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山诗话2017年第四期
漫题丹叶醉成篇
——《容膝斋诗词集》序
杨厚楣
一
2012年初，为聚集本土诗词作者，促进传统诗词的发展，市诗词楹联学会拟创办《贵阳诗词》，借以弥补自成立十四年来没有会刊的缺憾。基于学会发展在于凝聚优秀会员、会刊质量取决本土优秀作者的认识，市学会全力以赴地对本土诗词人才进行了挖掘、培养和扶持，不久即聚集了一批优秀的中青年诗人，使市学会人气骤升，渐渐地壮大起来。2012年重阳，清镇何江邀筑城诗友聚于红枫。此次聚会，我得幸与玉真、张兴等相逢、相识直至相知。玉真当日有诗：“师友挥毫龙凤舞，我擎巨管不成鸦。扪心已愧才辞陋，更怕尘情负菊花。”玉真、张兴当时俱在清镇木刻，地虽僻远，人却未疏，自此诗来词往，面不谋却心相通，身相违而惺相惜。偶而幸得一聚，其乐融融，其意洽洽，其情殷殷，遂引以为忘年之交。2013年《贵阳诗词》创刊后，玉真、张兴等成为市学会的新会员，也成为本市诗词创作的骨干作者。这一去，已是五年的岁月。
去年某次小聚，玉真郑重地对我说：“过一段时间，我有事拜托您老人家。”他为人谨慎，绝少因事求人；故此，我立即爽快地回答：“可以，可以。”2017年6月28日，我打开QQ，立即跃出玉真的留言：“不知道您老最近时间可宽松？现选择数量较多的押韵文字汇集起来，打算拿去印制，想请您老写一篇序言。”
明谢榛在《四溟诗话》里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诗词因心幽意曲，字微旨远，以句度意，循声思情，虽泥爪几度，犹自不能尽详其旨其趣。读诗，须懂得诗人；解诗，要悟得诗意。故作序难，作诗词集序就更难。要使己无愧疚，作者信服，读者惬意决非易事。《诗人玉屑·原序》深谙其理：“诗之有评，犹医之有方也。评不精，何益於诗；方不灵，何益於医！然惟善医者能审其方之灵，善诗者能识其评之精，夫岂易言也哉！”我非善诗者，又虑评之不确，负雅人之意，竟惴惴数日心不能定。
玉真的诗词没发在QQ空间，因此我不能如读其他诗友诗词那样，迅速、顺次、系统地读到。相对诗词而言，他的新诗、散文、评论，我接触得更多一些。我甚至觉得，玉真新诗思想视角独特，散文细腻绵长，评论周密详尽，造诣似乎胜于诗词。初为玉真计，为完整计，我建议他将各类体裁的作品汇集成一册，编纂成诗文集。玉真次日即从对话框对我说：“您老昨晚推迟出版收纳其他体裁作品进去 的建议也非常有道理，但我心性懒散，其余的体裁收进去不知道又要拖到何时才能整理出来。时间长些更能发现文字瑕疵，这些我也明白。2012年以前，我基本上没有涉及古典诗词，确实是在师友们的鼓励下勉强为之。歪打正着，撇开质量不讲，这个体裁反而成为数量最多的一种。只把这点作为‘底气’，不考虑更多。若和别的诗友比较，我恐怕一辈子都不敢印出一本书来，所以只和我本人以前的作品作纵向比。发现有点进步，这就够了。”斯言恳恳、斯意切切、斯心缕缕，市诗词学会的中、青年诗人，玉真是第一个自主出版诗词集的会员。作为学会的长者，我责无旁贷理应为他的诗词出版尽心筹划。故此，只得殚精竭智、亟力以为了。惟有多读、多思、多察、多悟，许能稍如陈寅恪《读〈哀江南赋〉》所云：“其所感之较深者，其所通解亦必较多。”如此或不致负友人重托之意。
读完玉真发给我的诗词，忽有所感，遂从他一首七绝“曾经红袖舞流年，甘苦心知不自怜。又是金秋颜色好，漫题丹叶醉成篇”中，抽出尾句“漫题丹叶醉成篇”作为题。“漫”，在虚实之间，在经意和随意之间，在偶而与必然之间，是一种淡然、适然、超然的心境。“漫题丹叶醉成篇”，显露出玉真气定若闲的从容，也展现着他心无尘垢的干净，还透露他明达世理的轻松，更饱含了他依恋家山的深情。
