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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太贵:石 说

文丨王太贵

1.

都说人的老去是一瞬间的事,其实村庄亦如此。

前年清明回乡,站在山岗上奶奶的坟前,我举目远眺,忽然发现远处的田埂上有一团黑色身影在缓慢蠕动。旁边的母亲告诉我,那是纸匠于德正,他现在已瘫痪,得四肢并行,才能勉强爬行。我突然有点辛酸,于德正在我脑海中的印象还停留在几十年前,高大强壮,心地善良,参与过梅山水库的修建。他能下一手好棋,还能讲许多精彩故事。他曾经在纸棚里一边捞纸,一边给我们讲七侠五义的故事。

那个在田埂上越来越小的黑点,曾经像一道光,给我的童年带来了无限快乐。

近些年,我的村庄在悄悄发生变化,有一些人去了城市,有一些人又从城市里回来,一些树木失去了名姓,就连石头都在默默消失。而在我看见那团黑点的时候,才意识到村庄的真正老去。

如今朋友圈就像万花筒,虫鱼鸟兽,风景人文,诗和远方,简直无所不包。我最关注的还是那个与石头打交道的表哥,他能把许多陌生名字刻在石头上,也可以把无数远方的风景留在石头里。

表哥的石刻工艺精湛,但已完全不同于其父辈刀耕火种般的模式。不论石料选取,还是雕琢加工,都走上了机械化生产道路。搬运石材有起重机和货车,加工石材用电磨机、抛光机、雕刻机等。父辈一代干完一天石匠活,会落得灰头土脸,腰酸背痛,长年累月下来,不是驼背,就是腰间盘突出。科技极大提高了生产力,把人完全解放了出来,我们这一辈人赶上了好时代。

父辈一代的石匠们喜欢就地取材,每一座富含石矿的山,都能成为他们的作坊。开山炸石,机器轰鸣,十里之外都能听见石匠手中工具发出的叮当声。而表哥厂房里的石材几乎全部从外地采购。我经常看见他发的朋友圈,厂房门口,吊机从卡车上卸载的大石条,每一块都重达千斤,吊机松开它的爪子,石条乖巧地落地,声音沉闷,尘烟四起。

2.

我的家乡地处大别山腹地,那里的石头有着和天空一样的颜色,美其名曰天青石,此石质地坚硬,稳重大气,是过去盖房必选的石材。大别山区山高林密,植被丰茂,雨水多,空气湿度大,家家户户盖屋的时候,总会在接近地基的一层砌上半人高或一人高的石墙。

富庶之家的石墙会更高点,因为石料需要石匠进行开凿打磨,颇费工时和工钱。我家老屋的石墙比我那时个头还要高,清一色天青石,那倒不是因为我家富裕,而是因为我父亲是个石匠,自己开石凿石便利,石墙砌高了,倒省了一些砖。老家盖房子一般会分两步进行,第一步是先请石匠打石头,把石墙砌起来,来年或第三年再请砌匠砌墙。之所以会间隔这么长时间,主要因为那时家家户户都不富裕,盖房时间跨度大一点,可以多攒点钱。中间这段漫长的时间,除了完成春种秋收的例行农活,农闲时要脱砖坯、拉瓦坯、烧砖瓦,土窑木柴烧制出的青砖青瓦,每一块都饱含人间烟火,捧在手中沉甸甸的,端在鼻前,草木气息油然而生。冷却多年的窑洞冒出了烟火,穷人的日子就旺了,像窑口窜出的火焰,让人心生温暖和喜悦。

而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长方形的石墙就成了我们的游乐场。晚上放学回家,我就和玩伴们结队爬石墙,或走或蹦或跑,既危险又刺激。玩累了,我们并排坐在石墙上,或盯着对面的远山发呆,或清数天空飞过的鸟,也给天边每一片云彩命名。当天空垂下它的黑色幕布,四野响起大人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我们才极不情愿地站起来,褪下裤子,对着空阔的屋场撒泡尿,然后灵巧地从石墙上跳下来,拍拍屁股上的灰尘,各回各家。

石头和人一样,那些质地优良、色泽光鲜的石头会很快脱颖而出。我生在石匠之家,小时候几乎天天都和石头以及打磨石头的工具打交道,从而识别了乡间的很多石器:石磙、石磨、石臼、石舂等,这些物件承载了农历和粮食的记忆,给土地和农民带来宽慰和温暖,而现在它们基本都进了农耕展馆,乡间反而少见,即使偶有发现,不是深埋在断壁残垣里,就是流落于荒草荆棘间。我有个收藏家朋友,他天天开着自己的奥迪车,不惧风吹日晒,走村入户,寻找流落乡间的石器,一旦发现便想方设法将其高价买回,存放在自己的展馆里。目前他收藏的老物件大概有上万件,其中石器占了相当一部分,展馆大门前,堆满了各式石磨,有带花纹的,也有不带花纹的,踩在石磨铺就的道路上,就像走进石头的迷宫。

