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多年前的一个冬天，我曾经历过一个不眠之夜。
那时我在京城上大学。临近寒假了，父亲给我寄去15块钱，算是我回家的路费。当时，一张直达泰安火车站的半价学生票，要花8块多钱，再转车去沂源的老家，还有130多公里的路程，这钱也就所剩无几了。
从北京站乘车，七八个小时就到了泰安。出了车站，看看日头，已到后半晌。我紧赶着去不远处的汽车站，探头向售票口：“买一张去沂源的车票。”
“没有车了。”巴掌大的售票窗口里冷冰冰地抛出一句话。
我一听，顿时傻了眼。心想，回不了家，也不能在这里住一夜呀。转了一圈，我不甘心，又来到售票窗口，把脸紧贴着冰凉的玻璃窗口，眼巴巴瞅着售票员：“同志，有没有去莱芜的车票？”莱芜处在去沂源的半道上，到了莱芜，离家就近了些。“有呀。”“那就买一张吧。”递进去两块钱。我捏紧递出来的车票和几角零钱，赶紧进站，登上了去莱芜的客车。
泰莱小平原的冬天，旷野上展铺着连片的越冬麦田，视野开阔，远远地能望见泰山主峰。路两边，落尽了叶子的杨树直插蓝天，伴着夕阳的余晖，亭亭如画。我无心欣赏窗外的风景，心里忐忑着，到了莱芜咋办呢？
车到莱芜，我下车后直奔车站售票处，问清了第二天去沂源的第一班车，买了张车票。出车站时，天色开始暗下来，大街上亮起了稀疏的街灯。我心里一阵焦急，去旅馆？伸手摸摸兜里，还剩不到1块钱，我可是从来没住过旅馆，也舍不得花那钱。肚子饿了，我可以忍，但这里举目无亲，一个人去哪里过夜呢？背着帆布提包，我在大街上急急地走着，只盼着夜色降临得慢些，再慢些！
就像一只无头苍蝇，兜兜转转，我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莱芜汽车站。进出售票厅的自动门似乎关闭了，我便从车站另一侧的大门口走进去。这是一个沙土铺地的大院子，一排停歇的客车就驻在院子一侧；另一侧是一排平房，有的房间亮起了电灯。我沿着院落四周踟蹰而行，忽见一个有两步宽的夹道（老家叫“阳沟”），地面上胡乱堆放着一地木屑，完全是下意识地，我一闪就钻了进去。
放下提包，我一屁股坐在木屑堆上，一颗焦躁的心稍微安定下来。毕竟，这是一个较隐蔽的场所，至少不会让我在大街上游荡。随之，饥渴感开始袭来，从登上火车，我就没吃点东西，这个夜晚该咋度过呢？饥肠辘辘的感觉，已经被对即将到来的漫长寒夜的担忧所掩盖。我提醒自己，最要紧的是御寒。毕竟，时值隆冬腊月，又是在鲁中山区的室外露天过夜，我从没有遭遇过这种经历。
我开始与漫长的寒夜对峙。
抬头，明月当空，深邃的夜穹闪烁着数不清的星星。我出神地望着，望着，心里竟没有一点仰望星空的遐想，或者像古人那样油然而生“望月怀远”的诗情，只觉得一颗颗星星都闪着寒意，月儿也没有往日的柔情，一切就像凝固了一般，四周静得出奇……不知何时，我的脚开始感到麻木，不由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棉大衣。哦，这件棉大衣，是学校为了照顾贫穷的同学过好冬（许多南方来的同学没有棉衣），经过个人申请，补助了十几尺布票和十几块钱，我才买下的。深蓝色斜纹棉布，密实的绒毛翻领，穿起来既体面又暖和，这是我头一次穿棉大衣呢。
为了御寒，我尽量把身子蜷缩起来，头枕着那只提包。对了，提包里还有两包点心，北京稻香村的，那是我给家里买的一点礼物。回家过年，我不能两手空空。家里有爷爷奶奶，还有弟弟妹妹，他们不希望我从京城带一点礼物回家么。我不能吃，肚子再饿，我也不能吃，明天，明天回到家就好了。
我的上下牙齿开始打架，身体也不时一阵抖动。严寒似乎要穿透棉衣，一直渗透到我的骨头里。我把两手交叉着深深地伸进袖筒，脖子缩在衣领里，两腿弯曲，缩成一团。好歹，我身下是成堆的木屑，还不至于像硬邦邦的地面那样生冷。地上没有像往年那样的积雪，空气中也没有一丝的风，上天似乎也在关照我。闭上眼睛，我不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这寒夜上，开始想着过年的往事。