二
数次披阅玉真的《容膝斋诗词集》，发现有许多我从未读过的佳构。这些诗词清新淡雅，语奇字隽，志趣卓然，自始至终低唱着甘居僻野、淡泊安然、和邻睦友、亲近自然的心曲。我这才蓦然明白，玉真新作不发空间的原由，是要不断修改、力臻完美、不留己憾。王蛰堪在《半梦庐词话》里曾说：“‘作勿惮改’是言心态，‘精益求精’是为目标。”善为诗之人，大多擅改，在不断磨砺中，字、句、意、气都会达到新的高度，有时还会有“柳岸花明”的惊讶，“独上高楼”的气象。正如他在《论诗》里写的那样：“未敢初成擅比高，时将冷眼细推敲。从容点检平心气，不怕他人信口嘲。”掩卷沉思，我对玉真新诗、散文、评论优于诗词的印象有了转变。
袁枚说：“诗写性情，惟吾所适。”玉真是性情中人，“从来闲散惯，宠辱莫须惊”，是他一生自况，也是他举止实录，更是他精神写照。他出生在乡村，工作在乡村，生活在乡村。从小到大，从未舍弃过生他、养他的土地，虽然曾有过多次从荒寂跻身繁华的机会，但他不舍“此山、此林”。因为此山、此林使他“所闻充于耳而淡于虑，所见寓于目而会于心，殊不可得者，并得之，可喜者非止一端也”。
“夜半春雷促嫩芽，一场好雨润山家。枝头悦耳声声鸟，篱外怡情簇簇花。望远无从思雅客，登高未肯恋青霞。朔方又报寒潮涌，醉里村翁乱点瓜。”这样的场景使玉真感到亲切、令他痴迷、使他不舍。在这里，他可以“随意而为，漫兴而行，行止可有可无，声音却无始无终。真的不必拘泥于哪一种韵律，也不必着意升华成哪一种意境。有时即使万籁无声，依然可以感知那旋律在山花摇曳时的隐约”。这就使他的诗情生发、喷涌至无尽。清叶燮在《原诗》里分析过这种起由：“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他的意之所悬、心之所维、情之所系，在他的古体诗《宜居梦》中表现得尤为真切明白：“我有宜居梦，牵怀颇有年。朝夕常耿耿，久已不新鲜。不为贮财富，不为仿高贤。只求一院落，简陋傍村边。栖身有处所，避雨有屋檐。不求太轩敞，不求摆设全。朋辈来光顾，信步可倾谈。还可明盛世，万众有福缘。”这哪里是梦呢？这原本就是他生活的真实，心境的折射，旨趣的实录。梦的生活，生活的梦，就这样交汇、融合在一起，清清淡淡，重重叠叠，繁繁衍衍。古来今往，追求这种生活、这种梦境的人熙熙攘攘，不厌指心以证其诚、其志。然他们大多数只是说在嘴里，却舍弃不了锦衣绣食、温玉软香；或者他们拥有了，却终日怨天尤人，在自暴自弃中让美好的时光流逝。
偶而在城市留宿，玉真会辗转不已，难以入眠。这在他的《城中无眠》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夜阑多反侧，无计近周公。万籁知虚实，千秋昧始终。喧嚣孤月远，窘迫壮心空。每念清凉境，山中有不同。”不能入眠不只是“孤月远”，也不只是“壮心空”，而是耽心志趣和情趣的相悖，失去曾经的寂静和安详。此时玉真梦中重叠的“清凉境”是什么？是家乡美景的瑰丽：“狂雷声滚滚，白水势滔滔。神功助鬼斧，美景任折腰。”是山林葱茏的永恒：“盘古挥斧钺，山林绿水溉。鸟语伴花香，万载为常态。”是四季变幻的多姿：“春有山花粲，夏有绿丝绦。秋来果馥郁，隆冬景昭昭。”是山野旷远的神奇：“苍岩呈险峻，四野颜色丹。嶙峋披古趣，隐约起微岚。”是村居静谧的惬意：“树共邻人有，青山矗眼前。好鸟鸣时序，竹外水潺潺。”由于远嚣近寂，心若止水，诗中体现出的那种淡然、安然、卓然就与常人不同；那种思恋、神往、痴迷也字字有声，句句含情，首首显露出本真。在这些平常景色中，寄寓着他对这片土地浓烈的依恋之情，展示着他安然淡泊的志趣。那种坦然的胸襟、真挚的情怀，使得他的这类诗流畅似水，自然若泉，摹描肖画，生动如见，似山野散漫的行板，如天空飘浮的轻云，温婉雅正、饱含深情，读之令人叹赏。正如胡宗健所说：“诗是什么？诗就是良心、情感、思想和领悟世界的一种催化剂。对于诗人来说，就是在物化和媚俗中，守护自己心灵的家园。”
