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于连广
于冠深
于连广，村里凡叫他爷爷的人，都叫他六爷爷，我则叫他六老爷爷。既然是六爷爷，就通常情况而论，他就是排行第六了，上边应该有五个哥哥才是。然则据我所见，他上边没有哥哥，下边也没有弟弟，不知他这个“六”是怎么来的。兴许尽管六老爷爷没有弟兄，六老爷爷的父母偏就给他起名曰“六”，寄“六六大顺”之意也未可知。他的宅第在村子东半部的后首，跟下边将会写到的于冠仁的宅第毗邻。
于连广六老爷爷岁数比于连荣老爷爷小些。他的个子也不高，而且有点儿前探腰。他给我的印象也是个和蔼可亲的人。不笑不说话，话总笑着说，话止笑不止。跟我不曾见于更亮老爷爷笑过正好相反，我不曾见过他不笑的面孔。我那时小，不曾单独跟六老爷爷说过话，上述印象来自他跟我的父母说话时的情状。现在我想，一个人见了人老那么一脸的严肃或老那么一脸的笑意，是天生的呢，还是环境使然？应该是两方面的原因都有。而无论是老那么一脸的严肃或老那么一脸的笑意，都令人可从中想到很多。
听乡亲们议论，于连广六老爷爷年轻的时候，曾干过扛枪的事。他身手矫健，走墙头如履平地。他自己说，他跟日本鬼子打过仗，并且被鬼子的机枪扫了一家伙。他跟六老奶奶的婚姻非同一般，用后来的话说，人家是旧社会里的自由恋爱，既有“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又有“风烟滚滚来天半”的惊险，结果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圆满。
话说两个年轻人预先约定：某月某日某时，一者在哪里等候，一者前往会面。说准不见不散，誓言不悔不变。相见就是迎娶，回家（到于庄）婚礼大办。这边锣鼓喧天，那边七窍生烟。女方的娘家人不知就里，以为闺女被抢走了，便找了人挎枪带刀气势汹汹找上门来，必欲硬碰硬把闺女再抢回去。一干人虽见门外有持枪人把守，院子里则一派娶妻迎新的欢庆气氛。正在狐疑不决，或人说明原委。一番盛情款待，外加几许馈赠。正所谓，一天乌云风吹散，春暖花开艳阳天。
六老爷爷的老伴六老奶奶，个子跟六老爷爷差不多，在我的印象里也是个寻常和善的人，竟然与六老爷爷共同演绎了上述一幕惊世骇俗的大戏，不是乡亲们议论，还真想象不到。
在我们家乡那一方地面，不知起于何时，反正从我记事就知道，就像暑天雨后的垒垒窝狗尿苔一样，这里那里，相隔十里八里或十几里路，就有老百姓叫做“团体”——有类于现代京剧《沙家浜》里胡传魁的所谓“忠义救国军”——的地方武装割据。这些“草头王”割据势力，除欺压百姓、鱼肉乡里之外，相互间也经常争斗。如此这般，民不聊生和时局混乱就自不待言了。对于当时这样的一种局面，我父亲曾一再慨叹：“社会太黑暗了。”好在共产党来了，才结束了这种局面。“庄稼是人家的好。”这是我家乡的一句俗语。现在有些人是“制度是人家的好”，即，老看着某些西方国家的所谓民主政体好，对中国的道路和现实一肚子不满和愤懑。我曾就这个问题请教过我的乡亲，按那些老掌把的乡亲们的说法，要是中国改走那条路的话，肯定得返回当年闹团体时那样的乱局。
六老爷爷老两口有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他们的大儿子我没有见过，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其行状尤不曾与闻。那是我家乡即将解放的前夕，眼看快过麦了，一天的黎明时分，六老爷爷的大儿子——极有可能是刚刚成年——被人打死在我们村子北边通向邻村的路上。我之所谓乱局当中的乱象以后还会写到，此乃就中一端。
