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晋华
暑假，我邀请父亲过来小住几天。
天气燥热，蝉鸣一声连着一声。这小小的东西，不知疲倦地唱着轻快而舒畅的调子。我不知道它哪里来的那么大能量，振动着薄薄的鼓膜吵得人心烦。
“听知了这叫声，又长又响，这天还得热好长时间呢。”父亲看着窗外自言自语，“不知是不是天热，最近身上不大好。”
我知道，他一定是极不舒服，否则轻易不会说出口。弟弟常年在外，弟媳陪着双胞侄女上学，也很忙。这一次，他同意来小住，其实是借着暑假找个医生仔细看看。可是，平时喜欢读书看报、谈谈时政的他，说起自己的身体，竟变得吞吞吐吐起来，似乎犯了错误的学生一样。
做父母的，一心想着的是不拖累儿女，总想着扛一扛就过去了。老一辈的父母，心心念的是付出，一旦身体有了毛病，也许不但帮不上忙，甚至还需要孩子付出金钱和时间，因此总觉得愧对儿女。我想起去年带他体检时就发现的那个毛病。他总是说，不疼，是年纪大了机器老化，没事儿。想着当过兵的他身体一直不错，加之自己平时的工作任务比较繁重，渐渐地也就没往心里去。
看到他强打精神的笑脸，我暗自愧疚。陪着他做了一次详细的检查，比想象的严重得多，医生建议住院手术。“这个小毛病不动手术没关系吧？”他看着我，又看看医生。我的老父亲，他总想着体检报告上的分析并不是很严重，却不知道有些项目体检时并未包含在内。
更重要的是，妈妈需得留在家中，地里的农活和一众牲畜离不开主人。而我的女儿，明天起就要参加几项夏令营活动，住在学校那边才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如果手术，会有三天时间需要二十四小时全程陪护，我如何分配时间，怎样兼顾两头，父亲一定在心里盘算了很久。
老公和女儿一直默默地陪同着。此刻，他轻轻说道：“你放心手术吧。上午我送丫头上学，在那边做饭，下午过来陪你，晚上把丫头带回家，我们再轮流陪你。”
“这样你们两头跑，还要做两种饭，太辛苦了。”爸爸的声音越说越低，他一定是觉得给我添了麻烦。
“哈，外公你就安心手术吧。”女儿突然笑了起来，“你看，一对父女在医院这边，一对父女在学校那边。爸爸陪着女儿，女儿陪着爸爸，多好！”
父亲没有说话。手术那天中午，医生嘱咐我候在手术室外不得离开。等到醒了麻醉回到病房已是下午三点半，他第一句话就问：“几点了？你吃饭了吗？”他不断催促我回去填填肚子，似乎忘记了自己根本动弹不了。
得知消息的弟弟赶在天黑前到了医院，将我赶回了家。见到弟弟，爸爸似乎轻轻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自小到大，弟弟对他从未流露过特别强烈的情感，父子之间的交流可以掰着手指数。如果不是这次手术，他是不是一直以为自己的儿子就是个感情迟钝的家伙呢？
同病房的两位病友还需要几天才手术，吊完点滴就回了家。弟弟是个寡言的人，术前带过去看的书现在也看不成，躺在病床上的父亲很是寂寞。熬好汤送到医院，我让弟弟回去吃饭好好休息。听我东扯西扯，他突然冒了句：“你不在的时候，这里真安静。呵呵，你弟弟不会找话题，我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两个人就这样盯着吊瓶傻愣愣的……”我想笑，却不知怎么突然红了眼。这还只是一个小小的手术啊！
傍晚，弟弟来了。我说，你教教爸爸用手机听节目吧。看着父子俩头靠着头，以一种前所未有的亲密距离，一个耐心地教着，一个认真地学着，我的鼻子又酸了。
听着收音机，父亲不知不觉睡着了。我这才细细端详起来。我没有想到，面前这张曾经健康饱满的脸已显干瘪，皮肤也已松弛，下巴上刚刚冒出的胡须早已白了很多。医生吩咐我给他捏捏小腿。我将手伸进被子，捏到的却是一层软绵绵如棉花一样的东西，哪里还有昔日结实的肌肉？
我的父亲，真的老了。尽管他一再倔强地说：“不就是一个小手术嘛？从小到大，这是我第三次吊水。”
晚上，弟媳带着两个孩子和妈妈一道来了。看得出来，他的心情好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不住地催促她们早些回去，不要担心。他说，没事，小手术，就是让丫头受累了。
说着，又对弟弟说，过了这三天，你赶紧回去，不要这么陪着，你姐按时送点吃的就行了。
弟弟答应着，并没有回去。我呢，一个劲儿点头，好的好的。他总是替孩子们想着，却不知道，做儿女的，也一样把他当成手心里的宝呢。
联系客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