三
“注重酒品人情，耽饮不知优劣，交游不论雅俗。”如果说情是玉真为诗之根，那么乡情是枝，友情则是蔓。根深且坚，枝必繁，蔓必广。“百里驱车情谊暖，山行一路忍苍黄。尊翁挚友同看觑，共聚寒秋一日长。”一日如白驹倏过，友情则地久天长。友情是纯真之情，是心中汩汩之泉，既深情挚意而又无休无止。玉真状摹己志、抒发己意、吐纳己趣的文言文《山林饮士传》曾传播一时，为同仁津津乐道。因为那是他心迹的刻画，志趣的折射，真情的流淌，友情的迸发。《山林饮士传》是玉真诗之因也、诗之迹也、诗之流也。“每嫌独酌无趣，辄邀村人与为伍；杂然其间，平分饮趣，足谓人生之快事也。毋庸设防，毋庸倾轧，毋庸算计；毋庸自恃，盛气凌人，亦毋庸自贱，仰人鼻息。或侃侃，或滔滔，天南海北，古往今来，信口尽是谈资。”这种友谊，自然而长久，清淡而悠远。这是他交友的准则，亦是他友谊的维系，既有生活的真趣，也有精神的眷恋。“欣然对嘉客，盛情欲赶超。辚辚百里道，展眼乃相招。”所谓“人之交往，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是也。其志趣天然，其襟怀坦然，其胸次了然。天然、坦然、了然，诗之本也；乡情、友情，诗之源也。故玉真诗词，发自本心，出于天然，浓情深谊，俯首可见。叶燮在《原诗》中云：“有是胸襟以为基，而后可以为诗文。不然，虽日诵万言，吟千首，浮响肤辞，不从中出，如剪采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何异乎凭虚而作室也！”
子瞻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陈永正也说：“真正的诗人，具有其独特的诗人气质，是进取的狂者，也是颓放的痴人；既有淑世情怀，而又遗世独立；不守故常，多疑善变；有著极其敏锐的心理感受，更葆有纯真的童心。”玉真存童心，性嗜酒，有奇趣，行事每异常人，时见古道热肠。“深山慕雅才，转侧起徘徊。许愿人情永，开颜蹭酒来。”闻有友至县城，常跋涉几十里山路，风雨兼程赶来相聚，聚则多醉酒而归。实非关酒也。关者“非干醇薄，非干贵贱，以山中人情为帅也”。帅是什么？《姜斋诗话》云：“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他以人情为帅，意志为帅，故从不计酒之优劣。“遇村醪，不以为忤；得佳酿，亦绝不以为荣。”正如他《赴村邻席》所言：“未拣村醪味几何，相逢总是话题多。经年聚酒人情在，醉里无须细揣摩。”这就是他的心志所在、胸襟所现，正符叶燮所言：“我谓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
“冷落襟怀慕野贤，徘徊僻径似孤鸢。音书欲寄红尘远，敛迹深林独惘然。”孤等闲之身，齐有识之人，忆远方之友，惘契阔之宴——这是他的《忆旧》。“尘情莫道久新鲜，静水闲舟隔旧缘。举目征鸿云杪外，凄清独对满湖烟。”厌尘世之情，思有识之友，望远鸿飞云，沉凄清之忆——这是他的《梦友》。“一路风尘历险途，深林有幸雅人殊。休惊野老开怀甚，新米淘炊颇不俗。”望崎岖之路，迎远方之友，畅郁闷之怀，尽山炊之饮——这是他的《客至》。郑樵《通志略序》云：“诗者，人心之乐也。”从这些浸透深情的诗中，我们似乎看到玉真生动的眉眼，飞扬的神态，无穷的诉说，以及筹觥交错的欢悦。龚自珍《书汤海秋诗集后》认为：“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此亦是玉真之谓也。
