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语:首先需要向大家道歉,上一帖是“阅读推荐之十一”,而这一帖还是“阅读推荐之十一”,究竟怎么回事?大家一定会有疑问。那是因为我贴错了,李仕淦的散文诗在“阅读推荐之八”的时候已经贴出来了,由于我最近整天忙得找不到北,稀里糊涂就把这组作品重贴了一次,本来删除了即可,由于有一些读者已经转载,还有的读者已经收藏,担心删除之后会影响这些读者(对于网络技术不熟悉,我不知道会不会这样),只好保留着上一贴的错误,而把这次新贴的作品编号仍然还是重复使用“阅读推荐之十一”,敬请大家谅解。
这次推荐的作者,是我们散文诗群中年龄较小的新生代90后作者,也许是我的孤陋寡闻,在我至今为止的阅读经验中,90后的作者就是这个潘云贵写得最好,无论对于汉语语言的感觉,还是思想与情感的驾驭,诗歌技巧的驱使,涉及题材的广泛等,他的成熟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年龄,让许多写了几十年散文诗的“著名”作者,还不如他笔下的任何一章作品。他让我不得不承认,写作,特别是诗歌,应该是有天赋的。潘云贵的天赋决定了他的诗歌作品让他的同龄人,甚至许多非同龄前辈们也无法企及。我预感着,这个作者,在未来的中国诗坛将会成为一颗最璀璨的新星之一。他的作品怎样,请大家阅读我从他寄来的作品中不加选择地随便贴出来的以下三组,相信大家自有结论。我们衷心祝愿这个孩子继续广泛深入地阅读,积累更为丰富学识与经验,不断拓宽胸怀,提高自己面向世界的视野,保持平静、低调写作姿态,写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LF平方
潘云贵 1990年12月生于福建。第六届“雨花杯”全国十佳文学少年。“我们”散文诗群成员。就读于黑龙江佳木斯大学。诗歌发表于《诗刊》《诗林》《延河》《中国诗歌》《青年文学》《儿童文学》《福建文学》等刊物。散文诗观:在诗与散文的中间地带,寻找散发灵魂清香的文字,让更多的人同自己一样爱上生活。
人的一半面孔是鱼(外两组)
01
从祖制和欲念而来。
一匹浸水的丝绸,沿精卵的质地孕育成头颅、尾巴、四肢,接近鱼群的足迹。
盛放在躯体里的鱼,在脐带剪开的一刻,又还原成世上欲念最初的模样:
蠕动如云,干净如瓷。一潭清澈,望不透的星河之源。
人的到来,是这世上的幸福与磨难。
胎儿娇嫩,慵懒,与大地连接。保持一只鱼的童年状态。
那些携带时间的鱼鳞,逐渐从目光里拔出,被一个脱离鱼腥味的群体以高贵的理由打磨,造型。
重复的戏剧。
02
这一纸轻浅的生息,开始一页一页书写。
莲蓬,浴缸,女人缓缓起伏的原野写在扉页。
一只鱼,从剪掉脐带的那刻,不断承认自己上岸的身份。
也不断从别人的眼睛里,看到自己与水的距离。
那些生长成母亲的鱼,分娩前后,膝盖上总还保留一个池塘的宽度:
惰性与爱。
天地辽阔,仰望中,是消褪水光的江海。
而人世,这片汪洋,从未消褪。
