１
大凡无道之君身边总有那么几个小人，帮助君主完成他的无道之举。此等小人虽品德恶劣，然才能颇佳，后世所谓“奸臣”是也。有人说历史是由奸臣推动的，也不能说毫无道理。
屠岸贾就是这么一个很得晋灵公赏识的奸臣，也就是那种除了好事不干，坏事做绝的人。
因为晋灵公无道，赵盾经常要劝谏，搞得晋灵公很烦，连带着屠岸贾也对赵盾愤愤不平，因为赵盾每次劝谏中总少不了“远离屠岸贾这样的小人”啊！最终灵公被杀，成公与景公相继继位，屠岸贾虽还在朝中担任司寇一职，却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光。
所以屠岸贾总在寻找机会搞掉赵家人，以报复他们对自己的蔑视。奈何赵家太强势，屠岸贾只能隐忍再隐忍，这一隐忍一下子就过去了好多年。
晋景公３年，即公元前597年，也就是晋楚邲之战那年，晋军惨败回国。赵同赵括赵婴齐与赵朔都参加了那次战争。当时赵盾已死，其子赵朔已成了赵氏宗主。
看着晋军灰溜溜地回到国内，屠岸贾很兴奋，因为他听说赵同赵括在这次战争中很不听话，屡与主将唱反调，这二人脑后有反骨啊！屠岸贾猛然想到一件事：前前任国君灵公不是为赵穿所杀，而史官记为赵盾杀的吗？赵同赵括不就是赵盾的异母弟吗？我又是主管抓盗贼的官，何不如此这般公报私仇，而又让别人说不出什么话？
第二天，屠岸贾假君命召集所有在京将军训话，他顺便翻起了老帐：“以臣弑君，天理难容！可是大家都知道，当初弑了灵公的赵盾可有被问罪？不但如此，赵盾死后，他的子弟们却还在高踞朝堂做着大官！大家说，天下有这样的道理吗？我身为捕盗之官，有责任有义务消灭弑君之贼，如今赵盾已死，赵家人却难逃其罪，请诸位将军与我一起诛杀弑君的赵家人！”
不得不说，屠岸贾是个演讲高手，他的这篇演讲稿讲的都是在理的话，即使有人想指出他公报私仇，可是又有谁敢否认赵家的弑君大罪？再说，赵同赵括们在战场上的表现实在是差强人意，说他们是晋国惨败的罪魁祸首都毫不为过。所以屠一番话激起了大家的正义感，纷纷喊道：“杀了弑君贼！”
不过也有站在赵家人这边的，他就是从小深受赵家养育之恩的韩厥。但面对如此场面，韩厥已经很难力挽狂澜，只好换个角度对屠岸贾进行劝解：“当初灵公遇难时，赵盾并不知情，后来成公也没对他进行问罪，这就是说，成公认为他无罪！你妄杀无罪之人那就是作乱！再说，你现在要行此大事却私自作主而不知会国君，你眼里还有君主吗？”
韩厥的话在情在理，要放在平时那也足以逆转形势，无奈当下场景，谁还会在意他的话？韩厥的话很快被淹没了。
韩厥眼看赵家人已经难保，就想救一个是一个。四赵中，同、括、婴齐确实不怎么样，死不足惜，赵朔乃赵盾之子，又有君子风范，那就救他吧。
于是韩厥马上坐车赶到赵朔家，对他说：“大祸了！大祸了！屠岸贾要对你赵家动手了，快逃！快！”
不料赵朔平静地说：“我等这一刻已经很久了。父亲犯下的大罪，总要有人承担，舍我而谁？感谢先生一番好意，我想父亲在天之灵也会得到安慰的。只是在下想求您帮我完成一件事，我就死而无憾了！”
韩厥何等聪明之人，当即猜到了赵朔用意：“请您放心！韩某自小受赵家大恩，难报万一。如果夫人幸而有后，韩某定当一力照顾！”
赵朔微笑着点点头，说道：“屠岸贾的人应该马上到了，先生快点走！否则连你自身都难保了！”
韩厥向赵朔深深一揖，含泪退出。他顾不得礼法，当即将赵朔夫人赵庄姬带上自己的车送到了晋宫。那里是安全的地方。
很快，屠岸贾带领的人马围攻赵家的下宫，赵家顿时笼罩在了一片恐怖的血色中：
这场浩劫史称“下宫之难”。
２
下宫之难，晋国朝野轰动，有人震惊，有人哀叹，有人讥笑，有人哭泣，不过更多的是恐惧。此时的晋国笼罩在红色恐怖中，人们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接下来两位主角就要闪亮登场了。一位叫程婴，乃是赵朔的朋友，一位叫公孙杵臼，乃是赵朔的门客。
杵臼对程婴说：“你是赵朔的好朋友，如今赵朔已死，你为什么不跟着他去死呢？”
程婴道：“好友已死，我又何忍独活！只是想到赵夫人已有身孕，若她生女，那是天灭赵家，我就从朔于地下；若她幸而生男，我不但不能死，还要想法养活他，让赵家不至断后，等他孩子成年后我再死不迟，如此也不枉我和他朋友一场！”
