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上世纪“白话文运动”始,新文学兴起,旧体诗词被捐弃蒙尘。至今虽复兴有望,然时日尚浅,终究表面热闹,不免在新诗面前落微,每遭鄙薄。除不懂却胆大妄议者,白眼原因,其一或在于当下旧体诗词整体表现的艺术粗陋吧。然而,我们不能不承认,确乎时见较有艺术水准的诗词如星辰闪烁于当下网络平台之上(一如上述语例)。现拟从比喻修辞角度再择数例分析,以期更好地管中窥豹。
我以为,首先,当下诗词有得真趣者。
一曰奇趣。例如,“牙笏恭持如上朝,车厢个个手机瞧。”(姚泉名《交通竹枝词·手机控》)以持笏朝圣喻专注于手机者。“诗词应似圆周率,韵味绵绵不尽长。”(星汉《昆山拜祖冲之像自悟》)以圆周率比诗词之韵味。“信号弹丸起,惊闻扫射声。”(段维《元阳多依树梯田拍摄日出》)以信号弹丸喻日,以扫射声喻相机快门声。“欲将残叶当冥币,焚与儿夫买酒尝。”(白喜枝《秋夜奇思》)看残叶如冥币。“才知何物相思比,七个钢钉透骨来。”(刘川《病中寄Y》)以钢钉透骨喻相思之痛。凡此种种,皆道前人所未曾道者,以别样喻体喻常物常事,灵动跳脱,夺人耳目,过而能诵,引人入联想佳境。再如,“远山扑面近山让,恰似家人接我归。”(曹初阳《自驾游归途口占》)初读脑子回萦杨万里的一句,“正入万山圈子里,一山放过一山拦。”然而意境殊异,后者苦于正入万山难出去的境地。而前者却是欣喜若狂,如见家人相逢迎,情急而热烈的貌似扑面又相让的山,其实却是作者,归乡情切却不言,而以主体情绪返映于客观。新文学曾舶来“陌生化”一词,其实早存于宋代诗人苏轼的诗观里。他在评价柳宗元的《渔翁》时说“熟味此诗有奇趣”,“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释惠洪《冷斋诗话》)上列诗句,皆反常人所能想,本体喻体关联新奇,然而合乎逻辑情理,读来毫不违和,可谓有奇趣。
一曰风趣,例如,“暑热初消梦正酣,温柔一吻落唇边。心头愤愤掌风起,元配焉能惧小三?”(白秀萍《夜半老公被蚊子叮醒,我起而灭之。戏作(新韵)》)率性之作,以小三喻蚊子未见有之,此处油然而生竞争之感,相争厮打若涉现实街头之景,新鲜有趣,读来令人引俊不止。笔者尝有谑语,“举头卧兰汤,两条美人鳄。”(郎晓梅《与红军五龙背泡温泉戏说》)“美人鳄”实为缩喻。“柳样蛮腰接水齐,攒花裙袂舞萋迷。先生定是频相看,羞得红簪每愈低。”(郎晓梅《赏楚江闲鹤兄拍武汉东湖垂枝樱图》)通篇喻体,将垂枝樱喻作羞涩小女儿,调侃拍摄者同时,写樱花低首娇羞之态。(注:信应颇丰,然因尚未搜罗逮得更多喻中含谑诗句,为说明问题,取拙诗充数献丑,不成体统,贻笑大方。)黄文科《赠诗友刘川》:“身居尘世心出世,着旧西装似烂裟。”以烂裟喻旧西装,颇奇,以出世衣喻入世衣,正对应上句,显现诗人随性洒脱出尘之姿态于正色却戏谑之间,更见风趣。林纾《春觉楼论文》中说:“凡文字有风趣者,不专主滑稽言也。风趣者,见文字之天真;于庄重之间,有时风趣间出。然亦由见地高,精神完,于文字境界中绰然(状宽裕)有余,故能在不经意中涉笔成趣。”
其次,当下诗词亦有求索圆润之三昧者。
例如邢涛涛《乌镇游归得句》,“越女谁家楚楚怜,擅将清唱和丝弦。凝眸青石南朝巷,回屐朱桥北阁边。纸伞晴时遮玉面,乌篷烟里弄云鬈。幽逢唯觉春宵短,檐雨长听不肯眠。”初读似平常,再读而啧啧。诗通篇以越女借喻乌镇,兼用通感(第二句乌镇似乎抚弦清唱可听着),围绕越女特质,融入乌镇景貌描写,以及作者对乌镇如“幽逢”之人的细腻知觉,柔婉绮丽的情愫流于似乎有些压抑着的低吟浅唱之间,余味绵绵。乌镇给人的通体感觉确如越女清幽绵丽,而游者亦确如情人恒思不舍。玩味之余,不觉脱口而出,“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宋代诗人刘克庄在《江西诗派小序》中说:“所引谢宣城'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之语,余以宣城诗考之,如锦工机锦,玉人琢玉,极天下巧妙,穷巧极妙,然后能流转圆美。”谢眺极重诗之圆美,人以“圆美”为其诗观。圆美非得使语词、结构、气韵、境界等要素气脉畅通、自然浑融不成。再如,“粒粒花苞似弹丸,莫言桃李怯阴寒。一朝待得东君令,炸个春天给你看。”(姚泉名《代桃苞答》)将桃苞比作军中弹,接下来又用得令、炸等与之紧密相关的特殊语汇,于有秩的起承转合中,将四句诗合围抱拢,自如圆润。韦树定《春寒乍起,周末宅居冥想拟卡夫卡一首》一诗,意借卡夫卡《变形记》,将所居地异化为蚁穴,“醒视大京华,井然蚁窝罅。”人苦役其间,各种艰辛。构造浑然,意境圆融,亦为通圆美之三昧者。
