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琐记之十九
文 字 / 一 秋
西北风在西庄已经连着刮了好几天。西庄的树木再也不是先前的模样，一副茂密和蓬勃的景象，它们嶙峋了，瘦得只剩下骨架，现出了原形。
大地上全是树的叶子，干了，黄了，枯了，在地上盘旋，沙沙作响。
成二爹站在自家院子里，仔细打量刚盖好的三间大瓦房。他的目光顺着那些瓦楞子一条一条地往下捋，仿佛年轻的时候用手捋着女人的头发。是的，成林他妈嫁过来的时候就是这样，一头水光，好看出趟。
眨眼功夫，儿子成林也到了添媳妇的年纪了。
成林块头不大，一米六出头，初中毕业后，成二爹宝贝小伙，怕他吃不了种田的苦，便送到鹤落埨镇上拜师学手艺。
成林的皮匠师傅是个瘸子，比他也大不了几岁。那时不管街上还是乡下的孩子，除了病得着了床，一般来说，小毛小病是不去医院的，忍一忍就过去了，这就留下了后遗症。耳朵患中耳炎聋了，小儿麻痹症瘫了、瘸了……
成年后，残疾人都自谋生计找到适合自己的行业干。瞎子帮人算命，哑巴烧茶水炉子，笡头沰烧饼，瘸子做皮匠……
成林灵巧，跟着师傅学了一年，便满师自立门户。在镇上亲戚家门口摆摊绱鞋子。
日子慢的时候慢，快的时候也快。一晃成林二十岁了。
成二爹拆了八角漏风的老屋，盖好三间巍然耸立的大瓦房，急呼呼地托人说媒，要帮儿子找媳妇。
媒人介绍的姑娘叫杏珠，住在鹤落埨最西边的开庄，姑娘长得俊俏，乌云秀发，杏脸桃腮，就是比成林长一岁。
按理说杏珠这个年岁也应该说婆家了。成家便托人去访亲。访亲就是问些熟络女方家情况的远亲近邻，看看姑娘脾气好不好，勤力不勤力。
这些还次要，重中之重，兹事体大。女方不能有狐骚，男将有，传一个，女将有，传一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祸害子孙呢！一代没好妻，三代没好儿。
好事不出门 ，坏事传千里。成家打听了一圈，还真访到了。杏珠之前订过亲，男方考上小中专，安排在县城工作，成了定量户口，有了想法，死活退了亲。
他这退亲不打紧，但在鹤落埨，不管你什么理由被退了亲，女方的名节都没有了。乡下的订亲等同于定亲。每年都有些女子，订亲押节后，被人占了便宜又退婚，一时想不开，喝敌敌畏寻死。
虽说杏珠只是退亲，但传得沸沸扬扬，在乡下，这种事，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人。杏珠也想不开，毕竟真情实意过，情窦初开，两个人躲在草垛里香嘴，要不是小弟弟网根捣蛋，说不定就好上了。
杏珠不是屙脓沰血的人，平日里，柔声细语骨子里却十分要强。但禁不住家里人三番五次的劝，便打落牙齿和血吞，咽下了这口气。
男将没了可以再找，命没了就没了，人生路还长，该派咋样就咋样。
成林毕竟在镇子上做鞋匠，多少见过些世面，书也没读到屁眼里去。谁家锅底都有灰，拣了拣，拣了笡头瞎呃眼，所以在这件事上，没有特别纠结介怀。
成二爹也觉着女大一抱金鸡，大点知道疼人，男人晚熟，能领着往前过日子。
杏珠爸妈本来就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丫头被人退亲，多少有些理亏，虽说杏珠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但结婚彩礼也没多要，觉得这样做，姑娘到人家，日子会好过点，也显出自家是嫁姑娘，不是卖姑娘的硬气。
成家这边也爽快，没争较杏珠家陪过来的嫁妆多少，买猪不买圈，只要他俩今后日子过得好。
成二爹好面子，明面上的带礼、盘礼没少给，着人用扁担挑了两大㧟笿儿送过去，这样说出去两家脸上都有光。
请下媒酒这天，成林胳肢窝里夹着新平脚裤头，去澡堂洗澡，他脚步轻快，一个人情不自禁地泯着嘴笑，甚至还哼上了小曲儿：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Mi so la mi so La so mi do re
一二三四
⋯⋯
西庄娶亲走水路。第二天中午，远处的河面上传来了炮仗的爆炸声，都是双响的天地炮，“咚——嗒——”，有些孤寂，毕竟喜庆了。也只是一会儿，风就把火药的香味传到了庄子里。
喜船在河滨上靠岸，成林把新娘子接回来了。
成林把杏珠一路驮到家，大人和孩子都往成林家簇拥，说句吉利话，讨一支烟，或者讨一块糖。
新郎官成林在堂屋里给乡亲们敬烟，从裤兜里掏出火柴，帮大伙儿一一点上，嘴咧到耳后根，客气地说着：张个肥火，张个肥火。
新娘房里坐着的杏珠，从子孙桶里抓了些炒米、枣儿、糖果分给闹洞房的孩子们。
孩子们拿了糖到别处耍闹，那些大的哄骗了小伢儿的糖，还拍手大笑：信人哄，烂鼻哄，养个宝宝挑粪桶……
在一片喧闹声中，婚礼十分热嘈。第一晚成林娘舅为大，坐上岗子。第二天平辈新亲为尊，坐大位子。第三天新亲在床上吃过早茶，起床吃中午饭，饭后方才散客，各自原路返回。
三朝回门，成林郑重地请杏珠父母来家里做客、吃饭。二老看姑娘过得不错，满意地回去了，日后两家便常来往走动。
婚后不到一年，杏珠肚子争气，帮成家添了一个大胖儿子。
成林当上孩子爹，依旧在镇子上做皮匠。他摊位旁边多了一个配钥匙修锁的小大娘儿。杏珠去镇上几次，都撞见他俩有说有笑，或者在一起吃下午。
杏珠不放心自家男将，索性作主，把孩子寄托到镇上托儿所，买了台洋机，在鞋摊上帮成林厾鞋帮。
夫唱妇随了几年，成林凑够钱，买了辆东风牌货车，早出晚归，跑跑短途。鞋匠摊子由杏珠接手，一个人厾鞋帮、绱鞋子。
如今，成林在西庄临公路的农庄线上盖起了三层楼房，杏珠也成了非物质文化传承手艺人。她做的松紧口单鞋透气养脚；河歪搧子棉鞋暖和轻巧；小孩子的端午虎鞋、中秋兔儿鞋软和波俏。至于那些像船鞋、象鼻子的款式，因为过时土气无人问津，被淘汰掉了，留下的都是经典款，但估计过了杏珠这一代，也没人会做，要失传了。
节气不饶苗，岁月不饶人。转眼成二爹更衰老了。他还住在当年自己砌的大瓦房里，孙子的块头已窜过老子，也该处对象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是管不着了，但还是巴望着能早点抱曾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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