只在混沌中伪装透明,散漫地于空气中,吸食,吞咽,和倾吐个体的命运。
这一纸轻浅的生息,让我解读躯体的地图。
除开思想的荒田以外,来自血液与细胞的声响,会逐渐熟稔:
撬开枕被的是日光,隐藏话语的是月光。风中吹来的是迫近,雨里停息的是离开。
莲香树,香雪兰,水花生,颤栗的气味和水草如出一辙。那些均匀的呼吸,类似玛瑙的光泽,安抚欲望,躁动和贫穷。
手,足,眼,耳,口,是鱼群扔上岸的影子。
它们的祖先来自水。
一个人内心固守的宁静,来自深海。
03
我伫立在生活的任意片段,寻找咸湿的泡沫。
空对城市,村庄,游弋其中的鱼,在二难命题上听从喧嚣与繁华。
选择并迷失。
头颅浸在水中,一种静止接近凝固的死亡。鱼在水中呼吸的本性,在上岸后,遗失。
事物在选择前后,面目有着惊人的差异。冰火之间的舞蹈,呈现两种色彩,像生死,爱恨,面面相觑。
头颅装满石头,神经习惯冰冷和沉重。
我不能说出其中深藏的黑暗。
复杂困窘的人事,总在无灯之夜,模仿大海的潮涌,席卷而来。
黑白,善恶,真假,它们长成的面目,日趋相同。
04
怀念一只鱼的自由和单纯:水,食物,游动。
简单生存,仅此而已。
人群自以为高贵,太在意一种仰视。
堆砌在目光上的喜马拉雅,最能接近明星,与雄鹰。
所以,无数的攀爬,追逐,日以继夜。
所以,无数的城市,无数的喜马拉雅。
时而也会有声音不小心落下来,惊醒思维即刻引爆的部位:
鱼的头颅,仅仅连接蔚蓝的海。
我们的头颅,连接汪洋以外的汪洋。
比孤零的岛屿更加孤零。
05
当瞳孔终于看不见海洋,我们无辜地把这途经的世界当成蔚蓝。
这种骗局,比任何凉薄的秋天更让人流泪。想到盐。
骆驼刺在趾骨上刺出深红。我们横穿过的日暮沙漠,却无法再次施舍出海市蜃楼。
苍茫与无尽,只接近江海的边缘。
兜转其中,眼睛被悄悄换色。
世界自早晨清醒,光明成为一种表面事实。
但黑夜,暂时结束而滞留下的喑哑,却掌握另一种充沛的视觉。
06
母亲久久不肯收拢的视线,雪片是怀念的,干薄的双唇和枯枝,有着同样温度的命名。
昨天的村庄在今天,还是村庄。就像母亲,脚步不曾走出芦草的岁月。
父亲也在原地徘徊。草垛上,一只蜗牛爬行中忘记自己是否直立过。男人的目光,想同其他男人粗壮的臂膀一起从村庄跌过群山,再从群山跌向柏油马路。最后却摔在月光里。
所有的山竹沉默,不开花。
多少人憧憬,奔跑,想在一种风景上看到另一种风景,想在一滴水里抱住另一滴水。却又无果地被现实剥夺了鳞片,光鲜的梦。
他们试图把鹰放在疼痛中飞翔,试图听远方的机器、转盘和汽鸣吹过折骨处,也要爬过围墙、关卡、豁口与暗礁。
来自高贵、文明和美好对岸的遥远,让盲目眺望的人群被鱼群真切的目光所驱赶。
07
在海水下落不明后,我感觉呼吸要像花一样烂掉。
曾经挚爱过的世界,母亲子宫里纯粹的泡沫,多么丰盈与可爱。而在上岸后,席卷而来的欺骗、虚无,在加速前程的穷途末路。
原野、森林、溪流,很难容忍积木与乌鸦的入侵。霸道的占领,击落我们的呼吸。
我们成了纸面里的人:单薄,脆弱,吹弹可破。
物质之火扑面而来,妄图烧毁一种真相:
人类的窒息与死亡在加重。
在列车飞速的前进中,
在道路不断的扩张中,