(附原文如下:街槐未作花,蜗居春寒乍。譬如创世初,京霾笼我舍。窗台细蚁来,头顶天线架。譬如通天者,传我以仙话。我实不信天,天使不我赦。斥我异教徒,庶将甲虫化。押我为臣奴,惶惶见虫霸。汇报新业务,还遭官长骂。加班复整改,咖啡助熬夜。方案既改成,闹钟响沙哑。忐忑急上班,忽记逢休假。倒身便卧床,梦被群虫吓。碌碌事虫王,我身竟如炙。醒视大京华,井然蚁窝罅。)
第三,当下诗词亦有唯美华丽之追求者。
今人诗之俗雅常分两极,过于强调与时俱进,现实生活入诗,常落鄙俗低格;厌之而反,则或偏重用典而致晦涩,或执一己小资而无病呻吟。当然,或许唯其如此,诗呈绚丽多彩。但我更爱其中庸者,能于人间烟火,出诗之高贵。从比喻修辞一隅以观:
一则崇尚锤炼之唯美。古人讲炼字、炼句、炼境,“吟安一个字,拈断数茎须”。今人诗不乏读来妥帖耐人寻味的字句,若非唯美锤炼,如何能得?李伟亮《后桥绝句》有一明喻:“高楼回看瘦如针,久坐班车力不禁。”触目呆住,楼影比于针,今古没有,久坐力疲,欲睡昏昏,回看远影飘渺,或也如针,亦不失恰切。曹初阳《游庐山西海柘林湖》有句:“千岛连珠随浪涌,一云排雁与天齐。”连珠喻千岛,排雁喻云,对喻套用缩喻,极富动感和形象感,画面绝美。邢涛涛《衡山古南台寺晚归》:“松馨幽若缕,月色白成冰。”上下句对喻套用上句明喻、下句暗喻,并兼用通感,一“幽”一“白”,极尽清幽寂谧之感,造语雍容。杨逸明《游龙泉下樟村》:“泉飞如剑白,岩耸似瓷青。”对喻套用两个明喻,且用“青”“白”二色相对,远村之景跃然而出。正所谓,“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欧阳修《六一诗话》)严于锤炼者,必是唯美之人,其诗则流溢唯美之态。
二则不失联想之华丽。曹丕《典论·论文》说:“诗赋欲丽。”陆机《文赋》说:“诗缘情而绮靡。”皆强调遣词华丽,描写细致。庖丁话则以刀俎鱼肉,渔老言则舟楫网罾,陋人陋想,雅士雅辞。粗俗一类,于当代文学中占据江山已久,存在即合理,暂且不谈。诗词回归典雅华丽,或也是国人期待已久了罢。试另摘些比喻句来把玩:
“回首来时春暖处,少年心事似荼蘼。”(李海彪《四月十六日》)明喻,以荼蘼花作喻体,比心事。荼靡花多美,然而荼蘼花开春已末,古诗中常作伤时意象,这少年的带着一种哀伤的美丽心事,不着一字,而摇曳迷离。“山笋五花肉,云泉一斛春。”(李海彪《闲人》)缩喻,食山笋如食肉之味美,掬泉则满斛春风,散逸山林,惬意不说惬意,然读之已尽得其闲适之状。“心湖潋滟拈来句,句与东方一样红。”(韩保汇《新春寓怀》)诗句美成朝霞的红,甚是瑰丽,请君放开想像吧。“应是秋宵月一弯,烟光浅淡水轻寒。清幽恰与倚栏看。/ 一种深情成雪色,十分惆怅近眉边。于无人处最阑珊。”(崔杏花《浣溪沙·纳兰词》)将纳兰词暗喻为带着幽寒惆怅的秋宵月,太过灵动华美,却又如此恰切妥当,令人叹服。这些句子无不引人进入廓大华美的联想空间,却又无不质朴自然。华丽与自然朴素并不矛盾,如钟嵘《诗品》所说:“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文质与词采兼修,通达于自然美者乃为上乘之作。
第四,当下诗词不无象外句。
我观今人诗词,多主观之喻,乏客观之喻。偶然读到刘川古绝《陪父亲抽旱烟》,诗中描写他在山居中与父亲“指间烟升缕,对坐膝触脚”,接着呈现一个远景,“远山效父子,缓吐几只鸟。”因喻融情,不忘写身处之境。感觉些许象外之味。何谓象外句?南宋魏庆之《诗人玉屑》中说,“唐僧多佳句,其琢句法比物以意而不指言一物,谓之象外句。”他举释无可《秋寄从兄岛》中“听雨寒更尽,开门落叶深”和马戴《落日怅望》中的“微阳下乔木,远烧入秋山”为例,前者以雨喻落叶之声,后者以远烧喻微阳,却皆为描景之语,“用事琢句,妙在言其用而不言其名耳。”今人诗词主观性多,客观性少;善抽象性表达,欠形象性表达;直叙铺陈有余,含蓄蕴藉不足,不妨于此入心试验一回。
罗丹说,毫无疑问,技法是一种手段,但是轻视技法的艺术家,是永远不会到达目的的。体现思想感情的艺术家,是一个不会忘记给马喂食料的骑马者。毫无疑问,修辞是一种文学表达技法,一个稔熟各类修辞格的人,未必是好诗人,但好诗人大概是那种于自然朴素的书写中,有意无意善于调动良好修辞的人。尽管上列诸多优秀范例,当下诗词创作比喻修辞格的调用情况整体看来,仍然表现出喻体庸常乏味、思维延展不开等问题。修辞驾驭,当是诗笔不辍则研习不辍的功课。学向更好处学,玩向更好处玩。鄙陋如我辈,自然更在其中。
郎晓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