至不治。遂力劝服之，照方以西党参代参，进两剂，知粥味，日可二三碗。复诊始用人参，益以紫河车。不数日，胃气大开，每食不能无鱼肉矣。
此患者经何书田诊治，要服用都气丸加附子、人参，患者心存疑惑，觉得自己胃纳不佳，立用附子、熟地黄滋补更碍胃气，何书田即给予解释说明，以消其顾虑。
此种重症患者，如对治疗心存犹豫，不欲服药，则将不治，故何书田不仅治病，更重视治心，方能获全效。作为医者，我们不仅是在治人的病，更应当认识到我们面对的是一个有病的人，治病还当治心。
（来源：铁杆e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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