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昂是初唐的詩人,對大多數人而言,陳子昂是因為他的〈登幽州臺歌〉而知名。對中文系的人而言,還更知道他是唐代詩歌史上非常重要的一位人物,因為他是一個「復古派」的大將。他反對六朝的形式化走向不滿詩歌被當做一種講究對偶、聲律、用字的文字遊戲他認為詩歌應該是要有寄託、有感發的生命力的藝術,所以反對六朝甚力。
確實,南朝的詩壇上是以對偶、聲律、用字這一面的追求作為主要的特徵。一般認為,六朝尤其是南朝,包含宋、 齊、梁、陳、隋,這幾個時代,是一個講究對仗工整、聲律動聽和文字華麗的階段。而過度強調文字的講究,就很容易失去對內在感受的發抒,因此甚至有人批評南朝的詩歌表現是形式化的、表面的、唯美的,不是內容的、深刻的、有生命內在感發的。而且南朝的詩歌發展還直接影響到後繼的初唐初唐大約有一百年,出現了上官儀,王、楊、盧、駱,這四傑以及「沈、宋」,就是沈佺期、宋之問等等著名的詩人,他們屬於南朝詩歌發展的直接繼承人,形成了初唐詩歌的主流。因此明代陸時雍他在《詩鏡總論》這部著作裡,就說:「調入初唐,時帶六朝錦色」點出它們時間的這個繼承關係。但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出現了一個聲嘶力竭的反對者,那就是陳子昂,他覺得文字的講究不應該反客為主,成為詩人最主要的目標。事實上他認為情感、心靈的表達才是文學最根本的價值,而齊梁的詩人實在是本末倒置。因此,陳子昂以復古的理論,與一百多首詩歌的創作,逆勢走出不同的道路。當時他雖然沒有辦法動搖到詩壇,他的這個主張和努力,到了後來卻影響到偉大的詩人李白,一前一後,形成了一種激昂的聲勢。因此有人把唐詩有別於六朝的旺盛生命力歸功於陳子昂,這也造就了陳子昂在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例如說,韓愈的〈薦士詩〉就說:「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 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總而言之,他就是在批評六朝,尤其是南朝宋齊梁陳這幾個朝代,韓愈認為這些時代的詩人,就好像夏天的蟬在聒噪一樣,沒有什麽動聽的聲音只不過是「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 只在無關緊要的小地方作文章,流於風花雪月,「爭構纖微,競為雕刻」。而且呢,他們還流於輾轉抄襲,沒有創意。這就是反對者最常見的批評。然後韓愈說:「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請注意「始」這個字,這標示了陳子昂最重要的文學史地位意思是說,他的作品不一定最好,和後面的復古大將李白相比,事實上是不夠的。但是從一個時間點來講,他確實是所謂的開風氣之先,把文學發展扭轉回正道上,也就成為所謂的時代的先行者、領導者。就這一點而言,陳子昂獲得了一致的公認。像歐陽修、宋祁所編撰的《新唐書》,在〈陳子昂傳〉裡面,他就提到了:「唐興,文章承徐、庾餘風」,就是徐陵、庾信的餘風。 「天下祖尚,子昂始變雅正」,又是這個「始」字。 可見陳子昂的歷史地位就是在於開創性,而他的開創性就是把南朝徐、庾,所帶來的影響加以扭轉改變,回歸到雅正、漢魏風骨,這就是所謂的文學正統。再例如說宋代的劉克莊,他在《後村詩話》裡也說:「唐初,王、楊、沈、宋擅名,而不脫齊梁之體,獨陳拾遺首倡高雅沖淡之音,一掃六代之纖弱 請看「首倡高雅沖淡之音」,這就等同於「子昂始變雅正」。然後接下來才有後繼者,把這樣的一個非主流變成了後代的主流,以至於「太白、韋、柳繼出,皆自子昂發之」。大家都是在肯定陳子昂掃去六朝錦色的一個歷史地位 所以陳子昂可以說是「因開風氣而為師」,因為開了風氣而成為先驅的導師。再到了明代,胡應麟《詩藪》也說,子昂的〈感遇〉詩「盡削浮靡,一振古雅,唐初自是傑出」陳子昂的〈感遇〉三十八首,就是他用來扭轉六朝風氣的有力傑作,把纖弱、 浮靡、綺麗、雕琢的誤入歧途加以導正,回到高雅淳厚的理想。 我們上面提到了種種說法,可以看出抱持著這一種態度的人很多,從唐朝一直到今天這都是非常強大的意見主流。 我們現代的文學史,也大都是採取這樣的說法的。
