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谈诗》之第三十六：写诗要用“诗家语”（十一）
写诗要用“诗家语”
---第十一讲：见智见仁，各臻奇妙（下）
[续前]
回头再看看徐凝的诗。徐凝的“庐山绝句”中，是以“瀑布”比喻“白练”的。其“喻体”与“本体”之间，差别甚远，所以，徐凝的“庐山绝句”应该是一个好的比喻。
另外，大诗人谢朓有一句很名的诗：“澄江静如练。”（《晚登三山还望京邑》)谢朓的这首诗是李白非常欣赏的。何以为证？李白在《金陵城西楼月下吟》诗中写道：“解道澄江静如练，令人长忆谢玄晖。”请大家想一想，谢朓以“白练”喻“江流”，与徐凝以“白练”喻“瀑布”，其用意是基本相同的。人们不禁要问：谢诗既是“佳喻”，则徐诗则不能称为“尘陋”的“恶诗”，这大体上能说得过去吧。
第二，比喻的另一个原则是要“近取诸身”，即所谓“能近取譬”（语见《论语·雍也》）。从这一点上，李白诗的“银河”之喻，仍然不是一个最好的比喻。理由如下：
李白“庐山绝句”诗写道：“瀑布挂前川（瀑布水）”，“疑是落九天（银河水）”。请大家想一想：“瀑布水”较之“银河水”，当然“瀑布水”是更接近于“人间之物”的，是人们能够看到的“真实景象”。而“银河水”则肯定是“天上之物”，“银河水”从“九天落下”之景象，应该不是“真实景象”。人世间所有的人，包括大诗人李白在内，肯定是没有见过的，这是不言而喻的。由此看来，李白的这一比喻，是与“能近取譬”的原则恰好相反。
徐凝的诗却不然。徐诗所用作喻体的“白练”，乃是“日用之物”，较之于“瀑布”自然就更为人们所熟悉的。从这个意义上说，要求比喻“能近取譬”、“以所知喻不知”、“以近喻远”的原则，徐凝的“庐山绝句”无疑是做到了的。
总而言之，就其“喻体（银河）”而言，徐凝的诗是应该优于李白的诗。
其次，从“用典”方面来说。
李白和徐凝的诗，都不是“羌无故实”，而是“语有来历”的。苏轼之所以斥责徐诗为“恶诗”，可能本之于李肇《唐国史补》的话：“杜太保在淮南，进崔叔清诗百篇，德宗谓使者曰：‘此恶诗，焉用进？’时呼为‘准敕恶诗’。”从某种意义上说，苏东坡也是在“用典”。至于苏东坡斥责徐凝的诗为“恶诗”的原因，有些学者认为：苏东坡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徐凝的诗用语“猥鄙”，也就是朗瑛所说的“粗直”。但是，老朽愚见这里面其实另有原因的，请诸位听我一一解说。
李白这首《望庐山瀑布》诗中的“银河之喻”实际上是“用典”中的“化典”。所谓“化典”者，指的是在古诗词创作或一般文学创作中，灵活地引用历史上的一些典故，借以丰富作品内容、拓展作品深度和意蕴的一种方法。“化典”不是简单的搬用或引用典故，而是要讲究符合意境。好的“化典”能达到乍然一看浑似没有“用典”，仔细深究才知道是用了“典故”。“恰到好处”和“化典无形”是“化典”的最高原则。
李白在这首诗中的“银河之喻”，本之于梁代简文帝《招真馆碑》一文：“高岩郁起，带青云而作峰；瀑水悬流，杂天河而俱洒。”另外，还本之于隋代刘斌《咏山诗》：“紫盖云阴远，香炉烟气多。石梁高鸟路，瀑水近天河。”由此可知，“银河之喻”是有先例的。苏东坡诗中所云“古来惟有谪仙词”云云，是认为这是李白的“独创”。其实苏东坡的说法是一种“误认”。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古人写诗写文章，是不可能句句来翻阅、查找字典或词典的。
上面说过，徐凝的诗“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是有所出处的，也是在“用典”，这从前面所引龚颐正等人的话可以证明。其中对句“一条界破青山色”之用典，是出处晋代人孙绰《游天台山赋》一文：“赤城霞起以建标，瀑布飞流而界道。”其出句“今古长如白练飞”之用典，是本于郦道元《水经注·庐江水》：“悬流飞瀑，近三百许步，下散漫十许步，上望之连天，若曳飞练于霄中矣。”由之可知，徐诗所说的“白练飞”，就相当于郦道元所说的“曳白练”。既然徐凝诗中的“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两句都有出处，都是在“用典”。所以，后人评论李白、徐凝二人“用典”殊为典雅是应该的，也是能够理解的；但就此说徐凝的诗是“恶诗”，恐怕就有点儿欠妥。