杵臼心下感动，深深一揖道：“我错怪你了！愿赵氏列祖列宗保佑，让赵家有后！”
镜头转到晋宫。
赵庄姬在晋宫住了几天，从宫人那里听到夫君已遇害，家产被没收的消息，心中大痛，想死的心都有了。
在万分痛苦中，肚子也跟着剧烈疼痛起来，赵庄姬忽然惊觉：肚子里的孩子要生了。
在宫人的帮忙下，赵庄姬平安产下一子。虚弱至极的赵庄姬眼看着自己的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夫君，赵家有后了……”
“赵家有后”的消息不知怎么的让杀红了眼的屠岸贾知道了。屠岸贾立即带兵进入宫中搜查，名义当然是“寻找贼党余孽”，晋景公对此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赵庄姬非常惊慌。没办法，只好把孩子放到裤子里藏起来，敌人总不至于搜查一个女人的裤子吧！担心的只是，孩子到时哭出声来怎么办？赵庄姬双手合十，望空祷告：“上天啊上天，如果你真要让赵家灭亡，你就让孩子哭出来；如果你不想让赵家灭亡，那就让孩子安安静静的！”
孩子很争气，始终没哭出声来！屠岸贾找不到孩子，虽满腹狐疑，也只好离开晋宫，否则自己倒有了造反的嫌疑。但他不死心，以巨额赏金在全国下发了通缉令。
程婴通过宫人打听得庄姬生了一男，心中大喜，想法偷偷将孩子带出了宫，让自己老婆先奶着孩子再说。
当前面临的一个大问题是：屠岸贾一刻没找到孩子就一刻不死心，唯一办法是让他找到孩子。赵家的孩子肯定是不能交给他，要不自己就成了千古罪人！可是如何既让屠岸贾找到孩子，又保存赵家孩子呢？他心乱如麻。
程婴忽然想到了一个人，就是前几天还讥笑过他的公孙杵臼，对，找他想办法！
程婴还没开口，杵臼忽然问程婴：“给你两个选项。一，把赵家孩子养大；二，去死。这两个对你来说哪个难些？”
程婴道：“那当然是养孩子难，去死简单啊！”
杵臼道：“好！既然如此，我虽是赵家门客，可论起来还是你受赵家的恩义多些，所以，我想请你做那件难做的事，把孩子养大，至于去死这个简单的选项，就交给我吧！”
二人密谋已定。访遍周边村落，恰好有户穷人家生了个儿子，估摸着他也养不起，二人就花重金将孩子买下，程婴、杵臼和杵臼的老婆将孩子带到一个人迹罕至的深山里藏起来。杵臼的老婆负责喂奶，杵臼则在山里寻些野味度日。
程婴很快回到自家，因为他要继续演好下面的剧本。他把赵家孩子放在自家密室中，由老婆偷偷喂养他。
３
可是自家毕竟是危险场所，所以接下去的剧本是：让屠岸贾赶快找到那个买来的孩子，然后……程婴不敢想下去。
第二天，程婴急匆匆来到军营里，大声呼喊道：“我是赵朔的朋友！我知道他儿子在哪里，谁能给我一千金，我就告诉他！”
军营里很多人都是那天参与过围攻赵家的人，他们马上报告了将军，将军喜出望外，这可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要是真能找到赵孤，那就是升官发财了啊，一千金算什么？给他！
于是出动部队，由程婴在前面带路，很快找到了杵臼和孩子的藏身之处，此刻杵臼的老婆正在给孩子喂奶呢！
程婴的心在滴血，可脸上却是喜出望外。他大声喊道：“将军快看！这就是杵臼和他老婆，那个孩子就是赵家孤儿！前几天我和他一起藏到这里来的！”
这位将军正想问个明白，核实身份，杵臼忽然破口大骂：“程婴啊程婴，好你个无耻小人！当初下宫之难你不能为朋友去死，说要和我一起保护这个孩子，我还以为你是个可以托付的君子，想不到你今天竟然还出卖我！小人！无耻小人！呸！”
程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角颤动着：“我……我……”
杵臼忽然从老婆手里一把抢下孩子，紧紧抱在自己手里，跪在了将军面前，哭道：“官人啊！要杀要剐要全冲我一个人来吧！可怜赵家已经满门抄斩，只有这点骨血了，我受人重托要将他养大，好继承赵氏血脉，求您可怜可怜这孩子，不要杀他！”说完伏下身子以头触地，连连向将军叩头。
将军冷冷地看着这一切，突然大喊一声：“杀！”
士兵围了上去，转眼间地上多了二大一小三具尸体。
于是这天晚上，屠岸贾第一次睡了个好觉。
当晚程婴去拜访了一个重要人物，然后就销声匿迹。