“最忆春来景致佳，青山有恨愧芳华。侧听远信轻含笑，可是云天雁影斜？”友情，恰如清澈的山水，汩汩流淌在玉真的诗词中。他久暮姚胜祥文名，乙未冬一晤，方知正文采风流、潇洒俊逸者。遂举杯畅饮，几至夜阑。归来乘醉赋诗：“初逢姚胜祥，诧异岂能当？恰是风流子，殊非委顿郎。豪情掀胆气，隽语透门墙。念旧邀朋友，即席布酒觞。”从慕其名到见其人，偕其饮到详其行，惊其豪到诧其谐，睦其志到浓其谊，渐次而深。酒逢知己千杯少，遂开怀畅饮，酩酊而归。玉真性格的豪爽，交友的真挚，接物的坦诚从他《丙申除夕循次畅饮》亦可得知：“喜聚忆初程，知交未改更。三回三纵酒，一诺一关情。有约蜿蜒路，无猜爽朗声。重逢增感动，醉拟少年行。”朋友一经结交，必定终生不改；每逢老友有约，何惧山高路远；心里毫无芥蒂，谈笑欢喜连天；每逢相见，不醉不归；鼎力相助，皆为友情；次次相见，愈见情深；不妨大醉，还似前行。那心态、那神情、那言笑，栩栩如生。为什么会这样呢？玉真的《酒后题》：“无心谄誉不贪名，善待知交怡性情。顶礼诗文何足道？相逢一醉寓丹诚。”说出了友情的珍贵。《悟友谊》：“曲高和寡惠音稀，摔碎瑶琴为子期。千古伯牙空耿耿，滔滔逝水几曾西？”道出了交友的真谛。挚友有说不尽的话题，谈不完的志趣。识人易，交挚友难。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玉真此心、此意、此情、此景，不为契乎？
四
玉真喜欢陶渊明的诗，敬其人、其品、其志：“陶令闲来亲煮酒，而今我亦偶衔卮。诚心约客不耽饮，独醉昏灯有所思。”陶渊明其人其诗，历经一千五百九十年，至今还广为人所传诵，陶冶和净化着吟诵者的心智，足见他的价值和不朽。他的价值，在于思想和行为的一致，诗歌和志趣的融汇，理想和实践的统一。他的不朽，是人格的不朽，是精神的不朽，是真实的不朽。读着“醒来翻书本，醉后便酣眠。雅俗曾不拒，无心辨媸妍。”读着“绕树声声夜不眠，餐风饮露最堪怜。山林野老情何寄，暗把春心托杜鹃。”读着“独趁纤云绮丽妆，春深犹自映群芳。热风冷雨都遭遍，不占先机远画墙。”读着“立身不忍负篱笆，瞩目晴辉满故家。谨借春光无限意，还将幽趣衬时花。”吟诵着玉真的这类诗词，陶诗的清逸、陶然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饮酒，他的待友、他的行止、他的视角，都折射着陶诗的淡然、清逸、纯情和真挚。他将此书定名为《容膝斋诗词集》，“容膝”出自陶渊明《归去来辞》之“眄庭柯以怡颜，审容膝之易安”。溯之，其旨、其趣、其情、其志、其品显而易见。
“素纸铺浩瀚，乘兴即挥毫。竹管听驰骋，蛟龙舞妖娆。”玉真写景状物，大都体现着一种类似陶诗那种飘逸的韵致。这种体现，看似无意，实则处处衍生。王夫之《姜斋诗话》：“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乐，用之无穷，流而不滞，穷且滞者不知尔。”玉真为诗，可昭其理。他对家乡的依恋，对田园的眷顾，对山川的钟爱，汇集成不能抹灭的情愫，衍化为他瞳子捕捉的影像，迸发出他由衷的放歌：“数九冰霜恶，风嘶万里天。园中观节令，树杪立花仙。壮志凌寒起，孤心秀世悬。冬阳初照耀，偶在墨梅先。”这是他的《寒天见野樱疏落》。三九严寒绽放的野樱，既是一时之景，又是诗人久蓄之旨。“数九冰霜恶，风嘶万里天。”似是无意之起，自然之状，实则铺垫承后，蕴藏深意。“壮志凌寒起，孤心秀世悬。”是野樱，也是诗人在艰苦条件下的桀傲与奋发。诗人内心深处的波澜被傲雪凌霜的野樱所感染，故有一“恶”一“嘶”
