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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优宋劣”论浅谈

“唐优宋劣”论浅谈

李辉耀

“唐诗主情,宋诗主理”之说源于南宋严羽的《沧浪诗话》:“本朝人尚理”、“唐人尚意兴”。明代杨慎也说:“唐人诗主情”、“宋人诗主理”。(《升庵诗话》)他们认为唐人重抒情,宋人主说理。后世众多论诗者便形成一种观念:诗歌要缘情,言情之诗才是好诗,情是诗之本;诗因说理而格调低下,失诗之真;宋诗多说理,所以宋诗劣于唐诗云云。我不赞同这种扬唐抑宋的观点。

一、这是有些诗评者对诗歌本质认知上产生的偏差所致

《尚书·尧典》中说:“诗言志”;《毛诗序》说:“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里说的“志”是指人内心的思想、意愿、感情。诗是诗人内心志意的抒发与情感的流露,“诗言志”其本义就是诗言情、诗言意,情志并提,两相联系。诗既可用来写景、咏物、抒情,也可用来叙事、状物、说理。所以说,“理”与“情”在诗歌的原初意义里,是可共存而非对立的,感物吟志,情物交融,情志并重,不必言此而废彼。李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难道不是既抒情又言志,抒情言志两者相联系?王安石的“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难道不是既言志又抒情?难道就没有形象?唐诗中的名句“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等等,你说是言情,还是在言理论事?宋诗中的名句“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等等,你说是在言理,还是在抒情?我认为都是。宋代以降,“扬唐抑宋”者认为“唐人以情替汉魏之骨,宋人以意夺唐人之情”,只认同诗歌的本质应该是“情”,偏废了诗本质意义中“理”、“意”、“骨”的成分,将本来“情志合一”的“志”缩小为“诗缘情而绮靡”的诗论主张,且不说这是谬论,至少也是一种偏执。况且抒“情”言“志”有“大我”、“小我”之分,不能笼统地说“言情之诗才是好诗”,不能说,你写了抒情诗词,就是优等“唐诗”,别人写了“先忧后乐”的言志诗,就是劣等“宋诗”。你写的诗是抒忧国忧民的家国情怀(大情、国情),还是抒个人的恩怨情仇、杯水风波(小情、私情)?其格调的高下、其教育意义的大小,都是有天壤之别的。事实上,古今之传世诗词,多是反映“怀古之情,兴亡之叹”的心志。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在写文章、作报告时,在育人励志时,引用宋诗的频率比引用唐诗的频率还要高一些,这是不争的事实。

二、唐诗和宋诗代表了我国诗歌史上两种诗法、两种诗歌

钱钟书在《谈艺录》中说:“唐诗、宋诗,亦非仅朝代之别,乃体格性分之殊。天下有两种人,斯分两种诗。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非曰唐诗必出唐人,宋诗必出宋人也。”他认为,“唐诗”、“宋诗”是按照诗歌风格划分的概念,并非宋朝人写的诗才叫宋诗,唐朝人写的诗才叫唐诗。

有些诗你还真的分不出是唐人还是宋人写的,例如: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昔时人已没,今日水犹寒。(《于易水送人一绝》)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夏日绝句》)

这两首诗一是唐人骆宾王写的,一是宋人李清照写的。大家看它们的风格到底有多大差别?你若不是原来背过这些诗,还真是分不出来。即使你将作者搞混了,也可以说是唐人写“宋诗”、宋人写“唐诗”,所以没有必要人为地把唐诗宋诗分得那么绝对。

具体到个人,钱钟书又说:“夫人禀性,各有偏至,发为声诗,高明者近唐,沉潜者近宋”,“且又一集之内,一生之中,少年才气发扬,遂为唐体,晚节思虑深沉,乃染宋调”。即说,有的诗人风格近唐,有的诗人风格近宋;即使是同一诗人,随着其环境际遇、性情的变化,一生中可能既写唐诗又写宋诗。例如,写下“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的李贺,却有“蛮娘吟弄满寒空,九山静绿泪花红”等诗句;同是李清照,既有早期写的回环诗“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长日夏凉风动水,凉风动水碧莲香。”好似文字游戏;亦有后期写的“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山一抔土”之悲壮诗句,前后判若两人。

钱钟书将唐诗和宋诗作为古典诗歌的两种基本体格和审美范式:一以“丰神情韵擅长”,一以“筋骨思理见胜”,我认为比较中肯。风格不同,不等于孰优孰劣,两种手法,两种风格,各显千秋。

三、唐人未尝没有言理之作,宋人也不乏情长之诗

钱钟书说:“唐之少陵、昌黎、香山、东野,实唐人之开宋调者;宋之柯山、白石、九僧、四灵,则宋人之有唐音者。”就是说,杜甫、韩愈、白居易、孟郊等唐人,早就开了所谓“宋诗”的格调,而宋代诗人张耒、姜夔、惠崇、翁卷等也继承了唐诗的风格。