確實,陳子昂的創作以復古的表現最知名,他的〈感遇〉詩三十八首可以說是最重要的代表作這一組詩是有感而發、隨遇而作,因此才會形成多篇的系列。他一方面來繼承了阮籍的〈詠懷〉詩八十幾首,左思的〈詠史〉詩等等系列性的以抒情言志為主的創作。另一方面,他又影響了後來的類似的作品,包含張九齡的〈感遇〉十二首,李白的〈古風〉五十九首等等前前後後就形成了一個脈絡清晰的詠懷系列。而陳子昂他就是承先啟後的關鍵人物。更重要的是陳子昂他不只是以實際的創作行動表現他的看法,他還有很明確的說明來提出主張。這麼一來有創作又有理論,有了理論的依據,思想上就會更強而有力,於是就會產生更大的影響。那陳子昂的主張就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裡表達得十分清楚這篇序裡面說到:「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徵者。僕嘗暇時觀 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 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 「不圖正始之音,復覩於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透過這段文字,恰恰可以用來示範,分析文本意義的做法不只是來傳達陳子昂的復古理論,也就是說我們現代讀者應該如何正確理解作者的用意,而不是望文生義,想當然爾。我們怎麼樣分析這段文本呢?首先我們看到第一句話,他說「文章道弊五百年矣」,可是什麼是文章之道?單單孤立來看,程式化的讀者的反應就會以為這就是韓愈所說的「文以載道」把道理解為道德教化,那文章就變成了一種社會工具,但實質上,這一種直覺式的聯想存在著兩種錯誤,第一,「文以載道」這句話並不是韓愈說的,而是出自宋代的周敦頤,韓愈自己所說的是「修其辭以明其道」;第二個錯誤是,韓愈所說的「修其辭以明其道」指的是寫文章要能夠彰明儒家思想,發揮教化作用,而這個卻不是陳子昂的意思。如果我們望文生義、自由聯想,那就會張冠李戴、謬以千里。現在讓我們分析這段文字,你可以看到全文開宗明義所接觸的「道弊五百年」這句話,它和下面好幾個陳述句 是互相指涉,形成一個很嚴格的、一致的清晰定義,那就是陳子昂透過反覆互相定義的修辭方式,明確傳達它所遵從的文章之道究竟是什麼 這個被反覆不斷應用的修辭方式採取了「主詞 / 時間點 / 否定詞」這樣的一個結構,用來說明那個主詞也就是文章之道,在某一個特定的歷史時期,沉淪了、頹弊了的情況 請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這句是說文章之道已經破弊五百年了。 主詞是「文章之道」,時間期限是五百年,否定詞是「弊」。下面接著說「漢、魏風骨,晉、宋莫傳」,這兩句是說 「漢、魏風骨」,也就是主詞,在兩晉南朝 並沒有被傳承下來。主詞是「漢、魏風骨」,時間的期限是「晉、宋」,否定詞是「莫傳」。至於接下來「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這幾句話 是說南朝齊、梁時期的詩十分華麗雕琢,卻缺乏情志的 寄託,因此是各種的興寄都斷絕了,只剩下虛有其表的綺麗文字注意一下主詞是「興寄」,時間期限是「齊、梁間」,而否定詞是「絕」。