——《容膝斋诗词集》序
杨厚楣
一
2012年初，为聚集本土诗词作者，促进传统诗词的发展，市诗词楹联学会拟创办《贵阳诗词》，借以弥补自成立十四年来没有会刊的缺憾。基于学会发展在于凝聚优秀会员、会刊质量取决本土优秀作者的认识，市学会全力以赴地对本土诗词人才进行了挖掘、培养和扶持，不久即聚集了一批优秀的中青年诗人，使市学会人气骤升，渐渐地壮大起来。2012年重阳，清镇何江邀筑城诗友聚于红枫。此次聚会，我得幸与玉真、张兴等相逢、相识直至相知。玉真当日有诗：“师友挥毫龙凤舞，我擎巨管不成鸦。扪心已愧才辞陋，更怕尘情负菊花。”玉真、张兴当时俱在清镇木刻，地虽僻远，人却未疏，自此诗来词往，面不谋却心相通，身相违而惺相惜。偶而幸得一聚，其乐融融，其意洽洽，其情殷殷，遂引以为忘年之交。2013年《贵阳诗词》创刊后，玉真、张兴等成为市学会的新会员，也成为本市诗词创作的骨干作者。这一去，已是五年的岁月。
去年某次小聚，玉真郑重地对我说：“过一段时间，我有事拜托您老人家。”他为人谨慎，绝少因事求人；故此，我立即爽快地回答：“可以，可以。”2017年6月28日，我打开QQ，立即跃出玉真的留言：“不知道您老最近时间可宽松？现选择数量较多的押韵文字汇集起来，打算拿去印制，想请您老写一篇序言。”
明谢榛在《四溟诗话》里说：“诗有可解、不可解、不必解，若水月镜花，勿泥其迹可也。”诗词因心幽意曲，字微旨远，以句度意，循声思情，虽泥爪几度，犹自不能尽详其旨其趣。读诗，须懂得诗人；解诗，要悟得诗意。故作序难，作诗词集序就更难。要使己无愧疚，作者信服，读者惬意决非易事。《诗人玉屑·原序》深谙其理：“诗之有评，犹医之有方也。评不精，何益於诗；方不灵，何益於医！然惟善医者能审其方之灵，善诗者能识其评之精，夫岂易言也哉！”我非善诗者，又虑评之不确，负雅人之意，竟惴惴数日心不能定。
玉真的诗词没发在QQ空间，因此我不能如读其他诗友诗词那样，迅速、顺次、系统地读到。相对诗词而言，他的新诗、散文、评论，我接触得更多一些。我甚至觉得，玉真新诗思想视角独特，散文细腻绵长，评论周密详尽，造诣似乎胜于诗词。初为玉真计，为完整计，我建议他将各类体裁的作品汇集成一册，编纂成诗文集。玉真次日即从对话框对我说：“您老昨晚推迟出版收纳其他体裁作品进去 的建议也非常有道理，但我心性懒散，其余的体裁收进去不知道又要拖到何时才能整理出来。时间长些更能发现文字瑕疵，这些我也明白。2012年以前，我基本上没有涉及古典诗词，确实是在师友们的鼓励下勉强为之。歪打正着，撇开质量不讲，这个体裁反而成为数量最多的一种。只把这点作为‘底气’，不考虑更多。若和别的诗友比较，我恐怕一辈子都不敢印出一本书来，所以只和我本人以前的作品作纵向比。发现有点进步，这就够了。”斯言恳恳、斯意切切、斯心缕缕，市诗词学会的中、青年诗人，玉真是第一个自主出版诗词集的会员。作为学会的长者，我责无旁贷理应为他的诗词出版尽心筹划。故此，只得殚精竭智、亟力以为了。惟有多读、多思、多察、多悟，许能稍如陈寅恪《读〈哀江南赋〉》所云：“其所感之较深者，其所通解亦必较多。”如此或不致负友人重托之意。
读完玉真发给我的诗词，忽有所感，遂从他一首七绝“曾经红袖舞流年，甘苦心知不自怜。又是金秋颜色好，漫题丹叶醉成篇”中，抽出尾句“漫题丹叶醉成篇”作为题。“漫”，在虚实之间，在经意和随意之间，在偶而与必然之间，是一种淡然、适然、超然的心境。“漫题丹叶醉成篇”，显露出玉真气定若闲的从容，也展现着他心无尘垢的干净，还透露他明达世理的轻松，更饱含了他依恋家山的深情。
