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英贵
一、“仆”（僕）字小引
成语“仆仆亟拜”就是一再顿首行礼的意思，源自《孟子·万章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其原文有如下几段话：
曰：“缪公之于子思也，亟问，亟馈鼎肉。子思不悦。于卒也，摽使者出诸大门之外，北面稽首再拜而不受。曰：‘今而后知君之犬马畜急。’盖自是台无馈也。悦贤不能举，又不能养也，可谓悦贤乎？”
曰：“敢问国君欲养君子，如何斯可谓养矣？”
曰：“以君命将之，再拜稽首而受。其后廪人继粟，庖人继肉，不以君命将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尧之于舜也，使其子九男事之，二女女焉，百官牛羊仓廪备，以养舜于畎亩之中，后举而加诸上位。故曰：“王公之尊贤者也。”
这两段话的大致意思是：
孟子说：“鲁缪公对于子思，多次派人慰问，多次赠送煮熟的肉。子思对此很不高兴。最终，把派来的使者，赶出大门之外，向北面叩头作揖而拒绝接受馈送，说：‘至今才知道君主是把我孔伋当成狗马来畜养。’就是从这时起使者不再来送东西了。很喜欢贤才但不举荐任用，又不能用养贤的方法来对待，这能说是喜欢贤才吗？”
万章说：“冒昧地请问国君想奉养君子，怎么样才算是养贤呢？”
孟子说：“用国君的名义送来礼物，按理要两次跪拜叩头然后才能接受。以后管仓库的人不断送来粮食，管厨房的人不断送来肉食，都不是用国君的名义。子思认为为了几块煮熟的肉食使自己辛苦地多次跪拜，这不是供养君子的办法。尧对于舜，使自己的九个儿子侍奉舜，又把两个女儿嫁给舜，百官、牛羊、仓库等都齐备了，使舜在田野中接受供养，然后才提升他担任很高的职位，所以说，王公之尊贤者是这样的。”
可见“仆”就是叩头顿首的意思，“仆仆”就是频频地顿首。然而，现今简化字所用到的“仆”字实际上还包括跟“仆”毫不相关的“僕人”的“僕”字的简化形态。
由于当年汉字简化的简单粗暴处理，造成了许多类似于“仆”与“僕”这样两个毫不相关的字的形体合二而一，像这种简化字，不妨称其为“合并字”。你说它简化了，可“仆”字原本就有；你说它没简化，“僕”字却被淘汰不用了。像这种性质的“合并字”还有如下一些：
“后”（皇后）与“後”（前后）
“云”（诗云）与“雲”（云朵）
“面”（脸面）与“麵”（面粉）
“丑”（丑时）与“醜”（丑陋）
“發”（发生）与“髪”（头发）
“才”（才能）与“纔”（刚才）
“出”（进出）与“齣”（一出戏）
“几”（几案）与“幾”（几个）
“里”（里程）与“裏”（里面）
“斗”（北斗）与“鬥”（争斗）
“鍾”（千钟粟）与“鐘”（铜钟）
“谷”（山谷）与“穀”（稻谷）
“表”（外表）与“錶”（钟表）
“板”（木板）与“闆”（老板）
“困”（困境）与“睏”（困乏）
“曲”（弯曲）与“麯”（曲酒）
“舍”（屋舍）与“捨”（舍去）
“沈”（沉着）与“瀋”（沈阳）
“咸”（咸丰）与“鹹”（咸盐）
“余”（我）与“餘”（剩余）
“折”（折断）与“摺”（一折戏）
“征”（征伐）与“徵”（征兆）
“隻”（一只）与“衹”（只有）
“干”（树干）与“幹”（干燥）
“胡”（胡琴）与“鬍”（胡须）
“姜”（姓姜）与“薑”（生姜）
“歷”（经历）与“曆”（日历）
“複”（重复）与“復”（康复）
……不胜枚举，請注意，后一个字都简化成了前一个字，最后两行则是两个字共同简化为同一个字。可以说，像这样的基本上毫无道理合并，既给后人阅读古籍造成了障碍，也给当今的书法界正确用字造成了不小的麻烦，以至于竟然连电脑的繁简转换都不能够将其识别复原。
总之一句话，“仆”与“僕”本是两个毫不相关的字，本应该用两篇文字分别来解说这两个字，由于现在被合并为一个字了，那么就只好勉为其难一锅煮了。
二、“仆”（僕）字的字形解读及造字本义
“仆”（pū）与“僕”（pú），本是两个不同的字，下图为“仆”（pū）字的字形演变：
“仆”字的字形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甲骨文和金文均未见有“仆”字，最早的字形源于籀文（第一个字形，《史籀篇》中的文字）和楚系简帛文字（第二个字形），从“人”从“卜”会意。到了《说文》小篆则归入“人部”，形体没有太大变化，下面是许慎的解释：
《説文解字》卷八人部：“仆，頓也。从人卜声。”许慎的解义是正确的，至于将其构字理据解为“从人卜声”，认为“卜”仅仅是个表字音的声符则值得怀疑，愚以为应当是从“人”从“卜”的会意字。