在高楼嚣张的林立中,
在窗口密集慌乱的手掌中,
社会失去了秩序。
我们正失去着呼吸。
08
把梦留给水去净化,水却在凌辱和遗忘中,显现黑色的一面。
那些身处黑色里漂洗的人,在虚荣的尾巴上越走越短。
狭隘、短浅,与随处飘浮的铜锈、癌症、二氧化碳、疼痛,加深车窗镜里一个人的意外。
这是来自同类的赠予,背后是金钱与利益的指派。
庞大地凿出另外一处峡谷。
无数的人,陷落。
无数的鱼,陷落。
无法选择前进,退守亦是艰难。人心隔着肚皮,很难猜测新的陷井。
我们最后的斗争,竟来自高级动物的身份。
那一天,我不说死亡。只说一只鱼在拥挤中丢掉自己的皮囊。
像蓝蓟和扶郎花,枯萎在同类的香气里。
09
失血的梦境里,鱼鳞渐渐被蒙面之物抽走。
行走在陆地上的躯体,几近赤裸与透明。
天空之下,挤满复杂的眼睛。
数落,赞美,嘲讽,讥笑,和伤害,这些刀刃一半搁置在火焰上,有月牙的形状。
插入,和刺出。
隐形的痛,常常让我们抓不住悬在半空的身子。
文明与迟缓,前进和麻痹,合力盗走机体的曙色。
我们空空地等待,保护和救赎。
晶莹的鸟鸣滴满掌心。那些铁制的挡箭牌,为暴露的谜底找到避风港。
善良的我们,却在良知下戳穿自己的纸面。
我们,为一只俗世里奄奄一息的鱼,自省。
10
没有了鳞片,游动的含义已经失去卜算明天的能力。
每一次前进,或许都在经过一座坟墓。
我们曾经美丽坚硬,为自己的鳞片骄傲。它们闪光,柔韧,却谦卑匍匐在水中,成为珍珠和月光的情人。
这样的时光,已经陷落在某个消失的岛屿附近。
那些途经的渔夫也不会再说起网事里的鱼群,有怎样令人振奋的外衣,像坠落的星子令他们彻夜无眠。
这是一个超声波、噪音,和红外线、X射线起舞的时代。
镜子里越来越多的残像,在被窥视和不断揭露中,显现人类的恐慌。
形式、程序,和细节,剥夺了一只刺猬被保护的权利。
我们逐渐成为透明的鱼,或者一个赤裸的人。
鳞片和机体,不再深藏秘密和人生。
11
没有鳍,无法说出一条鱼存在过的痕迹。
这片盛产传奇和列传的海域,在历史中曾经有无止尽的蓝。让一群从低处走出来的人,奔跑,跳跃,憧憬,和变质。
鸟之翅可以触摸深蓝,打磨出一块蓝宝石。
鱼之鳍也可以划出深蓝,把天空倒映过来。
这是人类一场接近梦的旅行。
那时,我们的身体放在池塘里,满塘铺开的莲叶下有迟迟不肯将息的鳍。它们健硕有力,从江河到深海,一路划开云烟与叠嶂。
像一张弓,拉开。
惊慌的雁阵,垂落。
12
我们取走过鹅卵、柳絮、蒲公英,和蕉叶。顺水飘远。
一部漂流之书,有最初的起点,来自骨骼对水的召唤。
没有尺幅,那么靠近。单纯的流淌,不带杂质与世俗。
如今,我试图在墨一样的天空下,在流水线上,在观光客驻扎的海岸边,寻找带鳍的人。
想看看他们的身上是否还能磨砺出祖先的光芒:
勇敢,无畏,顽强,与开拓。
植进背、臀、尾、胸、腹,是象牙和钻石的光。
结果,失望了!
前行之人皆是冗繁生活炮制出的享乐者。身上尽是安逸疲软之态。
这些羊羔聚齐的部落,无人关注一只黑蝙蝠的嘶鸣。
被施放的诅咒,在人类充气的皮囊里,遮蔽了鳍的真相。
鱼的鳍上,是否有我们的存在?