再來,「思古人,常恐逶迤頹靡,風雅不作」這幾句話是說,回想古人的作品,我常常害怕古人的價值逶迤頹靡,風雅的理想也就振作不起來了 主詞是「古人風雅」,否定詞是「逶迤頹靡」和「不作」這麼一來,陳子昂的意思就很清楚了。這些主詞包括「道」、 「漢、魏風骨」、「興寄」、「古人」和「風雅」。而時間的期間是「五百年」、「晉、宋」、「齊、梁間」。至於其中的晉、宋、 齊、梁正是包含在漢、魏之後的五百年之內。我們再來看其中所用的否定詞,包括了「弊」、「莫傳」 「都絕」、「逶迤頹靡」和「不作」。由此可見 陳子昂所以為的「文章之道」,所指的不是文以載道的道德意義,而是以「漢、魏風骨」為代表,那「漢、魏風骨」又是繼承了《詩經》的「風雅」精神,以「興寄」為主的創作表現。 但是這個文章的理想卻在漢、魏之後 就淪喪了,整個兩晉、南北朝到初唐的這五百年之間都破敗消失了,直到陳子昂當代的東方虬才有所恢復,因此這篇序的最後一段才會說:「不圖正始之音,復覩於茲,可 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正始之音,指的是曹魏時期 以竹林七賢為代表的詩歌創作,阮籍〈詠懷〉詩就是在這其中最有名的一位詩人,最有名的篇章。 那他在文學史上,可以和 「建安」並稱,這就是所謂的「漢、魏風骨」的內容。這麼一來,我們就更清楚地看到了陳子昂所謂的文章之道就是漢、魏風骨而從漢、魏結束以後到初唐,整個的時間,大約就是五百年。總而言之,陳子昂所說的文章之道 是指以「興寄」,也就是內心之興發和情志的寄託為重的 書寫表現和追求目標,而在這樣的一個標準下,陳子昂建構出一條《詩經》的「風雅」 到「漢、魏風骨」,包含建安、正始的「漢、魏風骨」,然後再到初唐的東方虬。這就形成了一個正統的詩歌傳承脈絡 至於中間以「彩麗競繁」為主流的晉、宋、齊、梁階段,就被認為是文章之道頹靡淪喪的黑暗時期。
就此來看,陳子昂所復的古,明顯是漢魏時期的建安七子、竹林七賢,而不是一般所以為的堯舜三代。至於所謂的文章之「道」,它是指風骨、風雅,也就是一種由衷而發的文學生命的體現而在這段話裡面,陳子昂不斷地反覆互相定義所以這個「道」字,在他的這個陳述脈絡裡是非常清楚的指的就是漢、魏風骨。我們再總結一次,漢、魏風骨代表什麼?它的內涵又是什麼?簡單說,就是興寄要有興寄,就是要有寄託,要有情志的感發。而漢、魏風骨又是哪一個文學真生命的繼承人呢?那個最初、最純正、最絕假純真的文學生命的體現是什麼呢?這一篇序講得非常清楚,就是風雅。風雅就是由《詩經》所展示的,可以說是文學最純正力量最豐沛的正統,因此陳子昂才會說:「風雅不作,以耿耿也」。這一篇〈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就是在不斷地、反覆地叮嚀所以你們可以看得很清楚。陳子昂自己對於這個詩歌的正統,乃至於這個正統的延續是有著他自己的看法的,也用這樣子的一個看法形成了著名的復古理論不過,這個復古理論並不是很精密的分析推論。而且陳子昂為了凸顯信念以及理論說法盡量簡潔扼要才會有力,所以他採用一種非常對立的、簡化的二分法來建構他的復古理論。所以他把六朝,也就是漢、魏風骨之後的那個六朝全部納入到所謂的「彩麗競繁」這樣的範圍裡面,視為偏離了正統的誤入歧途陳子昂這樣的復古主張,之後有一個非常偉大的繼承人,那就是李白。李白的理論幾乎和陳子昂是如出一轍,而且事實上李白所在的盛唐,復古簡直已經變成了一時之大纛,風靡一時這個情況非常鼎盛,以至於引發了另外一個反動意見,那就是杜甫的反駁。