这时节，母亲该张罗着“办年”了。她会出一包豆腐，会摊一囤子煎饼，父亲会买几条咸鱼、一捆粉条、一捆海带，还要买一大块肉，挂在房梁上，预备着年后招待亲戚用。母亲把海带洗净晾干了，再用刀切成细细的海带丝，这是年夜饭里的一道菜。晾晒起来的海带，是我很喜欢吃的。记得小时候，每年这个时候，母亲洗好海带，晾在天井里，趁着大人不在，我偷偷地扯一根海带，躲在一边，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我没见过大海，更没有吃过海鲜，除了大颗粒的海盐。我还吃过虾酱，生海带也算海产品，倒是极有嚼头，那滋味真好！想到这里，我似乎闻到了一丝过年的香味儿。
我胡乱地想着。我想起了我的父亲，他久病初愈，一直在家休养，每月几十块钱的工资，除了自己养病，照顾家庭，还要抠出来接济我。他知道我从小体弱，来信总是嘱咐我：“好好学习，别太节省了，要注意身体。”每当收到汇款单，从邮局取出那十几元钱，一丝的喜悦马上就被一种深深的愧疚所冲淡——为了供我上学，全家人省吃俭用，有时还要东拼西借，又欠着队里多年积累的口粮款。我告诉父亲，我的助学金是同学中最高的，发了饭菜票，还有几块钱的余款，学杂费也够了。那年代，多亏了不用交学费，国家还发一笔助学金，让我没有了大学生活的后顾之忧。
夜越来越深，寒气愈加逼人。我的牙齿紧一阵缓一阵，不停地上下叩击着，发出“嘚嘚嘚”的响声。这声音只有我自己才听得见。彻骨的寒冷，让我很难有一点点睡意。我把身子挪动一下，不敢去倚靠那堵冷冰冰的砖墙。我又想起了家里的火炕，那是父亲自己用土坯砌的，火炕的东头，盘了一座泥巴火炉。进了腊月，来到最冷的日子，傍晚，母亲就抱一些柴火，引燃的柴火在炉灶里升腾，压上一只铁壶，不一会儿，火炕就温热起来。有时候，母亲会用热水灌一只暖水瓶子，再用衬布包起来，塞进被窝。我的双脚蹬着热热的暖水瓶，脚丫子捂热了，再抱进怀里，浑身都热乎起来，迷迷糊糊地进入梦乡。
“呴呴喽——”
不知道哪家的公鸡叫了一声，随后，四周各家的公鸡就像接到了命令，都开始呼应起来，此起彼伏的打鸣声越来越密集，夹杂着远近处不时传来的“汪——汪汪”狗叫声，彻底驱散了我的睡意。睡不着，闭着眼，索性打开思绪，脑海里闪出一个成语：“闻鸡起舞”——这是个励志的故事。每个成功的背后都有不为人知的心酸和汗水的挥洒，贵在持之以恒。又想起古代孟尝君出逃秦国，深夜到函谷关，城门紧闭，他的一个门客学公鸡叫，骗开城门，才得以脱险逃回齐国的故事。看来，学鸡鸣，能让守关的武士分辨不出来，也是本事。学有所长，艺不压身……又一阵鸡鸣，打断我的思绪，睁开眼，环视四周，地上的木屑显着隐隐的白色。寂静的夜，当空还有几只暗淡的星星，月亮已经西沉，四周一片黢黑。我试着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在眼前摇晃一下，果真是伸手不见五指。鸡叫声提醒我，大约到了黎明的时辰。黑暗即将退去，光明就在前头。我开始感到了希望——明天就要来了，心里不由得一阵宽慰。
明天，依然慢腾腾地在夜行的路上。
过了不知多久，正迷迷瞪瞪间，我忽然听到一阵“刷——刷——”的扫地声。随后，一股呛人的气味夹杂着尘土垃圾一起朝我身上涌来。接着，一个拿扫帚的人影堵在了夹道的入口处。我兀地一下立起来，那人影“啊”的一声，一个趔趄，扫帚掉落地上。我赶紧走出来，打个招呼：
“大爷，我是坐车的，在这借宿了一夜。”
“喔！你在这？”
“我，我去赶早车了。”
不等他再搭话，我抓起提包直奔候车区，留下他一个人愣在那儿。
车出了莱芜城，沿着山区公路向东方疾驰而去。天已透亮，车窗外，绵延起伏的山峦披上了金灿灿的霞光，显得格外明丽、清秀，我的心里也渐渐温暖而明亮起来。
从南麻县城再转车，在离家二三里的南岭下车。等回到家，已是过晌了。见到母亲，听我淡淡地说了昨夜的事，她抚摸着我的额头，心疼地说了一句“俺那朝巴儿哟！”（朝巴：沂蒙方言，傻的意思）赶紧给我端上热饭，我才想起，自己有一天多没吃饭了。
多少年后，想起那一夜，我还清晰记得母亲那句话。
（远山独语）
该文章刊登在《山东师大报》
2022年4月13日总1635期第四版
编辑：徐鑫磊
审核：王亚楠 张姝惠
终审：尹相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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