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 庄 里 的 年

文/周成婉儿

       每年正月初六一过，那些回乡的亲友们就一批批开拔返程了。感觉每年的春节就这样伴着他们的归来轰然而至，又随着他们的脚步悄然走远了。各家各户门楣上喜庆的对联正散发着墨香，悬挂在屋檐下的大红灯笼也还亮着，那一排排风干的腊货依旧在窗口晃荡招摇，可年轻人一走，年就结束了，村庄就空了，留守在家的老人和孩子心也都跟着空了，他们又眼巴巴地开始祈盼下一个年的相聚和团圆。

      过年，成了现在家人朋友团聚的唯一方式。改革的浪潮，让乡村都渐变成孤岛，青壮年都外出挣钱了，留守在家的都是一些年迈的老人和孤寂的孩子。以前我们家乡有句古话说“老人望种田，小孩盼过年”，现在“过年”几乎成了全民的祈愿了。因为唯有过年，那些分离一年之久的母子才能相见，唯有过年，那些久别数载的夫妻方可团圆。过年了，年迈的父母不用再拽着话筒，偷偷拭泪；过年了，孤寂的孩子不用再抱着手机，黯然神伤。他们盼的他们等的人真的都如愿归来。大家都是不由自主地被时代裹挟着踉跄前行的人，而年就成了一个圆形的拱门，它让所有的牵挂和思念都得以团聚。异乡闪烁的霓虹比不上村口升腾的炊烟亲切，他乡精致美食也远不如母亲窖藏的那钵水米酒香甜。那一颗颗疲惫柔弱的心，只有在乡音里才能回归宁静，那一个个飘泊流浪的魂，惟有在亲情中才能找到皈依。
　　家里的老人们一进腊月开始忙碌着准备过年了。杀鸡宰羊，准备腊鱼腊肠。晒场上，窗台上，到处都晾晒着腌好的腊货，风干的腌菜。只待儿女归来，老人们便将这用手摩挲过无数遍的乡味连同着满腔的怜爱和期盼分别装进孩子们的行囊，余下一些就作为春节餐桌上儿孙们解谗的佳肴。
　　性急的母亲们已经将房间的床单被套清洗好了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被褥放在门前的晒架上晒过一次又一次，好让儿女们一踏进家门就可以闻到阳光的味道。门前屋后的小路，父亲们已经用铁锹平整翻拍过无数遍了，他们想尽量将回家的路修整得平坦一些，以便在城市呆惯的孩子们的鞋上少沾一些泥泞。屋檐下柱子上飘荡的灰尘和蜘蛛网，已经被父亲用竹竿绑上扫把清理过了，灶台上的锅盖和白砖被母亲擦洗得锃亮锃亮的，可以照见她满怀期待的眼。老人们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清洗着，整理着，就连墙角那久置未用的老风车也被擦洗了一遍，屋里屋外都已经收拾得亮亮堂堂。父亲们赶集归来，将挑选好的年画小心翼翼地摊开又合拢，门框上旧的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只等三十年夜饭前再将那些新年的祈愿重新张帖出来。开门大吉、出入平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红通通对联寄予着父辈们对新年简朴的憧憬和期盼。母亲认真地清点着菜蓝里的烛台，香炉，鞭炮和纸钱，拜祭灶神和祖先的各类供品一件都不能少。母亲们一如既往地用她们的虔诚和肃穆来延续着对家族的祈福和期许。
　　夜深了，火塘里的炭火早已经被点燃，忙碌了一天的母亲脱下腰间的围裙，坐在炭火前的木椅上打盹。父亲嘴里衔着的纸烟在黑夜里忽亮忽灭，远处传来的狗吠让人心神不宁，他不断地从虚掩的门缝里向外张望，期待着能看到孩子们倦鸟般一样破门而入的惊喜。锅里煮好的饭菜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只因孩子说过最怀念的还是家乡的腊肠，母亲便将用蒜苔炒好腊肠天天埋在锅底，盼能看到儿女一进门就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模样……
　　归来了，终于归来了。那些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游子们一踏进大门，来不及卸下肩头的背包，守在门口的孩子们就欢快地挤进了怀抱。白发的父亲默默地接过背包，浑浊的眼眶里多了一些亮光，驼背的母亲一手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一手抹着眼睛，开心得想哭又想笑。围坐在火塘边，升腾的炭火、父母慈爱的眼神、孩子纯真的笑脸，融化温暖了在城市中那一颗颗日渐麻木和疲惫心，久违的欢笑声又开始在屋顶上飘荡。