村上有红白事的时候，那些大老爷们儿们都去“落忙”（“落忙”这个话说得真够形象：按我家乡的习俗，以丧事为例，不论谁家有事，村里能帮上忙的，不用事主叫就都自动前往，或帮着接待亲戚人等，或在林地里挖掘墓穴，等等，不吃不喝，更没有别的报酬，及至丧事办完，仅“落”得一个“忙”字而已。如果说还有别的什么所得的话，那就是死者的后人趴地下磕头所表示的谢意），一班小孩子和有些好事的妇女，则去围观。六老爷爷的大儿子出丧的那天，给人印象深刻的是金童玉女和车呀马呀等这样那样的扎彩（用秫秸和彩纸等扎的，跟真人真物差不多大小的，听凭死者使唤的佣人、随从，以及这样那样在阴间使用的器物）很多。至少就我曾见过的而言，村里没有哪家出丧的时候也扎过这么多的扎彩。就中一把纸扎的黑色盒子枪，更格外引人注目或曰十分刺眼。我听身边的婶子大娘们压低着声音交头接耳：“……人家就是看上了他那把盒子枪（后来听说是二十响的），才要他的命。要不怎么说‘枪是凶器’来哩……”我这才非常吃惊地知道，六老爷爷的这个大儿子，生前有一把盒子枪。遂不由展开想象的翅膀，揣摩这个在村子里大多数人也都得叫爷爷的年轻人，应该是怎么样一个形象。揣摩不出来。能肯定的只有一点：一个手里提着或腰里别着大黑盒子枪的人，跟那些肩上扛把铁锨或手里拿把粪叉的兄弟爷们儿们，绝对不一样。所谓要他的命的那个“人家”，大约乃是虚指，或许只有死者自己知道是谁，要不就是连死者自己也不知道是谁。
死者既死，作为死者父母的六老爷爷和六老奶奶，在那个时候，也就只能寄望他们的儿子到阴间去报仇了，所以就特意扎了那把黑色的盒子枪。这当然仅是我的猜想。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为什么不扎一支荷枪实弹骁勇善战的队伍呢？跟单枪匹马相比，有一支骁勇善战的队伍带着无疑强远里下去了。不过，那样的话，开销就大里下去了。当然，也许六老爷爷和六老奶奶的意思，与我的猜想恰恰相反：枪已经归了别人，再扎一把更好的给你，化干戈为玉帛最好不过，至少是不要再去争那把已经归了别人的枪了。
老两口的二儿子叫于凤春。身体比他父亲要魁伟得多，走起路来后身一欠一欠的。然则也有一点儿前探腰。一天夜里，他一个人从去火车站的方向顺小路徒步回村，此前在哪里喝了点酒。该小路斜穿田野。靠路不远的地方，有片柏树森森的墓地，风起处，呼呼有声，令人不寒而栗。眼见得离村子不足半里之遥了，依然那么一欠一欠走着的凤春老爷爷，于不经意间打量前路，竟见三只白貔子蹲坐挡道！一只蹲坐小路当中，另两只路两边一边一只。狸子、貔子，是我的乡亲对狐狸和我以为类似于狐狸的一种动物的俗称，据说可以成精。要是换了别人，定会想到那些鬼呀怪呀的传说，惊恐万状，畏缩不前或掉头而逃。凤春老爷爷不是这样。说时迟，那时快，他奋然迈步向前，抬腿冲蹲坐小路中间的貔子的胸部猛踢一脚。好像就在同时，他的屁股也被一只貔子狠狠咬了一口。
这事我也是听别人说的。自然是凤春老爷爷自己事后向别人讲的。我曾质询是不是真有其事。回答是“反正凤春屁股被咬是实”。在实行人民公社化那阵儿，凤春老爷爷可能曾在生产队里当过小组长。我的根据是曾见他催促社员们出工。三年困难时期，他以壮年之身生病去世。
我对六老爷爷的大女儿没有印象。他的小女儿名曰于凤芝，曾在于庄的学校里当过一段时间的民办教师。
打油一首作结——
婚姻由来不自主，
媒妁之言父母命。
刮目相看老奶奶，
穷乡僻壤新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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