当石头已不再是农村建房的必备材料,全框架钢筋混凝土楼房犹如雨后春笋出现,其直接结果导致石匠这一行业群体的消失。有的石匠老了,弯腰驼背,坐在门口发呆,把自己活成了最后一块沉默的石头。有的石匠选择改行,或者完全回归普通农人生活,春日采茶播种,夏天捕鱼抓虾,秋天挖药砍柴。谷物满仓,干柴成垛,一年的劳作画上句号,他们在冬天终于可以歇口气了,在火塘边摊一张簸箕,一边烤火一边剥玉米。他们凿石的工具爬满锈迹,落满灰尘,如果再次面对石头,不论是人还是工具,恐怕早已失去了冲动的勇气。

石匠似乎有一种神秘力量,随着他们的消失,那些风靡一时的天青石也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建房不再需要石头,但埋葬祖先的坟地还需要石头装饰和加固,后人相信祖先的坟地越牢固气派,子孙的脸面就越有光,得到的荫庇似乎就更多些。物以稀为贵,石头显然还是香饽饽,几年前我写了一首《石头的迁徙史》,从一个侧面见证了石头的命运。

那些石头,藏身于深山老林

为何会有那么多人

历经千辛万苦,把它们炸裂、撬开

裹上稻草,小心地运到山脚下

那些石头,深陷在墙泥中

还有什么用?为何会有那么多人

不辞辛苦,像大力士、苦行僧和西西弗斯

把它们,一块块往山上推?

从石墙,到石碑

一块石头,完成自己的涅槃

石头一生,迁徙两次

而祖父,一生只迁徙一次

岁月在石头缝里默默变迁,却不能在石头上动手脚。2011辛卯兔年春天,我的祖父驾鹤西去,那年初夏我的女儿出生。生命的更迭和传承,总是伴随着忧伤和喜悦,而我童年的乡村老屋也在风雨中倒下,一片废墟,难觅蝉鸣虫唱,难寻杂树生花。裹挟在黄泥中的石头,将自己彻头彻尾地尘封起来。

新建的楼房毗邻乡村公路,那里住户集中,交通便捷。傍晚时分,所有的炊烟集体呈现摇摆的姿势,所有的灯盏同时发出光亮。我依然对老屋念念不忘,我在那里读书、喂蚕、捉迷藏,也在那里爬树、摸鸟、压跷跷板。更不舍的是父母,他们花了几周时间,从黄泥堆里刨出脏兮兮的青石头,它们像失而复得的宝物,整齐地码在稻场边。这些石头都是几十年前父亲一锤一錾敲出来的,石头上蕴藏着他的体温和记忆。

我不懂父母为何还如此垂爱这些笨拙的石头。某日,村里养鱼的叔叔跟父亲说,他想买下这些石头,用于修砌鱼塘,平整坝埂。一堆废石换作一叠钞票,这笔很好的买卖却被父亲毫不犹疑地拒绝了。

父亲有自己的打算。

石头终究还要回归属于它的宁静山林,就像祖父在土地上劬劳一生,最终又回到土地里。

3.

“他是石匠的儿子!”

三十年前,我背着黄书包走在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会遇到陌生路人,路人时常会问,你是哪家的孩子?有时我尚未回答,路边相识的人就先说了:前湾,石匠家的。

我的父亲是石匠,他十六岁便跟着史河对岸的老石匠章太宝学手艺。父亲那时候读了两年初中,但天生愚钝,读书吃力,自觉不是学习的料,便跟祖父摊牌,放弃读书,以后再苦再累,也怨不得他。父亲兄妹七人,家里负担太重,祖父便依了他。

不读书,出路只有种地或学门手艺养家糊口,父亲选择了石匠手艺。小时候年年春节我都会跟着父亲去给他师傅拜年,我叫章太宝为“师爷”。师爷人为人忠厚实在,做事坦诚,父亲在这一点特别像他师傅。有一年我阑尾炎手术后出院,走路还不能太使劲,坐过车后还要渡船过河,然后步行回家。步行的那段山路,是父亲和他师傅抬着我走的。太师椅上绑上两根粗木棍,我坐在椅子上,父亲和他师傅一前一后抬着我,晃晃悠悠回到家。石匠的手臂有力,肩膀宽厚,椅子上的我感觉离天空很近。

石匠忠厚,才能与石头打成一片。

父亲勤劳朴实,又肯吃苦,给人家干活从不挑剔伙食。那时干活以工时计算,父亲总是起早贪黑,从不偷奸耍滑,他一个工时打出的石头,比别的石匠要多出好几台,东家对此非常欢欣。很快,他的手艺和名声就在方圆百里传遍开来。