13
我不再返回你。
在无数脚踝争夺的陆地,埋葬着干净的自由。
那只鱼还在水中游戏,跟随自己的节奏,摆动,前行,觅食。
藻荇、珊瑚、贝类,它们安静生长,安静守望。
隐居多年的爱,在鱼的生活里打开内心的诗,等待最后成熟。
这是我一直想要追寻的境界:
简单的自我,自由的自我。
可是,在通行证、身份证、医疗证、工作证一张张增加,又一张张减少后,一个人完全躲藏在一个锈茧里。受限于空间、年龄、目光和隐痛。
不懂得逃离,直到习惯冰冻成一枚石头,沉默,不挣扎。
机械的生理里,省略了许多真实与细节。
那些曾经在指尖上长成的森林,茂密翠绿,到最后却被现代文明的巨型卡车运走。
流失的自由,似水。
而水不再是我们的自由。
它只适合鱼的属性。
14
虚线织成的远山,起伏在时间的擦痕。
我们的生命,被隐形之手擦去。一抬头,就有一个影子降落。
鹤鸣排空之下,人是沙粒上行走的蚂蚁。按照一定的路线搬运骨头和前程,微笑,焦灼,不再是鱼。
没有工厂、马路、争执和妥协,鱼只是鱼。
吞吐自己的泡沫,摇摆自己的长尾或者短尾,燕尾或者蝶尾。
辽阔的海洋,从来不缺少选择。
那些蔚蓝,纯粹。不带顾忌、犹疑和惶恐。
让我仰望到,鱼的幸福,在真实的尾部拥有自己的细节与方向。
而人的双脚,在社会进化下,无法恢复尾的状态。
站立,奔跑,弯曲,苍白地沦为行走的机器。在疲倦和酸痛中,面临失灵的危险。
内心的波澜,被隐隐掀动。
鱼,我不再返回你。
我的自由和你不一样。
15
每一次都想避开,和记忆对视的时刻。
我怕,曾经深爱过却不断遗忘的事件,会砸下来,砸伤自己停靠在日历上的旅程。
那些残存下来的屋檐,木槿花,佛珠,会用母亲难以治愈的泪水浇灭角落的寂静。
一路驼来的时光,提醒良知:
爱与不爱要有确切答案。
忘记与铭记要清楚说出。
而我,总走在模糊地带。
澄黄的原野,野生的苜蓿,一块棉织的布匹,一张父亲的脸。
二十岁之前,我爱。
二十岁之后,我不知道。
我的话语成为哑巴的痛。
那些都市、烟气、皮革和欲望,知道。
16
阳光移动,干燥的时间之下,影子被拉长在城市一样的地图上。
像蚂蚁的队伍,不断延展。
望不穿的公司大楼,穿不透的车水马龙,实现逐渐忘记一些事物。
它们曾经走在河流的两岸,此刻漂往未知,和流水变成一种关系。
矛盾的流淌里,形形色色的人群脚踩形形色色的影子,到来又走过。尘滓般扬起又落下,听从一阵风。
我们对别人给予的爱总是随意丢弃,对自己所恨的事却迟迟不肯放下。
记忆的走向在蜿蜒里模糊,我们说不清。
人,这一种玄妙的生物。
与鱼相比,我们真的需要沉默。
祖先的同类,记忆只有七秒。
七秒之前,鱼都记得。
七秒之后,鱼都忘了。
分明得像手中拿起的一面镜子,拥有不被混淆的正反面。
17
在镜中,和远方对话。
波涛翻滚的海,藏在头发里。
气味,接近盐的熔化,和眼泪有相同的分子。
孤独。
往往在黑夜里醒来,瞳孔里装满海。鱼群渐渐游来,排成一种队形,却散落在风中。
我们隐忍多时的不安,无助,和一种近乎疯子的情绪,在血液里弥漫。
此时适合蓝莲花绽放。无眠之人,在香味里摇摇晃晃。
那只鱼用尾部悄悄将沉默甩伤。无法被黑夜和角落寄养的伤口,在烟灰缸和啤酒罐的中间裂开。
鱼咬到了我的孤独。
我将成为鱼的族人。
我将游进汪洋里,和潮湿柔软的水母、珊瑚虫一个级别。
18
这隐形的海,永远盈满湛蓝的水光。
孤独的气体,从未断绝,升成雨雪,降下,纷纷扬扬。
当镜面关闭,那只鱼试图住进我的身体,却无法找到入口。
它并不知道,孤独是透明的,也是密封的。
在另一场雨季到来之前,我的体内不会泄露一滴雨水。
唯一的起点与结局,都跟潮湿有关。
鱼圆睁着双眼,没有呼吸和眼泪,向墙外的另一个腹地游去。
孤独酝酿出的海水,没有一只鱼适合生存。
而我除外。
我已经上岸。
19
一些真实,近似于虚构。
比如,人和鱼,天和海,一些数字和走过的日子。
这些摇摆的词汇,从高空降临,在落地一刻,和楝子树的果实有同一种味道。
在舌尖绽放,类似菖蒲、芨芨草的苦涩。风中,人类的本性,颤栗。
还原不了的真相,在虚拟中也无法抵达镜子深处。
鱼的故事只能由鱼去演绎。人只在童年时拥有鱼的指纹,成熟时便已交还大海。
像陌路的人从相视的镜中走来,即使认出彼此,也要学会背离。
那些相爱而泪涌的海水,永远不会变更誓言与巢穴。
我们却在言语和眼睛里,提防每根入喉之刺。
行走的危险,在声色充沛的世界里,从未缺席。
我们半痛半爱地挣扎。
20
我除了忘记鱼,还忘记一株水草的气味。
曾经生长过的土地,承载生活全部的根须与鳞片。
那时,我四肢热烈而深邃的颤摆,在水中,比植物低,比鹰隼的翅膀高。
一种敬畏从体内喷薄出血色山脉,描摹远方的模样。我深爱,并且固执前行。
礁石和灯塔,见证鱼鳞退化的过程。
触目惊心的进程里,越来越接近与现实握手的姿势。
我是一只鱼?
