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1922-2014），原名吴同宝，安徽泾县人，文史学家。1949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曾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著有《京剧老生流派综说》《古文精读举隅》《今昔文存》《读书拊掌录》《心影萍踪》等，译有《巴尔扎克传》，著作辑为《吴小如文集》。
题材和标题
文｜吴小如
写文章总得有个中心。记叙事情要是没有中心，那就会是流水账，只见一些现象的罗列；说明道理要是没有中心，那就只见东扯西拉，使人摸不着头脑，更谈不上说明事物或问题的本质。
有些同学的文章是有中心的，但大都有概念化、公式化的毛病，成了学生八股。重要原因之一是对现实生活的感受不够或者没好好地想。今天的青年人对善恶、是非、革命反革命的界限，大都有了明确的认识，所以要解决写作的“中心”的问题，应该多考虑怎样认识生活，怎样好好思维。这就接触到题材问题了。
“题材”就是现实生活中许多可以做写作对象的材料。这些材料是客观存在的。我们接触到现实生活中许多事物，从里面发现矛盾，提出问题，然后指出解决问题的方向，那就是文章的中心所在了。因此我们可以说，题材是一些事物的具体形象，而文章的中心则是写作者从事物的具体形象中分析综合而提炼出来的认识。而这种认识是通过事物的具体形象——题材——来显示和表达的。
写文章的人，有时候为现实生活中动人的人物和故事所感动，用它做题材，再确定中心，写成文章。例如在旅行中看到壮丽的景物，想写一篇旅行记，通过景物的描写表现祖国的伟大和可爱，用来激励读者的爱国主义思想。也有时候先在现实生活中抓住某个问题的关键，然后根据所要写的中心去选取材料。例如为了要表现一种思想或说明一个问题而去体察生活，搜集材料。在文学作品中，有很多事先确定一个中心，然后借用现成的材料来表现的。不论是先有了题材或是先确定中心，不论是写普通文章或是搞文艺创作，一切都离不开生活。
问题在于题材和文章的中心的一致性。这就是说题材应围绕所写的中心。你要表现劳动模范的品质，可是你找到的对象并不“模范”，你要写新的事物，可是你找到的只是旧的材料，那你的文章无论怎样收不到预期的效果，甚至会产生和预期的相反的结果。如果你只有几个概念，几项原则，并没通过任何具体事物的形象来说明这些概念或原则，那就必然会写成概念化、公式化的文章。要纠正这个毛病，不但记叙文要有事实做内容，就是说明文也得多举例，所设譬喻，才能把道理说得更清楚，才更有说服力。
有的人常常感到文章一般化，问题就在于题材一般化。生活经验不丰富，缺乏对新事物的敏感，又不肯多想，因此找不到或者看不见新鲜生动的题材，造成题材的一般化。有一次高等学校新生入学考试，语文科的作文题是《新人新事》。有的学生写出来的人或事并不够新，那是由于作者生活经验不够；有的只是把报纸上关于张积慧、祁建华几位同志的报道的现成材料拿来充数，那是作者不肯多想的结果。
也有文章里没有中心的。这是由于作者只看见题材，没看到题材中所含的意义。有一个同学写他到大学里第一天的情形（题目是《一天》），从怎样进大门写起，写他怎样打电话，怎样和生人熟人谈天，怎样报到，怎样检查身体，直到上床睡觉。写了五千字，可是没有中心，只是把材料一股脑儿填满了他的文章，成了一篇毫无意义的流水账。如果他懂得怎样从题材中去找中心，这篇东西是能够写得很好的。
上述种种——概念化、公式化、没有中心——都是由于思维功夫不够和生活感受不够。在今天，所有的中国人民，特别是青年人，在集体生活中，一举一动，所见所闻，应该有很多有意义的事好讲。只要平时把做的事说的话，或把所见所闻的事物，都提高到理性上来体认一番，就不难看出它的意义来，这样久了，就会逐渐养成敏锐的观察分析事物的能力，懂得怎样透过现象去把握本质。能够分析事物，认识事物的本质，从而掌握了它的意义，那就不愁没有东西可写了。
写文章没有中心的另一原因，是简单地把标题认作是表现文章的中心的，只围绕着标题写文章，结果文章只成了标题的解释。
事实上，标题有时是表现文章的中心的，有时却不是。如一九五一年六月六日人民日报社论的标题《正确地使用祖国语言，为语言的纯洁和健康而斗争！》也就是全篇的中心。可是像《别了，司徒雷登》这个标题，内容就绝对不是单纯地给司徒雷登“送别”了。
标题的作用，特别是在命题作文时，是在给题材规定一个范围。像出一个《国庆节天安门志盛》或《游妙峰山记》的题目，其目的是要写作者就他在天安门前参加国庆节庆祝会或者就他游妙峯山这一范围内的材料选择一个中心来写。可是有些同学总认为命题作文是限制了文章的中心，这完全是误会。同学们所以写不好，这是对“天安门”或“妙峯山”当时的情况感受得不够，而不是这样的标题桎梏了自己的文思。
初学作文的人，对选取题材是会感到困难的。沿袭了多少年的命题作文的办法，实是解决这一困难的有效办法。没有写作经验的人能够抓住题目所规定的范围，他将感到方便。题目出得好，给予写作者题材的范围，使他不至于无话可说，还能使他因而懂得怎样从生活中找题材。我们过去所说的好题目，大都是符合这个要求的。
因此，出的题目不宜太宽泛。所谓太宽泛，即是说所规定的题材范围太大，那实际上等于没有命题。题目出得太大，写作者根本找不到什么可写的材料，只好摘录现成的文件或是说些空话。相反，如果命题太琐细了，也会影响到文章的积极的教育意义，日子久了，会使习作者除了身边琐事之外就没有什么可写。
不过命题作文并不是唯一的好办法。如果同学能事先掌握材料，有话可说，正不必用命题的方式。就高中学生说，可以学写读书笔记，根据一篇现成的文章缩写或改写，以及用白话译文言。大学的中文系里从前有一门“理论文习作”，是训练同学自己搜集论文材料；今天的高中教师也不妨采取这个方法，替同学准备好一些材料，教同学自己去选取组织，培养同学自己从阅读中搜集材料的能力。这样的办法不但比命题作文来得灵活，而且也更广泛、更深入，同学们钻研起来兴趣也可能浓一些。
（本文原载《语文学习》1954年2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