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仆，顿也。顿者、下首也。以首叩地谓之顿首。引伸为前覆之辞。”也就是说，“仆”字的造字本义就是顿首，可以引申为向前仆倒的意思。至于它的构字理据为什么应该是从“人”从“卜”会意，我想这应该与占卜活动有关，也就是说“仆”字的字义最初应该是表示占卜活动中的一种顿首行为。
再来看“僕”字的构字理据，下图为“僕”字（pú）的字形演变：
“僕”字的字形演变
从上图可以看出，“僕”字的形体演变脉络比较清晰。它的甲骨文字形由三部分构建组成，是一个合体会意字：其右下侧是一个带有尾巴的人形，表示一个人体，尾巴可以看作是装饰物；其右上部，人的头顶上是一个“辛”字，表示这是一个受过刀墨之刑的罪人；其左上部示意再用“其”（撮箕）收拾垃圾等秽物。整个“僕”字的构字理据当为持箕帚从事洒扫的劳役，亦即僕人（仆人）。
《说文解字》卷三菐部：“僕，給事者。从人从菐，菐亦聲。”
许慎对“僕”字的解义“給事者”是正确的，然而由于许慎没有见过“僕”字的甲骨文与金文形体，而是依据它的篆文字形解义，这就无法识别“僕”字的三个原始构件，却将其误认为是“从人从菐，菐亦声”的亦声字了。
“僕”字的金文字形丢弃了没有实在意义的表示尾巴的符号，并将甲骨文字形重新改造为三个构件：其左上部为侧面人形；右上部是由上“其”下“辛”构成；下部是一双手形，其构字理据应该跟甲骨文是一致的。
“僕”字的战国文字与小篆字形变化较大，但大体上是承续金文字形。篆文中的说文古文曾经以“臣”来代替“人”，但是隶变以后的的隶书形体仍然是坚持使用“人”而不用“臣”。
《汉字简化方案》用“仆”字合并了“仆”与“僕”这两个不同的字，这就导致了现行汉字“仆”的含义复杂化，既有顿首的仆倒之意（读作pū），又有奴仆的劳役之意（读作pú），而这两种意义之间是没有字义演变关系的。
三、“仆”（僕）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仆”（僕）字的字义演变源流，事实上涉及的是“仆”（pū）与“僕”（pú）这两个意义之间没有字义演变关系的不同的两个字的字义，因此本文只能够分别叙述“仆”（pū）与“僕”（pú）这两个字的字义演变情形。
1、“仆”（pū）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仆”（pū）字的造字本义当为顿首。例如：“仆，頓也。”（东汉·许慎《説文解字》）再如：“仆，顿也。顿者、下首也。以首叩地谓之顿首。”（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
“仆”（pū）字由此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一些引申义：
其一，表示向前跌倒的意思。例如：“偃且射子锄，中颊，殪。”（《左传·定公八年》）“臣迎风则偃，背风则仆。”再如：“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史记·项羽本纪》）又如：“五鬼相与张眼吐舌，跳踉偃仆。”（唐·韩愈《送穷文》）
其二，表示泛指倒下的意思。例如：“旧碑断折，其半仆地。”（唐·韩愈《祭湘君夫人文》）再如：“及使南方，仆且起，遽卒。”（宋·曾巩《永州军事推官孙君墓志铭》）此指病倒。又如：“距洞百余步，有碑仆道，其文漫灭。”（宋·王安石《游褒禅山记》）
其三，表示放倒、推倒的意思。例如：“日中而贾不至。穣苴则仆表决漏，入，行军勒兵，申明约束。”（《史记·司马穣苴列传》）司马贞索隐：“仆者，卧其表也。”这段话的意思是：田穰苴就推倒木表，放掉刻漏中的水，进入军营，检阅部队，指挥士兵，宣布纪律制度和约定事项。
其四，表示倒毙的意思。例如：“择肉而后发，先中而命处，弦失分，蓺殪仆。”（《汉书·司马相如传上》）颜师古注引郭璞曰：“仆，毙也。”
其五，表示使覆败的意思。例如：“卒仆济北，囚弟于雍者，岂非象新垣平等哉！”（《汉书·邹阳传》）颜师古注引应劭曰：“济北王兴居反，见诛。”再如：“其为尉，及为秀、婺、邓州，皆有治行。秀州系奸仆强，果于力行。”（宋·曾巩《故翰林侍读学士钱公墓志铭》）
根据上面对“仆”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仆”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2、“仆”（僕pú）字的字义演变源流