二
数次披阅玉真的《容膝斋诗词集》，发现有许多我从未读过的佳构。这些诗词清新淡雅，语奇字隽，志趣卓然，自始至终低唱着甘居僻野、淡泊安然、和邻睦友、亲近自然的心曲。我这才蓦然明白，玉真新作不发空间的原由，是要不断修改、力臻完美、不留己憾。王蛰堪在《半梦庐词话》里曾说：“‘作勿惮改’是言心态，‘精益求精’是为目标。”善为诗之人，大多擅改，在不断磨砺中，字、句、意、气都会达到新的高度，有时还会有“柳岸花明”的惊讶，“独上高楼”的气象。正如他在《论诗》里写的那样：“未敢初成擅比高，时将冷眼细推敲。从容点检平心气，不怕他人信口嘲。”掩卷沉思，我对玉真新诗、散文、评论优于诗词的印象有了转变。
袁枚说：“诗写性情，惟吾所适。”玉真是性情中人，“从来闲散惯，宠辱莫须惊”，是他一生自况，也是他举止实录，更是他精神写照。他出生在乡村，工作在乡村，生活在乡村。从小到大，从未舍弃过生他、养他的土地，虽然曾有过多次从荒寂跻身繁华的机会，但他不舍“此山、此林”。因为此山、此林使他“所闻充于耳而淡于虑，所见寓于目而会于心，殊不可得者，并得之，可喜者非止一端也”。
“夜半春雷促嫩芽，一场好雨润山家。枝头悦耳声声鸟，篱外怡情簇簇花。望远无从思雅客，登高未肯恋青霞。朔方又报寒潮涌，醉里村翁乱点瓜。”这样的场景使玉真感到亲切、令他痴迷、使他不舍。在这里，他可以“随意而为，漫兴而行，行止可有可无，声音却无始无终。真的不必拘泥于哪一种韵律，也不必着意升华成哪一种意境。有时即使万籁无声，依然可以感知那旋律在山花摇曳时的隐约”。这就使他的诗情生发、喷涌至无尽。清叶燮在《原诗》里分析过这种起由：“因遇得题，因题达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为基。”他的意之所悬、心之所维、情之所系，在他的古体诗《宜居梦》中表现得尤为真切明白：“我有宜居梦，牵怀颇有年。朝夕常耿耿，久已不新鲜。不为贮财富，不为仿高贤。只求一院落，简陋傍村边。栖身有处所，避雨有屋檐。不求太轩敞，不求摆设全。朋辈来光顾，信步可倾谈。还可明盛世，万众有福缘。”这哪里是梦呢？这原本就是他生活的真实，心境的折射，旨趣的实录。梦的生活，生活的梦，就这样交汇、融合在一起，清清淡淡，重重叠叠，繁繁衍衍。古来今往，追求这种生活、这种梦境的人熙熙攘攘，不厌指心以证其诚、其志。然他们大多数只是说在嘴里，却舍弃不了锦衣绣食、温玉软香；或者他们拥有了，却终日怨天尤人，在自暴自弃中让美好的时光流逝。
偶而在城市留宿，玉真会辗转不已，难以入眠。这在他的《城中无眠》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夜阑多反侧，无计近周公。万籁知虚实，千秋昧始终。喧嚣孤月远，窘迫壮心空。每念清凉境，山中有不同。”不能入眠不只是“孤月远”，也不只是“壮心空”，而是耽心志趣和情趣的相悖，失去曾经的寂静和安详。此时玉真梦中重叠的“清凉境”是什么？是家乡美景的瑰丽：“狂雷声滚滚，白水势滔滔。神功助鬼斧，美景任折腰。”是山林葱茏的永恒：“盘古挥斧钺，山林绿水溉。鸟语伴花香，万载为常态。”是四季变幻的多姿：“春有山花粲，夏有绿丝绦。秋来果馥郁，隆冬景昭昭。”是山野旷远的神奇：“苍岩呈险峻，四野颜色丹。嶙峋披古趣，隐约起微岚。”是村居静谧的惬意：“树共邻人有，青山矗眼前。好鸟鸣时序，竹外水潺潺。”由于远嚣近寂，心若止水，诗中体现出的那种淡然、安然、卓然就与常人不同；那种思恋、神往、痴迷也字字有声，句句含情，首首显露出本真。在这些平常景色中，寄寓着他对这片土地浓烈的依恋之情，展示着他安然淡泊的志趣。那种坦然的胸襟、真挚的情怀，使得他的这类诗流畅似水，自然若泉，摹描肖画，生动如见，似山野散漫的行板，如天空飘浮的轻云，温婉雅正、饱含深情，读之令人叹赏。正如胡宗健所说：“诗是什么？诗就是良心、情感、思想和领悟世界的一种催化剂。对于诗人来说，就是在物化和媚俗中，守护自己心灵的家园。”