我們還是先看李白,在〈古風五十九首〉之一 怎樣來展現他的繼承陳子昂的復古理論。〈古風〉第一首是這麼說的: 「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 龍虎相啖食,兵戈逮狂秦。 正聲何微茫,哀怨起騷人。 揚、馬激頹波,開流蕩無垠。廢興雖萬變,憲章亦已淪。 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群才屬休明,乘運共躍鱗。 文質相炳煥,衆星羅秋旻。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 這第一首的〈古風〉可以說是李白版的中國詩歌史,李白用自己的話用他自己的角度,以復古為中心,把從《詩經》以來的詩歌發展做了一個概述。當然,這個概述是很簡略的,重點也是在凸顯他對於漢魏風骨的推崇。請看「大雅」指的是什麼?就是《詩經》。尤其是所謂的「雅」這個字那更是一種所謂的雅正風範。作為文學正統,它和「國風」 是不大一樣的。「國風」從某個層次來講,它還是比較偏向於一般民間,它最初是來自民間的風謠 當然,被採集到政府機構以後,其實經過了貴族階層的整理,也受到精英知識份子的潤色、雅化 其實已經不能算是民間的作品,也不是各地民歌原來的面貌,它事實上是周代貴族階層的產物了 因此才會並稱為「風雅」。國風的詩篇尚且如此,至於「雅」 字,那絕對是廟堂之音。
李白又說,文學正統還是要由大雅來建立。它生生不息、 綿延萬代,這個基本上就是古代文人最確切不疑、天經地義的一種信念這麼一來,連李白這樣子高歌「我本楚狂人,鳳歌笑孔丘」的一位詩人,很奔放、 很瀟灑,甚至鼓勵了很多年輕人去違抗現實束縛的一個不羈的靈魂 他實際上還是活在中國傳統脈絡底下的。可想而知儒家的價值觀可以說是古代文人血液裏的DNA 這個價值觀對他們而言是不可能打折扣的,所以李白說: 很可惜啊,在大雅之後,這個完美的、正統的、真實的文學生命,已經長久被忽略了,而沉墜不振了。所以李白下面接著說「吾衰竟誰陳」 他說:可是我已經衰老了、衰退了、衰弱了,這樣一來又有誰能夠去把這樣一個衰退的正統給 重新繼承下來,再度加以振發?加以復活呢? 而「吾衰竟誰陳」這句話應該會讓讀者立刻想到其實李白就是以孔子為自期,「吾衰竟誰陳」根本就是套用孔子的話。孔子說:「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人家夢周公可不是在說睡覺的意思,而是他想要去繼承、去發揚,去把那樣一個由周公制禮作樂所形成的文化大傳統,給內化成為自己的靈魂的一部分。 因此就會像莊子所說的:「其寐也魂交」 一旦全心全意的追求,深入到潛意識的內裏,我們所渴望追求的對象就會在夢中出現,所以如果連做夢都沒有夢見周公,那就表示離周公偉大的禮樂精神已經有了距離 那這就是孔子的感慨,感慨說,那是不是我衰老了,是不是我的精神血性,不足以把這樣的大生命、 大傳統給繼承下來?所以李白一開始的「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 就表明了他是以孔子 自許的,他要像孔子一樣把那個由周公所建構的而成的文化傳統的核心。那最源源不斷的生機的來源化為己任。就像孔子承擔了這個責任一樣,現在李白也說我要承擔下來,甚至李白認為除了他自己以外 沒有別人可以承擔下來。「吾衰竟誰陳」就是這個意思,頗為當仁不讓、捨我其誰就李白這個人物而言,我們讀他很多的作品以後就會發現,他事實上還是一個非常正統的 傳統的知識份子,這個知識份子還是以儒家的價值觀,作為他生命真切不疑的最高指導原則 這是沒有誰能夠例外的,杜甫也不例外,蘇東坡也不例外,陶淵明也不例外,曹雪芹也不例外 所以一開始李白就覺得當仁不讓、捨我其誰,他要以孔子自許,在詩歌發展起起伏伏的這一條曲折的河流中 李白自我定位在孔子的地位上,他要做文學史上的孔子。 那位不但繼承周公的禮樂文化,同時也為後來的人點燃靈根般,成為中國文化傳統的一位至聖先師。宋代人就說:「天不生仲尼,則萬古如長夜」 他們認為假如沒有孔子的話,中國文化就會陷入到無限的黑暗裏,就這點來說孔子簡直不但是這個傳統文化的核心主軸,甚至還是唯一的一顆恆星。他帶來一切這個文化的光亮,所以就這點來說李白會以孔子自許,你就該知道那是多麼大的自信,以及多麼大的自我期望!
