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记 | 城墙上的无字书

天南海北，山高路远，进入十三朝古都西安，脚下的土地变得厚重，年代感漫漶全身，巍巍城垣递过来最热情的款待。

城墙梯形，墙在城上，有长乐门、永宁门、安定门、安远门主城门四座，闸楼、箭楼、正楼延长了门的界限，翘角重檐，歇山顶，回廊四合。城墙绵延十多公里，护城河水清幽，垂柳岸风月齐备，犹如一曲精心雕琢的古韵长诗，宫商角徵羽，借了四面来风，呼啦啦一遍又一遍，仿佛在讲一个老旧的故事，说给猎猎旌旗听，说给五彩灯笼听，说给左右拔地而起的新楼听。

走在可以跑马的城墙上，离地远了，与天近了，人心高了几重。踏着青砖，平视前方淡蓝的半空里云卷云舒，一步一韵，耳边静得出奇，却恍惚间有嘈杂的声音从墙体发出，可以听见糯米灰浆挣扎的声音，可以听见刻着砖匠名字的青砖叹息的声音。

这不是一堵墙，而是几段拼接起来的历史。隋文帝杨坚立新朝，不满足于破败的汉长安城，于东南坡地用短短九月便建成大兴城。613年，隋炀帝征用10万民工扩建外城郭，古都长安始成规模。“羌管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地基之下，有多少妻离子散，有多少白发送青丝？大兴不兴，入了唐，大兴城更名长安城，但战乱不改，城墙成了烽烟里柴火，改了修修了改。有元一代，城墙依旧是官家倚重，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曾在他的游记中称赞“墙垣高大，宫殿富丽堂皇，四周川湖泉水环绕，驻有军队，宜于游猎为乐”。现存城墙为明城墙，穷苦出身的朱元璋乱世起兵，听了隐士的劝解，“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终于成事，将草原铁骑赶回了北方。当年劝解如雷在耳，于洪武三年（1370年）修建西安府城，历时八年竣工。“汉冢唐塔猪（朱）打圈”，明太祖朱元璋修墙上瘾，不断加固连通，终成旷世奇观。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城墙上的夜色，点燃了两侧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也唤醒了城内璀璨的万家灯火。历史的硝烟擦拭殆尽，镜像焕然，古时明月照今人，长乐宫前夜未央，一切都是东流之水，谁也不愿纠缠是非难分的过往。当年太白酒中风流，对时势看得真切，城墙上将吹乱的鬓角往后一撩，看见了浮华之下的长安人世间。白月光，明净地，街巷零落，妇人临水浣衣，笃笃的捣衣声里，掺杂了妇人酸涩的泪，掩盖了母泣子啼的悲切之声。城墙之内，几家欢乐几家愁；城墙之下，兴亡家国兴亡身。城墙，承受了土木不可承受之重。

雪莱说，历史是一首用时间写在人类记忆上的回旋诗歌。在西安古城墙上，历史的叙事长诗不论平仄，不求韵律，歪歪斜斜地写在冰冷生硬的城墙上，嵌入砖石密不透风的缝隙里，藏在千千万万草芥一般的人心中，磕磕绊绊，在人们半夜惊醒的记忆上回旋了几千年。

“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西安宽厚坚固的古城墙，经不住回望，只能默默地用脚步丈量时光的履痕，深情地品读方砖上裂而不开的纹路，将历史沉重的细节一一记下，用无形的笔墨编纂成书，借风吟诵，传承千秋万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