不是!
21
海水倒退。
所有的故乡望其项背,也跟随着后退。
她们曾经瘫在满布岩石的城市边缘,目送我的离开:
一点一点上岸。
呼唤数声,我没回头。她们坚决咬断自己的舌头。不再发声。
水的图腾需要时刻擦亮,否则就找不到回去的路。
马哈鱼、三文鱼、鲑鱼都懂得洄游,繁衍,接近祖先。
我却被自己遗弃,就此失魂落魄,在社会的岸堤上。
眺望江海,退回不到鱼的属性。
陆地永远只是旅馆,无法代替故乡。
故乡,是回不去的地方。
22
我记得,鱼鳞被拔光的时候,全身只剩下带血的鳞纹。
未上釉的陶罐,与这些红色,相同。
一只上岸的鱼,在疼痛中,逐渐成为自己透明的囚犯。
我在浴缸中抱紧身子。
冷漠和泪水大肆驻扎的夜晚,风击落脱漆的门窗。
骨头静静敞开,像要说出的话:
我想回到母亲的羊水中。
我想恢复成一只鱼的模样。
创作谈: 写到鱼,写到自己
故乡临海,所以我常常会在海边放空自己。
一个人循着涛声而走,不系身后悲喜之事,心若清渠缓缓而流,亦如海天宁静时卧于浪涛之中的礁石或贝类。路上的潮汐,时涨时退,像极了人生的起起伏伏。
蔚蓝和潮湿,是一望无际的,一个人身处其中自得一份洒脱与静然。那些平日里的都市、马路、街井气息,在自然纯粹的字典里,消失踪迹。人可以越走越小,越走越接近内心真实的自己。
会有这么一瞬间,形形色色的人事被自己清醒地撕下标签,还原出思维里原本的认知。真善美,随海浪卷涌而来,在天蓝里不再附着任何暗色。是人性的一种光芒。我们亦可卸下自己,让影子在盛大的召唤下找到栖居之所。这样的醒悟,需要我们在海的胸怀里寻觅。
向海走去,便时常想到自己是鱼了。其实,自己亦深知,祖先的祖先原本便来自水。一段时期,他们也拥有着鱼的面貌,在浩大而纯澈的液体中,漂浮,游动,生存,与死亡。那般真切与透明的往事,在母亲的羊水里获取与温习。
我们是一只只上岸的鱼。
当你只身一人躺在海面上时,仰观天宇,会发觉自己的渺小不输于任何一朵海浪。而就是这样的渺小,更让我们接近祖先,接近鱼的属性。我们呼吸,潜伏,游动,漂浮,似乎又找回了鱼的属性。这是真实的体悟。
然而社会、生活又给我们的血液、骨骼注入太多的抑郁、烦琐和沉重的杂质,平添我们躯体的重量,使得我们无法拥有原先来世时的轻盈。我们于陆地行走,对于水,仅仅只是一种满足身体饥渴的需求。我们再也无法深入其中,把它作为曾经出生前生活的地方。
这是人类进化,或者文明进步带来的某种意义上的消失。来自人类自身的遗弃与遗忘。
我们改变了太多,失去了太多,需要一种回归。而鱼作为某种本真的含义,跟人类的童年时期是十分相像的。我提笔写下《人的一半面孔是鱼》的缘由正来于此。
