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君殉难碑记（清）曾国藩

　　呜呼！军兴十载[1]，士大夫君子横死者多矣[2]，独吾友何君丹畦，尤深痛不忍闻，自近古以来，未有行善获祸如是之烈者也，岂不悲哉！

　　君以咸丰四年五月[3]，由翰林院侍讲、上书房行走[4]，出为安徽徽宁池太广兵备道[5]。时则安庆暨滨江府县[6]，沦没贼中，庐州新立行省[7]，亦陷于贼。副都御史袁公军临淮[8]，提督和公、巡抚福公军庐州[9]。君当之宫，不克南渡。袁公欲资君以兵，西会楚师[10]；福公亦具疏留君江北，檄君募勇出征。公私匮乏[11]，沮伤百端，最后得二百余人，率之以西。至霍山[12]，征集溃兵、团勇三千余人，推诚奖励，遂以十月二日，大破捻匪李兆受于城东[13]，追至麻埠[14]。又五日，至流波䃥[15]，檄商城、固始团练堵其北[16]，金家寨团丁御其东，而自率所部遏其西。捻党汹俱[17]，李兆受与马超江等相继投诚。遣散胁从[18]，远近大悦，环三四县皆输猪鸡糗粮金钱之属[19]，声终宵不绝。先是，大府帅檄君救援庐江[20]，檄来至而城先陷；至是奉被劾革职之命，军士怀不能平，虽百姓亦惘惘也。

　　方楚师之出岳州而东也，克武昌、下黄州[21]、破田家镇[22]，水陆电迈[23]，席卷千里。其后塔齐布[24]、罗泽南两军[25]，由黄梅南渡以围九江[26]。贼循北岸而上，复陷蕲、黄，窜武汉，自长淮以南，天在内外[27]，所人蜂屯。君以孤军流离，西与楚师不相闻，东与庐州大府隔绝，朝不谋夕，啮指誓众。五年正月，进攻蕲水[28]，克之；又分军克复英山[29]；又歼剧贼田金爵[30]。上府帅以君西征有效，疏令留驻英山。君出帅至是，凡八阅月，以支见银三百两[31]。士卒及民团相从者，增至三千人，又益以李兆受新降之众，无以为食，居无帐幕，雨无薪，村郭无居民，远近无援，作；伤亡无以为侐。始什人赋面一斤，继而削减半之，既又半之。而贼来益盛，日提饥卒[32]，转战不得休。五月十二日军败，徒行泥淖中，乡民或哀而进食。君虽强自振厉，然惫甚，瘘瘅发体[33]，气亦稍馁矣。

　　李兆受者，故反侧持两端[34]，感君忠勤，不忍遽背负。绝粮既久，怪君无以活之，意望甚。又同时降人马超江，为匪徒所杀，怨官不能捕诛以抵罪也，则大戚。议为超江复仇，设位受吊，捻匪毕集。于是河南、安徽两省，皆以兆受复叛入告，而县令亦悬赏购兆受头金千，兆受益不自安。匍匐诣君，自陈无他，君抚慰稍稍绥定矣[36]。会大府帅有密书抵君，教以图剪叛贼[37]，毋后人发。为儿受所得，遂阳为置酒高会[38]，而伏兵戕君于英山之小南门[39]，遗骸残毁，同遇难者四十七人，咸丰五年十一月初三日也。

　　君讳桂珍，字丹畦，云南师宗人[40]。道光甲午科举人[41]，戊戌进士，翰林院编修。丙午提督贵州学政，旋晋侍讲，入直上书房。数抗疏陈军事得失，推本君德。又采朱子、真西山《大学》之说[42]，傅以己意[43]，引申条例，手缮成帙，随疏奏进。君之意，尝以为圣人者，事无不可为，功无不可就，独患人不自克[44]，不能竭其心与力之所竟耳。及君出而莅事[45]，饥饿经年，而百战不息，傥所谓自克者耶[46]？竭吾心与力而不遗者耶？卒其获祸如是之烈，而或不免身后之余责[47]，然则为善者何适而不俱哉！咸丰十年，国藩屯军江北，询君患难驰驱之所，乃立石英山，缀以铭词，俾来者有考焉。铭曰：

