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味同学会
高桂荇
清晨，蓝灰色的天幕上还点缀着几颗隐隐约约的残星，远处的地平线上已浮起一片淡青色。曙光渐浓，暑气升腾，天地间一片祥和与宁静。俄顷，云层慢慢地为自己镶上一道道银边，晶亮而华丽，那是日出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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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悉同学二十年聚会，是在半个月前。当时杨刚坐在办公桌前，午后的阳光透过绵薄的窗帘，如粉尘一样洒落在对面墙壁那只八卦钟上，黄底褐边，八角菱形，中间红蓝相间，裸露的白色秒针不紧不慢地“滴答滴答”。去，还是不去？这让他颇费思量。想去，毕竟那份同窗情谊纯深如海，最值得珍视和抚摸；不想去，是因为这是个现实社会，同学相见就是一种比较，自己活得似乎有头有脸，但也平凡，没有令人钦羡的建树。斟酌来，权衡去，还是感性占了上风，他想去会会老同学，更为了看一看她。杨刚站起来，仿佛下定决心似的。次日，杨刚去商场置办了一套上品行头，潜意识中虽不想鹤立鸡群，但也不愿续为人后。
车行两个时辰，便到了母校。平日经过这条路，杨刚总是忍不住老远就凝视那座高大轩邈的门楼，心潮起伏，可就是数过此门而不入。现在，伫立门口，倒有点近乡情怯。二十年光阴如箭，大学生活似乎就在昨天。上次十年聚会，因为出差云南，杨刚没去成。这些年，不知昔日老师是否康安？不知同学可否顺利？不知她过得好不好？毕业后几乎没有联系，尽管彼此间只是咫尺之遥。
人相聚，情相依，仿佛在瞬间又回到恰同学少年的峥嵘岁月。午饭前，同学们纷至沓来。尽管拥有几十年的人生历练和沉淀，见面的那一刻，还是充满狂喜、惊愕，兴奋得像个孩子……大家一起坐在当年上大课的阶梯教室，那个瘦削的戴眼镜的全校百米竞赛第一名而今两眼间皱纹如川的辅导员老师，站在黑板前逐一点名，微笑向暖。叫到一个同学的名字，下面就喊一声“到”！大家似乎摇身穿越又回到八十年代的青葱时光，男同学眼睛潮湿，不少女同学激动得泪流满面。简洁的开场锣鼓结束，联欢会拉开帷幕。现场大屏幕上播放着视频，当年的饭菜票、图书证、出门证、《星光》诗刊一样样老物件回放浮现，爬山、军训、春游一张张老照片幕幕定格。聚会的纪念品别出心裁,每人一本书。封面上两行隶书：千里寻梦，四载共读，无论距离远近，不管时间长短，我们牵手相拥永远在一起！书中收集了同学们事先送交的每个人的生活照和肺腑祝词，一页页翻过去，那些曾经流淌的春花秋月一纸凝固。平时大家都是端着的，今天状态有点疯，没有戒备没有心机。沧海横流，剥去一身的伪饰和矜持，每个人展露的都是原生态的自己。浓情同学会，大家在重温同窗情的同时，生命在缓缓提纯，境界在徐徐升华。
回忆的微电影放过，而后是同学间自由漫谈。曾经那个凉意初拂的九月，大家邂逅瓢湖之畔的师院。怀着憧憬和希望，在同一起跑线上奋飞。从零开始，谁也没有骄傲的资本和权利。时过境迁，如今各人的境况已是霄壤之别。在叙旧话新的同时，心下不免在暗自攀比。杨刚一个人坐着，装着专心翻看那本书，眼睛不时地四处扫描，纵览众生世相。他暗自思忖，也许最能颠覆一个人价值观的活动，就是同学聚会。大家问得最多的一句话是：“现在过得怎么样？二十年，改变得太多了，欢乐揉杂了感伤，人生况味让人唏嘘。有的升官晋级、意气风发；有的财大气粗，举手投足都闪烁着“土豪金”；更多的是一介书生执鞭三尺讲台……幸福在嘴角洋溢，凉薄在眉间徘徊，招摇和自卑、炫耀和失落在这里汇聚。女生们早已失却了那种清新和青涩，靓丽女郎蜕变成了洗衣大妈；阳光男孩没有了激情飞扬，倏忽变成了平和冲淡的中年大叔。