接下來各位請看,就在這一段 李白用了和陳子昂同樣的操作方式,所謂「大雅久不作」 是不是就等於「王風委蔓草」,是不是就等於「正聲何微茫」,也就是等於「憲章亦已淪」,那個消失不見的價值。他用了四個文句來說明 而那四個文句所指涉的不同語詞,其實都是同一個意義你看,「大雅」就等於「王風」,就等於「正聲」,等於「憲章」,都是一種永恆 不變的價值,而「久不作」就是「委蔓草」,就是「何微茫」,就是「亦已淪」 也就是它們都被否定了,都消沉不見了。 這首詩的下面又更清楚了,李白說:「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這十個字可以說是只要提到李白的復古理論,一定都會涉及到的經典名言 對李白而言,固然《詩經》的正統已經淪喪,如他前面所反覆強調的,可是《詩經》之後,確實還有一個在「委蔓草」、「何微茫」、「亦已淪」的衰頹狀態中獨一無二的中流砥柱,這個中流砥柱就是「建安」。 所以李白說建安在《詩經》這個憲章淪落了四百年之久以後啊它終於恢復了正統。可是很可惜,建安之後又走上了另外一條岔路,那條岔路是以綺麗作為追求的目標,而這個綺麗卻又是被李白這一類的復古詩人認為最不重要的文學追求。所以李白說「綺麗不足珍」,這麼一來建安和綺麗就變成一個二元的對立組,而且這個二元的對立組和陳子昂所說的如出一轍,陳子昂不也說「僕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 而興寄都絕」嗎?可以說李白這首詩就是對陳子昂的直接回應,只是陳子昂的是書信的散文版,那麼李白是詩歌的韻文版,事實上意思完全一樣,李白進一步說:「聖代復元古,垂衣貴清真」清、真這兩個字,已經不是老莊「垂拱而治,清靜無為」 政治上面的不擾民的意思,而是指詩歌的一種對純粹情志的追求 不再以綺麗的雕蟲小技來覆蓋文學的原貌。意思是說不要有太繁縟的那些裝扮,那些彩麗的文字,脂粉氣太濃了覆蓋在文字上面,遮蔽了真性情,真心靈,你都可以洗掉了,恢復它清雅的面貌吧!而這裡所說的清、真 確確實實在李白的許多其他地方也 反覆地出現過,例如像〈古風五十九首〉裡面第三十五首也提到「一曲斐然子,雕蟲喪天真」。 後來在一首晚年的長詩裡面也提到:「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其中「清」和「真」都代表一種由衷的、真實的、 天然的特質,基本上就是李白復古思想,以及他創作上最重要的核心指標由此可見,任何一個人要能成為一個大生命 他都絕對不會只顧及到自己的名利地位,他要想的是把傳統裡面最好的東西,任何點點滴滴有價值的養分,他都希望 可以傳承下去,而我們作為歷史的一部分,實際上也都應該用這樣的一種歷史意識透過古往今來的宏大視野來看待一切問題,不要只活在當下,目光如豆地 聚焦在一個該死的自我上,而是應該要恢復「人作為一個人」的最高尊嚴,那就是,你能夠了解過去,也能夠期許未來,然後把自我擴充為整個時代的成員之一,薪火相傳 這麼一來,人才會擁有真正的靈魂。
所以你看,接下來李白說:盛唐是一個「眾星羅秋旻,群才屬休明」 的時代,是一個人才濟濟,像無數閃耀的星星在天空中星羅棋布 大家都要來共同參與歷史階段裡這一個昂揚的、盛明的大好時代。那麼我,也就是李白,該做什麼事情呢?你看他又回了到個人身上,給自己一個宏大的責任、 宏大的期許 到此為止,〈古風〉的這第一首詩歌,其中的詩歌主張已經非常清楚了李白在其它地方也一再做出類似的表達,例如 〈古風〉的第三十首,他還說:「玄風變太古,道喪無時還。」道喪。 〈古風〉的第三十五首又說:「頌聲久崩淪」你看,這些豈非都是「王風委蔓草」、「正聲何微茫」、 「憲章亦已淪」的意思嗎?尤其是我們再來參考唐代有一位孟棨,他在《本事詩》中又記載了李白有一段著名的名言 李白說:「梁陳以來,艷薄斯極」,「沈休文」(就是沈約)「又尚以聲律」,就是追求格律於是他說:「將復古道,非我而誰?」所謂的 「梁陳以來,艷薄斯極」,豈非就是陳子昂所說的「齊梁間詩,彩麗競繁」嗎?那所謂的「沈休文又尚以聲律」,這句中的沈休文,也就是南朝齊梁詩壇上的沈約 他在文學史上面最重要的貢獻,就是他是奠定格律的先鋒。 如此一來,綺麗的這一脈發展就被貶低了,也被否定了。