村子热闹起来了。久别的人们寒喧着互相致意问好，按捺不住兴奋的孩子们已经燃放起鞭炮，各家厨房里卤肉卤鱼的香味都散发出来了，似乎连村庄的空气中都夹杂着年来了的喜悦。

      年终于来了，除夕则是一年中最隆重的日子。母亲们一大早就开始在厨房里忙碌，精心准备年夜饭的食材。年夜饭是除夕的重头戏，村中的习俗，年夜饭的丰俭预意着来年全家的运势，所以她们竭力要将家中最好的食物都搬上桌子。父亲们则抓紧时间对家里的角角落落进行最后清捡，好亮亮堂堂迎新春。午后三四点钟，喜庆的红灯笼都悬挂起来后，男人们开始张贴对联了。大门、前门、后门、侧门、房门，有门窗的地方就都得贴上红通通的对联。圈内的牛角、屋后的竹子、门前的石辗、出行的车辆，也得一一贴上喜庆的红纸。贴好后，父亲们就开始着手准备祭祖了。燃上香炉里备好的香条，点燃红烛，在条桌上一并摆好装好的肉、饭团，备好酒杯、酒壶；按程序开始虔诚地仪式了，燃烧纸钱、敬酒、叩拜、燃放鞭炮；在父亲们庄重的进行祭拜仪式时，孩子们是不得穿行打闹，女人们也是不准随意靠前的。

祭祖仪式结束后，年夜饭接着开始了。饭菜端上桌后，全家人按老尊幼卑的顺序排列围坐。一桌子的美味佳肴，都是母亲精心准备的。蔬菜瓜果，预意着五谷丰登；鸡鸭鱼肉，预示着六禽兴旺。酒也是必备的，女人和孩子们今天也得举杯，实在不喝酒的也可用用红酒或饮料代替以表敬意。敬父母、敬兄长、敬姐妹，妯娌互敬、夫妻互敬、兄弟互敬，平日里没有说出的感谢、歉意、愧疚还有祝愿，在此刻都要借助酒的力量表达出来。更有精明的孩子们，早早背熟了那些喜庆的祝福语，只待端起酒杯时，一张张巧嘴便讨得大人们眉开眼笑，那些从袋里掏出红包来的动作也会格外利落。

随着发红包程序的结束，年夜饭在一片轻松的欢笑调侃声中也结束了。待厨房清理妥当，全家老少就开始沐浴更衣，从头到脚，全部冲洗一番，里里外外换上干净整洁的新衣衫。等全家人焕然一新，守岁也开始了。不管天气如何，炭盆是必须生好的，红通通的炭火映着每一张笑脸，年的韵味就显得格外浓厚。照例是聚拢在火盆边，孩子们嬉笑着打闹，大人们天南地北地神侃。邻里也有互动串门，相约打牌守岁的。

      到了夜里十二点就要准备迎接新年的的“出行”活动。通常一到十二点钟，父亲就会准备好又一次祭祀的酒肉，并用托盘托好，年长的儿子拿好出行的鞭炮，母亲用火钳夹起一大截烧得正旺的炭火站在身后，时间一到，鱼贯而出，同时不准有任何声响。父亲放下托盘，烧好纸钱，带领着子女虔诚地面朝三方敬酒，叩拜，母亲会在父亲的示意下将炭火扔到门口，大家的眼睛不由自主地盯住那炭火，传言火苗跌落得更璀璨，意味着来年家里的运势更旺盛。鞭炮也是在此刻被点燃的，噼哩叭啦的响声会响彻上空。出行时鞭炮的燃放也是有如多禁忌的，如要一次点响、中间不得熄灭、不得中断，要越炸越欢等等。除夕里出行的仪式至鞭炮燃放结束后就算完成了，旧的一年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充满了希望的新年开始了。

      一觉醒来，新年就到了。各家各户开启了大拜年的模式，来来往往的邻人和亲友。初一拜乡邻，初二拜舅，初三拜姑，初四初五姑舅俵互拜，人们走乡串户，互道着祝福和祈愿。见面时紧握双手的激动、餐桌上推杯换盏的豪情、火塘前推心置腹的热忱、奔忙中被忽略的那血浓于水的亲情通过年的纽带又一次次串连在一起。尽情地狂欢吧，暂别了那些奔碌中困苦和烦恼，新春本该属于欢乐和喜庆的！听，那些在空中升腾绽放的烟花也在歌唱……

可欢乐总是短暂的，新年来了，意味着新的别离又将开始了。当那些归乡的人们收拾行囊准备返程时，村庄的天空突然就暗了，年是他们带回的，也是他们带走的。

      倚靠在村口的大树上，挥别一张又一张亲切的面孔，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留守的孩子和老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地等待，等待过年，等待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