我们先举唐诗的例子(也似以说理言事为主的):“孟郊死葬北邙山,从此风云得暂闲。天恐文章浑断绝,更生贾岛著人间。”(韩愈《赠贾岛》)还有刘禹锡的《酬乐天扬州初逢席上见赠》:“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今日听君歌一曲,暂凭杯酒长精神。”你说这些唐诗是在抒情,还是在发议论、在说理?我看都是。

我们再来看宋诗(也有形象、有画面,似以抒情为主的):“亭亭画舸系春潭,直待行人酒半酣。不管烟波与风雨,载将离恨过江南。”(张耒《绝句》)还有:“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叶绍翁《游园不值》)你说这些宋诗是在说理、发议论,还是在抒情?我看都是。

前面说过,诗歌的“情”与“理”是相辅相成的。尽管宋诗说理的倾向比唐诗多一些,但宋人并未否定“情”在诗歌中的作用;说理的诗照样可用形象表达,宋诗中不乏用形象来反映生活、表达感情的佳作。类似以上的宋诗不少,它们有唐诗韵味、情感真挚、意象清新,并非“以理入诗”,人们不会说它们“味同嚼蜡”。正如有研究者指出的:长时间的唐宋诗之争造成了一种错觉,仿佛宋诗与唐诗毫无共同之处。事实上,唐诗从中唐开始就有向日后的宋诗演变的趋势。宋诗的许多特征,都可在杜甫、韩愈的诗中找到根源。唐诗与宋诗,本是一脉相承的,宋诗正是唐诗发展的必然结果。例如,诗歌在题材和语言上趋于通俗化,描写平凡的日常生活,并采用俗字俚语,这种趋势就是从杜甫开始的,中唐韩愈、白居易、孟郊、贾岛及晚唐皮日休、罗隐等人又有所发展;而宋代诗人则沿其流而扬其波。又如在诗歌中发议论,也是从杜甫、韩愈开始的,在晚唐杜牧、李商隐的诗中已屡见不鲜,入宋以后则发展成为诗坛的普遍风气。宋代诗人正是吸取了唐诗的营养,才创造出一代诗风等等。这些论述都是符合实际的。

有人说唐诗重“象”,宋诗重“意”,说宋诗“好以议论为诗”,这恰恰是宋诗的特点之一。徐有富指出:“写诗无非叙事写景,说理抒情,要把议论拒之于诗歌门外,实在很难。”宋诗用议论的方式来突显形象,以形象的方式来强化议论,从而构成了宋诗议论形象化的特色,而不是缺点。缪钺在《论宋诗》中说了公道话:“唐诗以韵胜……宋诗以意胜……唐诗之美在情辞,故丰腴;宋诗之美在气骨,故瘦劲。”缪钺论唐宋诗有“韵”、“意”之分,“情辞”、“气骨”之别,道出了唐宋诗的基本特色。

宋诗最突出的特点(而不是缺点),就是重理趣。诗的理趣,是逻辑思维和形象思维有机结合的产物,简言之,理趣是形象化的说理、议论(非智者莫能为也)。诗不但“缘情”,还应有理趣。诗没有理趣就不深刻,就没有诗味。与严羽说的恰好相反,宋诗因富于理趣而“言有尽而意无穷”。

总之,唐诗与宋诗毕竟是两个不同时代的产物,所以在内容、形式、风格、手法等等方面肯定有不同之处。宋人的可贵之处,在于他们对唐诗并未亦步亦趋,而是有因有革,创造出能与唐诗双峰并峙的宋诗。说唐诗“崇情”可以,但不能说“尚理”就不好。唐诗风格多“比兴”,多抒发个人感情、个人理想抱负,多以“情韵”为审美追求,其美在情辞,但不乏理在其中;说宋诗“尚理”也可以,但宋诗并非不“言情”,宋诗风格多重“赋”,多抒发爱国主义、中华民族精神(这是最大的言情),多以“理趣”为审美追求,思想性强,其美在气骨,而情亦在其中。唐宋诗中之精品无论是抒情还是言理,其情志皆寓于形象之中(至于唐宋诗中的一些次品不在所论之列)。论诗者不应以唐诗之长较宋诗之短,反之亦然。公道地说,唐诗有唐诗之妙,宋诗有宋诗之妙,唐宋诗各领风骚,各富风采,难分仲伯。正如蒋心余所说:“唐宋皆伟人,各成一代诗”,我们应该为宋诗争得与唐诗平等的地位。而我个人却更喜欢宋人之洋溢爱国豪情、壮怀激烈、撼人心魄且充满哲思理趣、启人心智的诗词。

(原载2021年《中华诗词》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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