　　饥寒逼身，难顾廉耻。圣主不能安其民，慈母不能抚其子，况于揭竿乌合之徒[48]，亡命归城之始！倏顺忽逆，朝人暮豕。封豕负涂[49]，积疑张弧。锯分钩爪，殪我闳儒[50]。赤舌烧城[51]，死有余议。群毁所归，天地易位。悠悠之口[52]，难可遽胜。我铭诸石，少待其定。上讯三光[53]，下讯无竟。

　　注释：

　　[1]这句指清朝1851—1860年对太平军的作战。[2]横（hèng）死：死于非命，意外不测的死亡。[3]咸丰四年：1854年。[4]上书房：清代皇子读书的地方。行走，即入值办事之意。清制，调充某项职务即称在某处或某官上行走。[5]兵备道：官名。各省重要地方设置的整饬兵备的道员。[6]安庆：府名，治所今安徽安庆市。滨江：沿靠长江。[7]庐州：府名。治所今安徽合肥市。[8]袁公：袁三甲，字午桥。平捻军有功，官至漕运总督。临淮：镇名，又称临淮关，在安徽凤阳县东，淮河南岸。[9]和公：和春，满州人。福公：福济，满州人。[10]楚师：曾国藩等人的湘军。[11]公私：此指朝廷军队和地方上的民团乡勇。[12]霍山：县名。属安徽。[13]捻匪：对捻军的蔑称。捻军起源于嘉庆年间的捻党，太平天国革命时，安徽、河南等地的捻军纷纷响应配合，屡败清军，后有不少捻军队伍与太平军会师合并。[14]麻埠：地名，在今安徽六合县西南九十里。[15]䃥（chuáng）：石貌。此用于地名。[16]商城、固始：河南县名。两县都邻接安徽。[17]汹惧：喧扰、恐惧。[18]胁从：受逼迫、诱骗的跟随者。与“首恶”相对。[19]糗（qiǔ）粮：干粮。[20]大府帅：明清时称总督、巡抚为大府。此指上级官府的将领。庐江：安徽县名。[21]黄州：府名。治所今湖北黄冈县。[22]田家镇：地名，在湖北蕲春县南长江宾。[23]电迈：闪电般疾速。[24]塔齐布：字智亭，满州镶黄旗人。清末将领。曾国藩创办湘军，为取得满族贵族信任，保奏他为总兵，不久任湖南提督，统率陆军，1855年攻围九江太平军，不逞。呕血死。[25]罗泽南：字仲岳，号罗山，湖南湘乡人，贡生出身，湘军将领。1855年在江西湖口战败，次年攻武昌，被太平军击毙。[26]黄梅：安徽县名。[27]天柱：山名，在安徽潜山县西北。旧时通称山南为皖南，山北为皖北。天柱内外即安徽全境。[28]蕲水：古县名，即湖北蕲春。[29]英山：县名，今属湖北。[30]剧：猛，烈。[31]见：同“现”。[32]提：提携，率领。[33]瘘（lòu）：久治不愈的疮。瘅（dàn）：因劳致病。[34]反侧：反复无常。古称举动翻覆有二心的人为“反侧子”。[35]望：埋怨，怨气。[36]绥：安抚，平定。[37]剪：尽，歼灭。[38]阳：通“佯”，假装。[39]戕（qiāng，旧读qiáng）：杀害，残害。[40]师宗：云南县名。[41]甲午：道光十四年（1834）。[42]真西山：真德秀，字景希，学者称西山先生，南宋大臣、理学家。学术继承朱熹，有《大学衍义》等书。[43]傅：通“附”。[44]克：能够，胜任。[45]莅（jì）事：任事，到职。莅，到，临。[46]傥（tǎng）：倘或，或者。[47]或：又。[48]揭竿：高举旗竿。指农民起义。乌合：像乌鸦的暂时聚合，喻无组织、无约束的群体。[49]封豕：大猪。成语有“封豕长蛇”，喻贪暴者。此处是指李兆受等捻党。负涂：一身泥，喻污秽。[5]殪（yì）：致之于死。[51]赤舌：赤口毒舌，形容语言恶毒，出口伤人。[52]悠悠：众多貌。[53]讯：告，陈述。

　　本文记叙安徽道员何桂珍与捻军作战，孤立无援，粮饷乏匮，行动处处遭当权者牵制，最后冤死于归顺的捻军士卒刀下。作者的怨责愤慨明显地针对当权者的无能和寡恩，也侧面反映了当时清朝政府难以镇压起义军的窘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