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月水云轩(一)

甲午之秋，金风渐起。诗人高敏满怀虔诚，到水云轩问诗求教。是夜，轩内茶烟袅袅，窗外月光皎皎。众友围坐，纵情探讨。高敏连珠设问，得马中奎先生侃侃而谈。现将诗话摘要编发，以求诗友指正。

高：人们喜欢读诗词，也有很多人梦想做个诗人。不知您做何感想？

马：中国诗词的魅力世人皆知，固然为人所喜欢。但并不是人人都能成为诗人！最起码不能都成为一个真正的诗人。

高：您为什么这么说呢？

马：要想做个称职的诗人，首先要做真正的人。我常说以正为根，以直为本，以善结缘。作品的境界决定于作者的境界，作品要得到升华的前提是作者的人格必须要得到升华。

高：我赞同先生的观点。看来，做一个真正的人才是最重要的。

马：所以我又说，欲诗先正品，德备乃为之。秦桧那个年代的科举制度，应制诗是一门必学的功课，如今天的外语。也就是说，不会作诗是不可能考上状元的。以此推论,当时他的诗一定写得很好。但他的诗一首也没流传，包括他的书法。正因为他是卖国贼，民族的败类。后来的汪精卫也一样，汪的诗词书法单就艺术而论也是不错的。所以说，思想和行为不端者，不可能写出真正的作品。

高：（赞叹）唐宋历代先贤之作且不用说，当代的诗作我读得也不少，诗词大致可以分为豪放、婉约两派。豪放派雄沉奇伟，而婉约者则辞语鲜华、旖旎。先生认为二派何为主流？

马：各有千秋。但都必须有情。不能为豪放而故做惊人语，为婉约无端而强说愁，否则岂不是无病呻吟？因为情之所至，诗自成矣。

高：是的。我也听说过 “诗贵情真”。诗应该是表情达意的文字，真情的流露自然成诗。

马：无情的人是不可能做诗人的。诗人内心必须拥有四情：亲情、友情、乡情、爱情。无情的作品不会被世人认可，不被认可的作品岂能流传？日本北海道民歌《北国之春》在中国仍受人喜欢，经久不衰，就是因为它有情。“故乡啊，故乡”是乡情，“家兄酷似老父亲”是亲情，“姑娘啊，姑娘”是爱情。充满真情具有真正艺术魅力的作品是没有时间和地域之分的，它们永远都会发出璀璨的光芒。

高：有人说您的诗语言朴素，如同口语，但句句都能动人心弦。比如，您那句“天下诗人是一家”，既流畅又富有深意，特别能引起诗人们的共鸣。能否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马：我知道，大凡能够流传千古的作品，都是以朴素之语言，去抒发那些刻骨铭心的爱与恨，情与怨、喜与怒。如“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等，这样的作品人们才容易接受。诗忌唯美，诗忌卖弄。朴素才是真美。华美的修辞会让作品失去真情。东施效颦的故事人皆知之。古之四大美人没听说过怎样刻意梳妆。我一直欣赏李白那句“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作诗，也如此。

高：（抚掌大笑）。是啊，清水芙蓉，天生丽质。听说您不赞同人们去学习李白，甚至毛泽东的诗词风格，能否知道真正的原因呢？

马：（大笑）唐之李白，当代之毛泽东，他们的诗词皆千古后不可逾越之巅峰！要摹仿？笑语！这二人皆有特定社会背景，特定的政治高度，特殊的性格，所以才能写出那些特殊的千古不朽的作品来。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吗？盲目的摹仿，弄不好只会走火入魔!因为这些人根基太浅呀。那些南山北海，云山雾沼的诗作谁会喜欢看，岂不是白白地浪费笔墨，浪费时间？那是误己误人。建议那些人还是要像习武一样，先练好站桩，再学上乘心法。否则就如放风筝一样，不能收发自如，弄不好还会断线！

高：（沉思、无语、点头）。

马：可能方才的语言激烈，见地偏执，但是由衷所发呀！

高：从古至今，诗人的笔下，总少不了梅兰竹菊，可今人仍就不停地去写，这正常吗？

马：虽正常，但我并不提倡。吃过的馍还有滋味吗？我们的艺术性，我们的作品立意能超越前人吗？很难。这是不争的共认！要写一些自己熟悉的事物。生活之中无处不存在着美，要靠我们去挖掘它。一个诗人必须善于在平凡的生活中去发现那些美，开拓意象。诗人讲的是爱，是一种博爱，爱国家、爱民族、爱自己的事业，爱亲朋好友、父母妻儿，乃至身旁的一草一木，花鸟鱼虫。这些东西已经够我们去写了，何必再去重复那些古人笔下的东西呢？

高：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今天我更理解了如何去做一个真正的诗人。要有一颗大爱之心，多关心身边平凡的人与事，用满腔的真情去写诗，写朴素的诗，写人民喜欢的诗。谢谢马老师！