其实,在半年前我便想到《人的一半面孔是鱼》这个选题,但由于没有一定的感悟和动力支撑,便也没在那时匆匆下笔。直到假期里经历了一些人事,才较为懂得了个体在这个庞大世界里浮游的艰辛与不确定性,勇气一上来便第一次尝试写下了这样一组相对较长的散文诗。
同时,我也十分感谢“我们”散文诗的老师们。经过这一年来的学习,自己在这个群体中收获了许多思想与真知,也拓展了新的写作视野。它们像一片优渥的土壤提供着一朵花开需要的阳光、露水,以及不可或缺的精神养料。这些也是促使我写下这一组散文诗的动力和基础。
写完《人的一半面孔是鱼》,我想让自己在纸上留住或是怀念人的童年时期,一种接近鱼的状态与纯真。这样的时光美好,却短暂。我们需要在文字中把它捡拾,然后再清醒地上路。
写到了鱼,便写到了自己。
看到了鱼,也希望阅读中的你能看到自己。
在奥斯维辛以后,眼泪只是空洞的表达
01
别了,春天。
在塞弗尔特诗句的开头,一群鸟惊慌飞过。它们的背后,是紧跟的飞机和暴风雪。
在长长的铁轨输送数以万计的恐慌之后,
在太阳、月亮和群星湮灭在电锯和氢氰酸晶体中的时候,
在黑夜过去还是无休止的黑夜的时候,
我们剖开波兰的1940。
一个阴暗的腹部将在4月27日临产,在波兰南部。
所有的法西斯都在陶醉狂欢:魔鬼诞生了!
奥斯维辛,风霜流经。
奥斯维辛,痛苦和死亡流经。
这比悬崖还要深不可测的地方。
这比炼狱还要水深火热的地方。
灰暗的天空笼盖住大地和人性。绝望陪葬硝烟中的罂粟花,破碎的紫兰色,在体腔里蠕动,寄生。
奥斯维辛,每喊一次,心脏就疼一次,骨骼就痛一次,血液就凝固一次。
02
奥斯维辛的天空是荒废的,包括无眼的子弹、残陨的羽翼、冰冷、恐怖和麻木。
没有轻盈的云、光亮的云,或者乳白的鸽子、灰黑的燕子和青绿的橄榄叶。
苍茫无限的破碎,没有人能够缝合撕裂的皮囊和头颅。那些蓝色、灰色、红色和褐色瞳孔,睫毛,金牙,纹身和长发,拘留在离开肉体的另一处角落,发出挣扎的信号、腐烂的气味。
所有的容器都要为焦灼所注满。
一群人轻扣枪柄,排列在灰色街头。
一个人手持细针,高高举起。
据说一个针尖上会站立七个天使,那么开枪那一刻,天使在哪里?爱和救赎在哪里?
是上帝在欺骗忠诚的信仰者?
不,是上帝已死!尼采高喊。
法西斯不相信宗教、天堂和地狱。法西斯只相信暴力和毁灭。
奥斯维辛在生产野蛮的圣徒,拿着带血的紫蔷薇在祭奠黑暗、冰冷、杀戮和野兽。
03
阴沉的牢笼,连喘息的门窗也紧紧封闭,窒息的嘴唇涂着黑色的唇膏。
受伤的鸽子被剥夺妄想飞翔的权利,人头占据整个大地。坠落的声响,抛弃一部分阳光的接触。
维特根斯坦,智者的牙齿在摇晃:飞翔是粗暴的运动。包括流畅和假设都已经死于弧线。
还有什么理由去向纳粹讨取自由和人权?