三
“注重酒品人情，耽饮不知优劣，交游不论雅俗。”如果说情是玉真为诗之根，那么乡情是枝，友情则是蔓。根深且坚，枝必繁，蔓必广。“百里驱车情谊暖，山行一路忍苍黄。尊翁挚友同看觑，共聚寒秋一日长。”一日如白驹倏过，友情则地久天长。友情是纯真之情，是心中汩汩之泉，既深情挚意而又无休无止。玉真状摹己志、抒发己意、吐纳己趣的文言文《山林饮士传》曾传播一时，为同仁津津乐道。因为那是他心迹的刻画，志趣的折射，真情的流淌，友情的迸发。《山林饮士传》是玉真诗之因也、诗之迹也、诗之流也。“每嫌独酌无趣，辄邀村人与为伍；杂然其间，平分饮趣，足谓人生之快事也。毋庸设防，毋庸倾轧，毋庸算计；毋庸自恃，盛气凌人，亦毋庸自贱，仰人鼻息。或侃侃，或滔滔，天南海北，古往今来，信口尽是谈资。”这种友谊，自然而长久，清淡而悠远。这是他交友的准则，亦是他友谊的维系，既有生活的真趣，也有精神的眷恋。“欣然对嘉客，盛情欲赶超。辚辚百里道，展眼乃相招。”所谓“人之交往，俯仰一世，或取诸怀抱，晤言一室之内”是也。其志趣天然，其襟怀坦然，其胸次了然。天然、坦然、了然，诗之本也；乡情、友情，诗之源也。故玉真诗词，发自本心，出于天然，浓情深谊，俯首可见。叶燮在《原诗》中云：“有是胸襟以为基，而后可以为诗文。不然，虽日诵万言，吟千首，浮响肤辞，不从中出，如剪采之花，根蒂既无，生意自绝，何异乎凭虚而作室也！”
子瞻云：“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陈永正也说：“真正的诗人，具有其独特的诗人气质，是进取的狂者，也是颓放的痴人；既有淑世情怀，而又遗世独立；不守故常，多疑善变；有著极其敏锐的心理感受，更葆有纯真的童心。”玉真存童心，性嗜酒，有奇趣，行事每异常人，时见古道热肠。“深山慕雅才，转侧起徘徊。许愿人情永，开颜蹭酒来。”闻有友至县城，常跋涉几十里山路，风雨兼程赶来相聚，聚则多醉酒而归。实非关酒也。关者“非干醇薄，非干贵贱，以山中人情为帅也”。帅是什么？《姜斋诗话》云：“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他以人情为帅，意志为帅，故从不计酒之优劣。“遇村醪，不以为忤；得佳酿，亦绝不以为荣。”正如他《赴村邻席》所言：“未拣村醪味几何，相逢总是话题多。经年聚酒人情在，醉里无须细揣摩。”这就是他的心志所在、胸襟所现，正符叶燮所言：“我谓作诗者，亦必先有诗之基焉。诗之基，其人之胸襟是也。有胸襟，然后能载其性情、智慧、聪明、才辨以出，随遇发生，随生即盛。”
“冷落襟怀慕野贤，徘徊僻径似孤鸢。音书欲寄红尘远，敛迹深林独惘然。”孤等闲之身，齐有识之人，忆远方之友，惘契阔之宴——这是他的《忆旧》。“尘情莫道久新鲜，静水闲舟隔旧缘。举目征鸿云杪外，凄清独对满湖烟。”厌尘世之情，思有识之友，望远鸿飞云，沉凄清之忆——这是他的《梦友》。“一路风尘历险途，深林有幸雅人殊。休惊野老开怀甚，新米淘炊颇不俗。”望崎岖之路，迎远方之友，畅郁闷之怀，尽山炊之饮——这是他的《客至》。郑樵《通志略序》云：“诗者，人心之乐也。”从这些浸透深情的诗中，我们似乎看到玉真生动的眉眼，飞扬的神态，无穷的诉说，以及筹觥交错的欢悦。龚自珍《书汤海秋诗集后》认为：“诗与人为一，人外无诗，诗外无人。”此亦是玉真之谓也。
