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兰陵笑笑生《金瓶梅》
在这个秋天，终于读完了《金瓶梅》。
时常会想起兰陵笑笑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尽力书写真实的人性，自己却需要一个虚假的名字。他书写的内容让他注定无法放声大笑，只得躲藏在“笑笑生”的名字背后。
《金瓶梅》真实描写了一个喧闹的县城。在那里，街道的茶铺卖着梅汤、和合汤；元宵节花红柳绿，车马轰雷；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还冒着热气，“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就在这个繁华的世界内，《金瓶梅》也把床笫之事写得活色生香，人们每每谈及总会露出讳莫如深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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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 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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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人们的生活，也要写人们的死亡。
田晓菲在《秋水堂论<金瓶梅>》中写：
《金瓶梅》是一部秋天的书。它起于秋天：西门庆在小说里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如今是九月廿五日了”。它结束于秋天：永福寺肃杀的“金风”之中。秋天是万物凋零的季节，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第一回。
《金瓶梅》书写死亡堪称一绝。书中几个主要人物的死都值得反复研读。
试看《水浒传》武松杀潘金莲一节：
那妇人见头势不好，却待要叫，被武松脑揪倒来，两只脚踏住他两只胳膊，扯开胸脯衣裳。说时迟，那时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衔着刀，双手去斡开胸脯，取出心肝五脏，供养在灵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妇人头来，血流满地。
（《水浒传》第二十六回 郓哥大闹授官厅 武松斗杀西门庆）
并和《金瓶梅》对比：
那妇人见势头不好，才待大叫。被武松向炉内挝了一把香灰，塞在他口，就叫不出来了。然后劈脑揪番在地。那妇人挣扎，把鬏髻簪环都滚落了。武松恐怕他挣扎，先用油靴只顾踢他肋肢，后用两只手去摊开他胸脯，说时迟，那时快，把刀子去妇人白馥馥心窝内只一剜，剜了个血窟窿，那鲜血就冒出来。那妇人就星眸半闪，两只脚只顾登踏。武松口噙着刀子，双手去斡开他胸脯，扎扦的一声，把心肝五脏生扯下来，血沥沥供养在灵前。后方一刀割下头来，血流满地。
(《金瓶梅》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在《水浒传》里，武松在当时还是为人称道的打虎英雄，潘金莲则是罪大恶极的淫妇。武松想要为兄弟报仇却报官无门，只得出此下策。读者只需要在“说时迟，那时快”的一瞬间完成正义的实现。血染江湖，快意恩仇！
但情况在《金瓶梅》里发生了变化。武松之前误杀人吃了官司，今天的报仇就或多或少有为了自己的成分。而从前面看他对于武大似乎并没有那么热心，武大甚至对此颇有微词：“兄弟，知县相公抬举你做了巡捕都头，怎不看顾我！”
而他对待武大亲生骨肉迎儿的态度揭示了更多：
迎儿道：“叔叔，我害怕！”武松道：“孩儿，我顾不得你了。”……武松跳过墙来，到王婆房内，只见点着灯，房内一人也没有。一面打开王婆箱笼，就把他衣服撇了一地。那一百两银子止交与吴月娘二十两，还剩了八十五两，并些钗环首饰，武松都包裹了。提了朴刀，越后墙，赶五更挨出城门，投十字坡张青夫妇那里躲住，做了头佗，上梁山为盗去了。(《金瓶梅》第八十七回 王婆子贪财忘祸 武都头杀嫂祭兄）
武松若是为武大报仇，则他置武大的孩子迎儿不顾，连一点银子也不留，实属不该。别忘了在《水浒传》中，武松杀了人之后就英雄地自首，接受法律的处置了。
而读者在阅读之前的八十回中，也对潘金莲建立了感情联系。从“把我的钗梳凑办了去”给武大买房子，到离开西门家“在西门庆灵前大哭了一回”，潘金莲都不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作者又多写了武松从哪里下刀，展示了性与暴力的一体性。作者还要多写一些，他要写出潘金莲的挣扎，就像写李瓶儿死前身体的衰败、西门庆死前四处求医问药。《金瓶梅》无疑写得更多、更直接、更残忍。刀刀刺肉，字字带血。难怪张竹坡评点道：“读至此不敢生悲，不忍称快，然而心实恻侧难言哉！”
这样直接地写谋杀与死亡，似乎可与《罪与罚》中拉斯克尔尼科夫拿起斧头劈向老太婆相互参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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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 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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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书的结尾所有死去的灵魂全都一个个回来了：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春梅、武大、陈敬济、武大……
这样的结尾也让人想起了乔伊斯《死者》的结尾：
一个接一个，他们全都要变成幽灵。最好在某种激情全盛时期勇敢地进入那另一个世界，切莫随着年龄增长而凄凉地衰败枯萎。……他的灵魂已经接近了那个居住着大量死者的领域。他意识到他们扑朔迷离、忽隐忽现的存在，但却不能理解。他自己本身也在逐渐消失到一个灰色的无形世界：这个实在的世界本身，这些死者曾一度在这里养育生息的世界，正在渐渐消解和缩小。
与之不同的是，乔伊斯用“死者”描绘都柏林人“瘫痪”的精神状态，而《金瓶梅》则为尘世中的人们找到了慈悲的出口。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
西门庆的遗腹子孝哥儿被认为是西门庆转世。（孝哥儿）“项带沉枷，腰系铁索”正是西门庆跳不脱“酒色财气”圈子的惩戒。西门庆号四泉，酒色财气四全也。
“'财色’二字，从来没有看的破的”，唯一的出路是“直超无上乘，不落是非窠”。“如梦幻泡影，如电亦如露”，孝哥儿和普静老师“化下清风不见了”，也是“参透了空色世界，打磨穿生灭机关”。
之前所有对欲望的探寻、追逐、算计、挣扎在这一刻都消弭了，只剩下普静和尚超度在欲望世界生存的人们。
如果说《水浒传》是讲述人们如何在一个黑暗罪恶、弱肉强食的世界生存，《金瓶梅》则记录人们如何在物欲横流、酒色财气圈子里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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