“仆”（僕pú）字的造字本义当为奴僕（进简化为“仆”）。例如：“易(赐)白克仆卅夫。”（青铜器《白克壶》金文）再如：“旅焚其次，丧其童仆。”（《易·旅》）又如：“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左传·昭公七年》）又如：“仆则三代奴戮，今罪人为奴矣。”（清·俞正燮《癸巳类稿·仆臣台义》）
“仆”（僕pú）字由此造字本义可以产生如下一些引申义：
其一，泛指供役使的仆人。例如：“我出我车，于彼牧矣。自天子所，谓我来矣。召彼仆夫，谓之载矣。王事多难，维其棘矣。”（《诗·小雅·出车》）再如：“仕于公曰臣，仕于家曰仆。”（《礼记·礼运）又如：“次日，两个入城来，戴宗扮做主人，李逵扮做仆者，绕城中寻了一日。”（《水浒传》第五三回）
其二，表示驾车的人。例如：“无弃尔辅，员于尔幅；屡顾尔仆，不输尔载。”（《诗·小雅·正月》）郑玄笺：“仆，将车者也。”再如：“君之母非夫人，则群臣无服，唯近臣及仆骖乘从服。”（《礼记·服问》）孔颖达疏：“仆，御车者也。”
其三，表示驾车的意思。例如：“初，卫侯游于郊，子南仆。”（《左传·哀公二年》）杜预注：“仆，御也。”再如：“子适卫，冉有仆。”（《论语·子路》）何晏集解引孔安国曰：“孔子之卫，冉有御。”
其四，表示自称的谦词，相当于“我”。例如：“使张仪、苏秦与仆并生于今之世，曾不能得掌故，安敢望常侍侍郎乎？”（《史记·滑稽列传》）再如：“仆时通籍光范门，就职书府，闻之悒然不喜。”（唐·柳宗元《与太学诸生喜诣阙留阳城司业书》）又如：“承询作文，仆非能者，乌足以知之？虽然，刍荛之得，不敢私也。”（清·彭翊《与友人论文书》）
其五，表示附着的意思。例如：“君子万年，景命有仆。”（《诗·大雅·既醉》）毛传：“仆，附也。”郑玄笺：“成王女既有万年之寿，天之大命又附着于女，谓使为政教也。”孔颖达疏：“以仆御必附近于人，故以仆为附。”
其六，用作古代官名。例如：“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礼记·儒行》）郑玄注：“仆，太仆也。”再如：“后主立太子，以周为仆，转家令。”（《三国志·蜀志·谯周传》）
其七，表示奔走劳顿的意思。例如：“己酉冬，金自江西犯饶信，所在居民皆空城去，颠仆流离道上。”（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再如：“富贵功名皆由命，何必区区仆仆。”（宋·范成大《酹江月·严子陵钓台》词）又如：“三人拣了一家客店住下，一路上风尘仆仆，到了此时，不免早些歇息。”（清·吴趼人《痛史》第八回）
根据上面对“仆”（僕）字的字义演变过程的梳理，现将“仆”（僕）字字义的发展脉络简示如下（示意图中的横直线表示字义之间的先后演变关系）：
四、含有“仆”（僕）字文化含义的相关成语
1、含有“仆”（pū）字的成语很少，例如：
仆仆亟拜——一再顿首行礼。源自《孟子·万章下》：“子思以为鼎肉，使己仆仆尔亟拜也，非养君子之道也。”
前仆后继——仆：倒下；继：接着，跟上。前面的倒下了，后面的紧跟上去。形容斗争的英勇壮烈。源自唐·孙樵《祭梓潼神君文》：“跛马愠仆，前仆后踣。”
偃旗仆鼓——原指行军时隐蔽行踪，不让敌人觉察。现比喻事情终止或声势减弱。同偃旗息鼓”。语见宋·苏洵《权书·法制》：“偃旗仆鼓，寂若无气，严戢兵士，敢哗者斩。”
2、含有“仆”（僕pú）字的成语也不多，例如：
更仆难数——原意是儒行很多，一下子说不完，一件一件说就需要很长时间，即使中间换了人也未必能说完。形容人或事物很多，数也数不过来。源自《礼记·儒行》：“遽数之不能终其物，悉数之乃留，更仆未可终也。”
更仆难终——形容人或事物很多，数也数不过来。同“更仆难数”。语见清·李斗《扬州画舫录·草河录上》：“凡此之类，更仆难终。”
更仆难尽——形容人或事物很多，数也数不过来。同“更仆难数”。语见梁启超《近世文明初祖二大家之学说》上篇：“如奈端因苹实坠地而悟吸力之理；瓦特因沸水蒸腾而悟汽机之理；如此类者，更仆难尽。”
颠仆流离——由于灾荒或战乱而流转离散。形容生活艰难，四处流浪。同“颠沛流离”。语见宋·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己酉冬，金自江西犯饶信，所在居民皆空城去，颠仆流离道上。”
风尘仆仆——风尘：指行旅，含有辛苦之意；仆仆：行路劳累的样子。形容旅途奔波，忙碌劳累。语见清·吴趼人《痛史》第八回：“三人拣了一家客店住下，一路上风尘仆仆，到了此时，不免早些歇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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