问月水云轩（之二）

高：听说您说过“辞无美丑之分”，能具体地说说吗？

马：是的。这话是我说的，而且在不少场合上讲过。有些人写诗时刻意地去寻找一些华辞艳句来修饰作品，他们认为这样一来这首诗就美得不得了，其结果是内容空洞，缺少感情，就像植物美人一样。尽管高矮适中，五官秀丽，但缺少精气神。精气神其实就是诗之三昧。植物美人再美，人们能真正地喜爱吗？我曾经在农村给泥瓦匠帮过工，那些人技术娴熟，信手摸过一块石头都能给它们找到适当的位置。对此，我很钦服。他们却说：“石头下山就有位，看你安得对不对。”这句话用在作诗上，对我触动很大，让我不由地感悟到：材料不分优劣，只要给它找到适当的位置，就能充分地体现它的价值。作诗亦如此。有这样一个故事：南北朝时的梁武帝，他早年励精图治，政绩卓然，但晚年向佛，且嗜诗如命，经常不论场合地出题限韵，让文臣武将们去作诗。荒唐的行为却引出一段诗坛佳话，这就是广为流传的华光殿侍宴曹景宗险韵成诗。《南史．曹景宗传》记载：名将曹景宗得胜归来，皇帝赐宴华光殿，令当时文坛领袖大诗人沈约等人赋诗助兴。曹景宗因武帝没让他作诗感到不快，就趁酒兴坚持要作，结果得到“竞、病”二韵。用这二字押韵作诗，别说没有多少文化的曹景宗，就是诗坛高手也望而生畏。不料曹景宗脱口而成：“去时儿女悲，归来笳鼓竞。借问行路人，何如霍去病？”此诗一成，君臣惊愕，赞叹不已。这是出人意料的。首句写出征时儿女牵衣，涕泪送别。将军出战，生死未卜，岂能不悲？唐诗云：“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二句写军乐声声，身经百战凯旋而归的将军端坐在高头大马上丰神俊采。第三句是写在众星拱月围人如堵的时候将军突发设问。结句更是奇思妙想，用霍去病的“病”去押韵，既出人意外，又是恰到好处。所以，我常说，辞无美丑之分，只要把它用准用稳，都是美的。

高：辞无美丑之分，但诗作却有高下之分。您怎么看待诗的等级呢？

马：诗人之间应该平等地交流，没有地域之分、没有贵贱之分、没有等级之分，但诗作是有品级之别的。唐司空图有二十四诗品之说，但亦可归纳为三品。一品是天上流云，通天彻地，即上接天庭，下怀万物。如屈原、陶潜之作也。中品为表达忧国忧民、三纲五常之妙谛者。如杜甫、范文正公等。屈原报国无路，怀石沉沙。他对民族对国家满怀挚爱大爱，惊天地泣鬼神。他的《天问》、《离骚》谓为上品，又有何议！陶潜“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将一种淡泊超脱安贫乐道的情怀坦露在世人面前。他这种天人合一返朴归真的境界，形成为诗，其诗称为上品，岂不恰如其分？像杜甫，虽然身为普通士人，自己尚且身居茅屋，却心怀天下，发出“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呼号！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范仲淹，心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远大抱负。他们的诗作，可称为中品了。如周邦彦、姜夔、秦观、柳永、李清照等人的那些抒发个人闲情逸致忧乐得失的真情文字，尽管艺术性很高，终究不是大方向不成大格局，也只能是三等作品。

高：看来，您认为诗歌是民族文化的具体体现，一个诗人只有将民族与国家的命运置于个人得失之上，这样写出来的作品才可能成为上品啊！

马：是啊。中国历史上众多的诗歌佳作，值得我们欣赏与传承。

高：您觉得在我们这样伟大的时代，古代曾经取得辉煌成就的格律诗，她的生命力如何？

马：格律诗的生命是能够与日月同存的。所以，毛泽东曾说：“格律诗词一万年以后也不会被打倒的。”诗词是民族文化的精华部分。中国诗词的魅力几千年来一直经久不衰。她以其凝练的文字，深邃的内涵深深植入中华民族的血脉之中。甚至海外华人华侨，也常常脱口吟诵。

高：但是格律诗的束缚似乎很多，有人认为这些束缚严重影响着她的发展。她的发展之路可能不会平坦吧？

马：任何一种艺术门类都有其束缚性，没有束缚就不成其为艺术。只有大胆地突破，惊险地一跃，才有快感。望而怯步只能失去挑战的快乐，与成功失之交臂。

高：我们有时遇到一些诗人，所到之处，能信口吟诗作赋，但这些诗回头再品，味道大减。这是什么原因呢？

马：有些人故意地卖弄自己，不分场合，不分对象，为了展示自己的才华，表明自己是位诗人，总要摇头晃脑地“吟诗一首”。细品其诗，既无诗味，又无格律，让人实在不敢恭维。

“有缘之际诗找人，附会牵强酸齿根。交际场中休卖弄，好诗自是有诗魂。”这是我一贯的看法。人常说，真人不露相。少林高僧到一个地方，不用去挥拳踢腿。武术大家也不是见到来人就蹲裆调步。诗人是低调的含蓄的。诗忌张扬，喜欢张扬的人不一定是真正的诗人。比如，我从前认识一位老兄，他不分场合总要煞有介事地大作一首，甚至给自己冠上“著名诗人”的头衔。哈哈，鲁迅等大家前边从来不必加“著名”两个字呀。不过，这些老兄自己在意这令人羡慕的头衔，别人又有什么办法？让他们自己陶醉去吧。

高：看来，情到浓时自是诗。只有将个人的命运与对民族国家的深情紧紧联系在一起才能写出上乘之作。谢谢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