“最忆春来景致佳，青山有恨愧芳华。侧听远信轻含笑，可是云天雁影斜？”友情，恰如清澈的山水，汩汩流淌在玉真的诗词中。他久暮姚胜祥文名，乙未冬一晤，方知正文采风流、潇洒俊逸者。遂举杯畅饮，几至夜阑。归来乘醉赋诗：“初逢姚胜祥，诧异岂能当？恰是风流子，殊非委顿郎。豪情掀胆气，隽语透门墙。念旧邀朋友，即席布酒觞。”从慕其名到见其人，偕其饮到详其行，惊其豪到诧其谐，睦其志到浓其谊，渐次而深。酒逢知己千杯少，遂开怀畅饮，酩酊而归。玉真性格的豪爽，交友的真挚，接物的坦诚从他《丙申除夕循次畅饮》亦可得知：“喜聚忆初程，知交未改更。三回三纵酒，一诺一关情。有约蜿蜒路，无猜爽朗声。重逢增感动，醉拟少年行。”朋友一经结交，必定终生不改；每逢老友有约，何惧山高路远；心里毫无芥蒂，谈笑欢喜连天；每逢相见，不醉不归；鼎力相助，皆为友情；次次相见，愈见情深；不妨大醉，还似前行。那心态、那神情、那言笑，栩栩如生。为什么会这样呢？玉真的《酒后题》：“无心谄誉不贪名，善待知交怡性情。顶礼诗文何足道？相逢一醉寓丹诚。”说出了友情的珍贵。《悟友谊》：“曲高和寡惠音稀，摔碎瑶琴为子期。千古伯牙空耿耿，滔滔逝水几曾西？”道出了交友的真谛。挚友有说不尽的话题，谈不完的志趣。识人易，交挚友难。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说：“当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曾不知老之将至。”玉真此心、此意、此情、此景，不为契乎？
四
玉真喜欢陶渊明的诗，敬其人、其品、其志：“陶令闲来亲煮酒，而今我亦偶衔卮。诚心约客不耽饮，独醉昏灯有所思。”陶渊明其人其诗，历经一千五百九十年，至今还广为人所传诵，陶冶和净化着吟诵者的心智，足见他的价值和不朽。他的价值，在于思想和行为的一致，诗歌和志趣的融汇，理想和实践的统一。他的不朽，是人格的不朽，是精神的不朽，是真实的不朽。读着“醒来翻书本，醉后便酣眠。雅俗曾不拒，无心辨媸妍。”读着“绕树声声夜不眠，餐风饮露最堪怜。山林野老情何寄，暗把春心托杜鹃。”读着“独趁纤云绮丽妆，春深犹自映群芳。热风冷雨都遭遍，不占先机远画墙。”读着“立身不忍负篱笆，瞩目晴辉满故家。谨借春光无限意，还将幽趣衬时花。”吟诵着玉真的这类诗词，陶诗的清逸、陶然的气息扑面而来。他的饮酒，他的待友、他的行止、他的视角，都折射着陶诗的淡然、清逸、纯情和真挚。他将此书定名为《容膝斋诗词集》，“容膝”出自陶渊明《归去来辞》之“眄庭柯以怡颜，审容膝之易安”。溯之，其旨、其趣、其情、其志、其品显而易见。
“素纸铺浩瀚，乘兴即挥毫。竹管听驰骋，蛟龙舞妖娆。”玉真写景状物，大都体现着一种类似陶诗那种飘逸的韵致。这种体现，看似无意，实则处处衍生。王夫之《姜斋诗话》：“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乐，用之无穷，流而不滞，穷且滞者不知尔。”玉真为诗，可昭其理。他对家乡的依恋，对田园的眷顾，对山川的钟爱，汇集成不能抹灭的情愫，衍化为他瞳子捕捉的影像，迸发出他由衷的放歌：“数九冰霜恶，风嘶万里天。园中观节令，树杪立花仙。壮志凌寒起，孤心秀世悬。冬阳初照耀，偶在墨梅先。”这是他的《寒天见野樱疏落》。三九严寒绽放的野樱，既是一时之景，又是诗人久蓄之旨。“数九冰霜恶，风嘶万里天。”似是无意之起，自然之状，实则铺垫承后，蕴藏深意。“壮志凌寒起，孤心秀世悬。”是野樱，也是诗人在艰苦条件下的桀傲与奋发。诗人内心深处的波澜被傲雪凌霜的野樱所感染，故有一“恶”一“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