当年众男追慕的校花，一脸倦容，寂寞萧疏；当年的“丑小鸭”如今过得风生水起，扬眉吐气。昔日风流才俊，如今猥琐酸涩； “小混混”背弃讲台做生意，而今走南闯北在社会上呼风唤雨……杨刚悄悄地走到她身边，她的性格还是那样清高、孤傲，这么多年的挫顿和磨洗，也没有让她有多少变迁。她微笑地与同学们点头致意，不入深谈。一身严谨得有点拘束的装扮，蓬乱的头发，眉山描得很浓，唇膏猩红，手指甲有长有短似乎还没来得及修饰。怎么变得这么俗气、拖沓？大学时代，她断然不是这样。华美而高雅，精致而大气。想当初，雨打芭蕉的盛夏夜谈，唐诗、宋词、元曲，锦口含珠；瀛洲大礼堂看电影《人生》，揭示刘巧珍的软弱高加林的始乱终弃一针见血；桃花源里的春游聚餐，插科打诨，妙趣横生；篝火晚会上的讲演针砭时弊，直逼人心；舞池里摇曳生姿，风雅迷人；雪地清寒，每天中午从宿舍门前豪迈走过，足音清脆，只是因为一个人需要叫醒午睡……凝望她眼角的鱼纹重叠如浪，鬓发中夹着几根银丝，特别是那双眼睛，沉郁、失意而迷茫，杨刚心里泛起阵阵酸楚。早先她从学校辞职，管起一爿校办印刷厂，后来企业改制。这几年经营形势下行，辛苦坚守，但所赚瘠薄。杨刚用力握着她粗糙而腻乎的手，不能自己，扭过头去。想不到岁月风霜披落在一个女人的身心，竟是如此刀割剑剜般地凌厉和残酷。
晚宴开始了，同学们把盏推杯，酒酣耳热。当年的文艺班委高唱“好日子”，声情并茂。那个发财的同学深情演绎“你在他乡还好吗？”同学们沉思邈邈。你方唱罢他登台，经过这些年的磨练，不少人都是“麦霸”。小混混唱起“走四方”，缠绵、豪迈，穿透人心。晚宴达到高潮的时候，大家隆重推出写作老师一展歌喉，年近七十的老人演唱孙悦的“祝你平安”。望着人到中年的一个个学生，似乎端详着脸上写着风雨际遇的一个个孩子，老师满眼的悲天悯人。“你的所得，还那样少吗？你的付出，还那样多吗……”唱到最后，老人哽咽不继，同学们相拥而泣。在“难忘今宵”的乐曲声中，大家执手相看，热烈和伤感、祈祷和祝福在华丽而空旷的宴厅里温情荡漾。
月光洒落在瓢湖上，波光潋滟。晚宴后，有的打牌叙旧，有的上街喝酒，还有的三两聚合漫步聊天。杨刚坐在湖畔小山腰上，树枝葱郁。暑假已放，校园里一片静谧，唯有蟋蟀鸣啾。晚风丝丝，他遐思纷飞。同窗情是一壶陈年老酒，无论何时何地斟酌，都让人沉醉不知归路。然而，多少年后的重逢相聚变得五味杂陈。这种聚会好比一个坐标，让自己看到了人生位置，成功抑或失败，唯有面对。这个世界，改变了许多人；不少人，也正在改变着世界。杨刚循着记忆，游走在当年的琴房、操场，徜徉白桦林，盘桓荷花池，眼前业已物是人非。图书馆对面三楼第五个窗口，那里曾是她的宿舍，那里凝结了无数次的眺望，颤动和美好。是对还是错，谁能告诉自己。杨刚想到穿白裙子的她，想到在山顶低眉吟诵“杨柳岸、晓风残月”的她，想到偷偷地将饭菜票塞在自己衣兜里的她，想到把毕业纪念册扉页留给自己赠言的她……“此情可待成追忆”，杨刚百感交集，思绪如脱缰的野马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引嘶奔驰。
欢聚，激动而热闹；拥抱，慰藉而温暖。然而，相见不如怀念，怀念中有滴滴微笑的泪水，向往岁月静好；相聚不如牵挂，牵挂中有缕缕甜蜜的忧伤，但愿好梦成真。同学会，有温馨有欢乐，有伤感有隐痛。流年似水，江岸送别。这些年，不思量，自难忘，杨刚偶尔不经意地想起她，每一次触碰柔软的心壁都是几度徘徊，欲语还休。他无数次地遥想，遥想哪一天相逢是何种光景？然而，天上人间，所有的时空流转都是一片沧海桑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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