石匠是艰苦行当,若不是谋生无路,极少有人会选择这个又苦又累的职业。卑躬屈膝,敲打凿琢,手锤在錾子上敲击,錾子在石头上蹦弹,石片横飞,划伤肌肤,挫伤筋骨,乃常有之事,父亲身上不少于十处的伤疤,就是很好的例证。别的匠人晚上放工回家,以酒解乏,洗漱之后便可倒床蒙头大睡。而石匠却不行,他们必须保持清醒头脑,要在饭前或饭后对自己的工具进行淬火锤炼。

各色錾子经过一天捶打,不同程度地受到了磨损。晚上收工之后,必须拉动风箱,燃烧木炭,把损伤的錾头烧红,然后进行锻打,如是两三遍,錾子变得尖利,方可倒立着放入石水槽里冷却。淬火的过程非常考验石匠的功力。我经常一边拉风箱一边观察父亲锻錾淬火。他把浸过凉水的錾子用钳子夹着举起来,对着光亮仔细观察,如果淬火过度,錾头很脆容易折断,就得把淬过火的錾头放在大锤上砸掉,然后重新烧锻。如果火候不够,则达不到硬度,又容易卷刃。锻錾的过程于我来说是痛苦且漫长的,这道工序如在饭前进行,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了,饥肠辘辘的我渴望时间早点过去,菜香无疑是种诱惑的折磨。倘若在饭后进行,肠胃蠕动,哈欠连天,拉风箱的声音越来越小,动作越来越缓慢,极容易打盹瞌睡。“当”的一声,父亲的手锤落在大锤上,我一个激灵醒来,手臂不自主地加快伸缩频率,风箱噗哒噗哒,木炭吐出的红色火苗,舔舐着父亲和我的脸庞。

夜已深,我还要跟父亲一起对付长铁钎,锻打长钎需要移步室外,父亲把长钎搁置在石条上,双手握紧给我做示范。我接过长钎,父亲手持大锤,哐当砸下去,第一锤下去,我的双手便受到猛烈撞击,三锤下去,双手麻木,反而感觉不到疼痛了。

父亲锻錾的技术无可挑剔,有了好工具,才出好活,由此经他手打磨出了无数精致的器物,猪槽、石槽、石础、石枕、石鼓等,远近百里人家都用过父亲打造的石器。某年夏天午后,蝉鸣四起,热浪滚滚,父亲光着膀子,在河沟的阴凉下打制石磙。他胳膊上的肌肉鼓囊囊的,青筋毕露,抡起手锤有节奏地敲打錾子,叮当声清脆而冗长。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打制出的那个全村最大的石磙,陪伴了好几代农民。无数个冬天的晴朗月夜,石磙从稻穗上碾过,刺刺拉拉的声音,富足而踏实。那时的父亲年轻,似乎有使不完的力气。

我常把自己的写作同父亲的石匠手艺相比较,我始终认为我们干的是同一种性质的活计。他用锤錾在石头上敲打雕琢,我用笔墨在纸上潜心修行。他在石头上挥汗如雨,养家糊口,我在纸张上堆砌汉字,安身立命。

4.

初春爬长城,见到无数块大石头以整齐而严肃的秩序堆砌在一起,蔚为壮观。那些石头历经雨雪风霜,在崇山峻岭之间拱起一道民族的图腾。山间野花馥郁,好鸟嘤嘤,无论多少双眼睛盯着它们,无论多少嘴巴赞美它们,石头始终缄默不语。

登长城归来,我的书桌上多了一块石头。黄色的无规则的石头,比拳头还要小,握在手心里,像握住了一段山色和古风,颇有感慨,便写下《带着石头登长城》一诗:

长城把时间分成两半,山花可作证

当我握着一块石头,登上长城时

时间并没有为我们有过片刻停留

不是石头不够重,而是因为它

已化为时间的尘埃,把它握在左手心

是时候把右手空出来,如果无所适从

就把沁出汗水的右手,交给垛口吧

那里风大、透凉,春天经过这里南下

就这样把右手交出去,把石头暂放在

紧握的左手中。带着石头登上长城

我七十公斤的身躯,还不至于摇摆

那多出的一点点重量,很快就会被

大风刮走,被浓郁的花香熏晕

石头一辈子都在仰望,当它和我一起

来到高处,也会为漫长的下坡路发愁吗

那块笨拙甚至有点怯懦的石头被我攥在手中,总担心一使劲,会把它捏碎,从而化为齑粉。一块其貌不扬的石头,有时被我揣在右手,有时握在左手,有时干脆又把它藏在裤兜里。在长城上我拍了几张照片,背景是更远的长城和密集的人群,这块石头并不在画面之内。我把这块石头带回房间的书桌上,每天都对着它凝视片刻,它陪着我登上的长城,那是它仰望了一生的高度,也是我仰望的高度。

上千年了,长城还和石头在一起,像沉淀的历史苍凉而壮美。石头永远不会消失,无论它们深埋地下,还是雕饰成工艺品;无论是雕刻成碑,还是镂刻成石鼓,它们都不曾离开这个世界,就像我父亲那样的手工艺人,他们只是渐渐老去,永远也不会被我们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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