大家知道，大诗人苏东坡在写诗作词时一向很重视“用典”，重视每句用语的来历。所以，苏东坡对于孟浩然的诗是颇致不满的。陈师道《后山诗话》记云：“（苏）子瞻谓孟浩然之诗，韵高而才短，如造内法酒手而无材料尔。”所谓“无材料”，即是“少故实”。这就像宋代女词人李清照所说的：“譬如贫家美女，虽极妍丽丰逸，而终乏富贵态。”由此可见，李清照“论词”之旨，是通于苏东坡的“论诗”之旨趣的。
徐凝《庐山瀑布》：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
写到这里，可能有人觉得奇怪，像苏东坡这样博览群书的大家，是不至于连徐凝诗中“用典”的来历都看不出来的。这个怀疑大可不必，因为再博览群书的人，也会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我这里举个例子来佐证，即：“一代文宗”欧阳修《朝中措·平山堂》词云：“平山阑槛倚晴空，山色有无中。”据魏庆之《诗人玉屑》卷二十一引《艺苑雌黄》载：“平山堂望江左诸山甚近，或以为永叔（欧阳修）短视，故云。东坡笑之，因赋《快哉亭》道其事云：‘长记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烟雨，杳杳没孤鸿。认得醉翁语：山色有无中。’”其实，欧阳修“山色有无中”一句，乃是王维《汉江临泛》诗中的句子，这首词不过是“用典”而已，决不是什么“醉翁语”。我举这例子只是说明，博览群书的苏东坡也有“百密一疏”的时候。所以，苏东坡这次真的是“误认”！
其三，从“结构”方面来说。
就古典诗词的“结构”而论，七言绝句只四句、二十八字，其“意旨”之“用力点”全在后二句上，前面的二句只不过是“铺写”，是为后二句服务的。这是古人的通例，前面所引徐、李二家之诗，亦是如此。关于后二句，老朽已经在前面的“比喻”和“用典”两方面谈过，所得的结论是：就“比喻”而论，徐诗胜过李诗；就“用典”而论，李、徐二诗优劣惟均。
上面说过，绝句只有四句，前二句不过是“铺写”，是为后二句服务的。那么，为“后文铺垫”的前二句，其铺垫必须要做到“配合自然”。这里让我们接着分析一下李白、徐凝这两首“庐山瀑布”诗的前二句吧。
李白的“庐山瀑布”诗，劈头云“日照香炉生紫烟”，谓香炉峰紫烟缭绕，恰似一香炉（兼双关香炉峰之名），又接以“遥看”二字贯串本诗的前后，并且还能够与题中的“望”字紧密扣合。香炉峰之似香炉，惟远望才能相似，若“身在此山中”则反无此景，关于这一点很易于理解。问题是李白诗的后二句所写，并非是“遥看”之神情，似乎是“近景”，这是与“望”字不相符的。大家知道，凡观看瀑布，远看则如匹练（所谓“远水无波”），近之则觉大声镗鞳，气势逼人。李白的诗从远望写起，后二句却着力渲染其声势逼人，九天一派，其间并没有什么转换，所以不免欠妥帖。古人云：“诗章易作，逋峭难为”（语见《魏书》），写诗、写文章，用力夸张不是什么难事，难就难在“配合自然”上。
徐凝的“庐山瀑布”诗，其后二句所写的全是“远望之景”，就像电影里的“长镜头”一样。尤其是“一条界破”，能够充分注意到万山丛碧，练飞一白，其颜色对比之法也大可以称道。至于徐凝诗的首二句，全为近景，也起到了渲染声势的作用。所谓“虚空落泉”，所谓“雷奔入江”，是说瀑布从半天落下，声音甚大。徐凝诗的后二句用“千古”一词，实现了从时间上着笔，移步换形，同时也一下子将镜头拉远，由“近景”拉成“全景”。其手法之灵动，通篇自然，并兼有深意，使得毫无勉强凑泊之感。所以，就“结构”而言，徐诗也是胜过李诗的。
写到这里，我想起了宋代诗人卢梅坡《雪梅》诗，诗曰：
梅雪争春未肯降，骚人阁笔费评章。
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
是啊，雪比梅花白，却没有梅花那袭人的淡淡的幽香。这说明世间的事物都是各有所长、各有所短的。因此，不能以己之长，度他人之短；更不能光看别人的缺点，看不到他人的优点；应该是互相学习，取长补短！
“卒章显其志”。这篇短文就要结束了，我这里必须再次亮明观点：我这篇涂鸦之作，目的既不是什么写“翻案”文章，更无意于标新立异，哗众取宠。我只想为我国文艺百花苑里增添一株小草，给万紫千红的春天增添一抹新绿。本文所用材料，不少是取之于网络的。一句话，我只是拾人牙慧而已。
谬误之处，一定很多，恭请网友拍砖。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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