李白的「將復古道,非我而誰」,也就等於是「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李白要當仁不讓地以詩歌中的孔子自居 要去恢復、振拔文學的大生命,追求理想的永恆不朽。請看最後的「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這四句話其實是在回應前面的第一聯 第一聯李白不就是用孔子來自許,他在詩歌結束的地方又回到孔子身上,起結,也就是開頭和結尾,都以孔子作為坐標就可想而知,李白氣魄是很大的,他不甘於只做一個小小的詩人而已。他覺得即使要做一個詩人,都應該要有孔子的胸襟和目標,給自己一個宏大的眼光。所以他說:「我志在刪述,垂輝映千春。」 你看,他的志向是什麼?他的志向是,要像孔子一樣地刪詩書,然後述而不作,這裡當然不是指學術思想上面的,不是指那個文化上面的事業。他指的是:要在詩歌的歷史裡面,達到像孔子在整個中國文化裡面所達到的成就,這樣一個給自己最高的期許。他說:這麼一來,他的生命所散發的光芒就可以輝映著千年的歷史千春,就是千秋,就是千年,也就是永恆。 所以李白是不爭一時的,他是要爭千秋的 因此他盡其在我的努力,感謝盛唐這個大時代帶給他們的靈魂養分,讓自己壯大,讓自己努力地散發光芒,這個光芒如果足夠,就可以照耀千古、輝映後代。所以李白說:那個志氣是很大的,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不能做得到 但是,如同司馬遷所說的:「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要有這樣的嚮往之情,人的靈魂才會維持在一個高度,不會逐漸地低落、下墜而不自知。假如我沒有這樣一種仰望的志向在護持著、 維繫著一種精神高度,人就會越來越活在庸俗生活的淺水沙灘裡,然後就斤斤計較於小小的得失,志氣就會越來越衰頹,終究就被消磨殆盡,我們可以看看,參考一下白居易所說的:「蝸牛角上爭何事?石火光中寄此身。」確實,當我們眼界大的時候就會知道,我們所在的世界真的只是一個小小的蝸牛角,而原來,我們就在一個好狹窄的地方擁擠著,你爭我奪,費力追求一些恐怕臨死回顧的時候,根本就不覺得重要的東西。但這就是人性。 一旦不加以警覺,人們不知不覺就會走上「在蝸牛角你爭我奪」這樣的一條路。所以,我們才需要時時刻刻給自己一個大視野、大提醒,重點就在於這裡。所以李白說:「希聖如有立,絕筆於獲麟。」他說希聖,就是希望能達到聖人所達到的境界,也就是指孔子所展現的崇高境界。 如果這個期望能夠達到的話,讓他也能夠在這個文明裡面有所成就、 有所奠定,能夠立足在詩歌的歷史高峰上「垂輝映千春」,那麼李白就會像孔子 一樣「絕筆於獲麟」,也就是等到獲麟事件發生之後才會停筆 意思就是說:不到死,他絕不會停下筆來。這就清楚宣告了李白終其一生的堅持和努力。如此一來,各位想想,又豈能夠說李白是一個反對儒家的叛逆者呢?
在這裡我們也必須談一談「絕筆於獲麟」的典故。而這個典故不僅是認識孔子的關鍵,也可以在我們現代展現出新的意義。「獲麟」也就是捕獲一隻麒麟的事件它和《春秋》的寫作有關,是造成這部作品終止的一個關鍵事件《春秋》是孔子所寫的一部史書,寄託了他的歷史褒貶和政治理想,他希望能夠藉此讓「亂臣賊子懼」,以改善提升國家的處境。雖然孔子很謙虛地說「述而不作」,但是當然,一部史書實際上怎麼寫、怎麼編年以誰為主軸、用什麽角度切入,這背後都有一個史家的眼光而當然孔子不只是史家,他是以一個聖人對於這個世界的歷史的褒貶和期許來寫作寫到了魯哀公十四年,孔子停筆,這就是《春秋》的最後一年作為孔子撰述的《春秋》的最後一年,魯哀公十四年這一年是怎樣的世界,又發生了什麽事?讓孔子竟然就此擱筆?他為什麽不再寫?關鍵就在於發生了「獲麟」的事件。《春秋~哀公十四年》就這麼記載:「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意思是說在西狩的時候捕獲了一隻麒麟孔子就說:「吾道窮矣」,我的理想之路已經到達盡頭了。
選自 歐麗娟 臺灣大學MOOC <唐詩新思路>
歐麗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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