４
１５年后的一天。
晋景公忽然得了重病。占卜结果显示：大业的后代在诅咒他！
大业是上古时期的贤人，嬴姓，乃是赵氏与后世秦始皇的共同祖先。
晋景公不明白大业后代为什么要诅咒他，他找来了韩厥询问。
韩厥道：“大业的后代一在秦，一在赵。您是晋君，秦国人是影响不到您的，在我国的大业后代，那就是赵氏了！据臣想来，就是因为以前灭了赵氏全家，让赵氏的先祖断了祭祀，他们才诅咒您的吧！”
晋景公道：“唉！此事现在寡人想来也是后悔莫及呀，当初怎么就没有阻止他们呢！弄得晚上做梦都会梦到赵家人！可是现在后悔有什么用呢，赵家人都被杀绝了！”
韩厥道：“不！据臣所知，赵家还有唯一后代在！”
晋景公奇怪地问：“哦？”
韩厥就将程婴与杵臼如何保护赵家孤儿的事全部告诉了晋景公，包括自己如何秘密资助程婴，也包括那天晚上，程婴悄悄潜入韩厥家告诉他要带着赵氏孤儿到某个深山秘密抚养。
晋景公道：“好！好！你不但是赵家的恩人，还是寡人的恩人，让寡人有机会来修复这个错误！”命韩厥迅速找到程婴和赵氏孤儿，秘密带到晋宫。
一切布置停当，晋景公以病重交代后事为名召诸位将军——也就是那些参与攻打赵氏的将军——进宫。
将军进宫问疾毕，等着国君交代后事。这时宫外忽然进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人，向晋景公行礼后站在了将军面前。
晋景公指着二位，问将军们：“诸位可知这二位是什么人？”
将军们面面相觑，都摇摇头，不知景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晋景公道：“韩厥，你跟他们说！”
韩厥道：“各位将军，这位老者叫程婴，乃是先大夫赵朔之好友，这位小的叫赵武，乃是赵朔之子！”
将军们都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然后开始窃窃私语，很快每个人脸色都变得煞白，很多人脸上已经渗出了密密的汗珠。
韩厥厉声道：“各位将军，想先大夫赵衰以降，赵氏家族哪个不是对国家忠心耿耿？十多年前，你们竟然瞒着国君私自攻打赵氏，还竟然把赵氏灭族！你们自己说，该当何罪！”
将军们惊慌失措，忽然齐刷刷跪下匍匐在地，颤声说道：“我们瞒着君主擅杀朝中大臣，实属罪该万死，可当初我们都是奉了屠岸贾的命令攻打的，不然我们哪敢作此丧尽天良之事！今愿听主公之命，奉赵武为赵氏之宗主！”
韩厥道：“谅你们也不敢！既然你们如此表态，现在可奉君令，立即攻打屠岸贾！否则，国法难容！”
屠岸贾全家转眼间灰飞烟灭，比１５年前灭门赵氏的速度更快。
天理昭彰，报应不爽。
５
年轻的赵武刚举行完加冠礼，意味着他已经成年，可以参加社会活动了，可以当官了。
赵武的心情非常舒畅，他要穿着这身新衣服去向老父程婴炫耀炫耀！
不想程婴却来了。
赵武刚想向程婴行礼，被程婴止住了。程婴反而向赵武行礼，赵武有点不知所措：“爹，您……”
程婴道：“当初你生身父亲还在世时，我答应过他把你养大，我也同时答应过我的一个朋友公孙杵臼，把你养大后跟从你父亲和他于地下。现在你已长大，我许下的诺言已经实现，现在可以放心地走了！”
赵武不顾自己已经成年，突然像个孩子似的放声大哭：“爹呀！您刚把我养大，您的养育之恩我还没有报答，您怎么可以离开我呢！不要！我不要你死！”死死地拉住了程婴的衣服不放。
程婴道：“孩子，你现在已经成人，你有大好的前途，那是你的人生道路，你要把它走好。我本来应该在你父亲去世那年就死了的，上天已经让我多活了这么多年，我也活够了！我死志已决，孩子放手吧！”
赵武停止了哭泣，因为他突然理解了程婴说的话：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人生道路。程婴为了救自己而活着，或许这就是他的人生道路。那么，自己就应该好好活下去，这才是报答程婴的最好方式！
程婴转身离去。赵武长跪在地，望着他的背影渐渐小下去，小下去，小到看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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