这一切,是一场奢侈的幻灭过程,像黄油、面包、威士忌倒进磷火中焚烧,发蓝,发紫,成为灰烬。
在奥斯维辛,通往自由的惟一道路是:死亡。
这里,任何一个死者都不带有灵魂的避邪之物。圣女玛利亚、穆罕默德、雅典娜,请不要呼唤或祈祷,在奥斯维辛被遗忘的天空下,他们只是给予死亡最后圣洁的慰藉和信仰。
菖蒲在风里拉锯,扎堆的茵陈、马拉加草,掘墓人苍老的声腔正赞美这些比犹太和吉普赛人更具生存血统的草芥。
剥开的苹果核从42座集中营的顶端抛下,上面长出草履虫黑色的触角,在落地一刻,又慢慢爬上荒废的墙壁。
不断集聚的绝望,在壁虎断裂的尾巴上起伏。
毒气室和焚尸房之间,是血腥的距离。无数的蚂蚁沿着这条红线,在搬运自己的骨头和死亡。
当教堂废弃,雨水冲刷猛烈,念《圣经》的牧师已经失业。
在奥斯维辛,再虔诚的祷告也是塌空的隧道,只能走向耶路撒冷潮湿的低处。
04
天堂在哪里?
无数次重复的绝望,隔着绵长而混沌的铁路线,加深阴翳和冬日。
一条条落难的鱼,在数着自己的标签:政治犯、普通罪犯、外来移民、同性恋和犹太人。
筛选,剃头,消毒,拍照,建档,编号,意志和肉体都在被剖解。
浴血的器皿,繁殖出拥有法西斯血统的水蛭和蜥蜴。它们用冰冷的部位篡改神谕:所有解脱的白骨献给伟大的维斯瓦河与影子里的仓鼠!
尸体应种在地下。艾略特说,这样记忆和欲望才能萌发出沉闷的根芽。
而法西斯绝不会种植春天,即使是灰色的春天,也不能。他们的双手,是扭曲的脉络和灵魂:黑暗不会走,残酷是永在的。
绞刑架、冲锋枪、死亡墙、钢钎、马刀和氢氰酸。
在奥斯维辛,没有一架梯子可以伸向靠近光源的窗户。即使梯子是颤抖的、悬空的,也不能。德国质量的大门,没有人可以打开。
最后一件囚服脱掉了,仅有的真实裸露着,精神没有寄存的去处。
燃烧了,头发、瞳孔和肉红色的森林。每一片指甲都像车前菊,面对大炮、坦克和榴霰弹,燃烧着美丽、柔弱与反抗。
希特勒、胡斯、希姆莱,你们这些纽伦堡的小丑,该听听罗素的话:爱国就是为一些很无聊的理由去杀人或被杀。
在奥斯维辛时,150万无辜的头颅系在你们荒诞的审判书上,你们说:杀!杀!杀!
在奥斯维辛以后,你们,该被杀!被用力地杀,被咬牙切齿地杀!
所有的法西斯都是魔鬼,所有的魔鬼,冷却的心脏都该被自己的钢枪戳穿!
数茎麦秸的末端点燃了,在1945。
来自彼得格勒的红色焰苗,遍布奥斯维辛。1月27日在波兰,这一天是德意志法西斯的末日。
光明咬碎了所有的铁丝网、焚尸间、毒气室、阴冷和黑暗。
锈红色、焦土和血,带着一望无际的忧伤,消失在回温的路口。
一切都结束了,奥斯维辛的黑夜、阴翳和诅咒。
一切都归来了,奥斯维辛的春天、鲜花和温暖。
可是,大地的疼痛,谁能忘记?
可是,人性的废墟,谁能重建?
05
今天,在奥斯维辛,无数的人慕名而来。
参观,吁嗟,拥抱,留影和流泪。
究竟是在回顾历史,还是在欣赏一出悲剧而做出观众应有的反应?
在颓圮的城墙上,钟面毁坏了,整个20世纪上半叶都在屠杀中废弃。
开在奥斯维辛的鲜花很少,没有一瓣可以显示风的存在。
鲜花开满在奥斯维辛以外的地方。那里有戴红色围巾的女人、壁炉和鹅肉。
碎裂的时间里,历史保持凝固的状态。
这一切,多么静!这一切,多么哀愁!
在奥斯维辛以后,所有的怜悯都是孱弱的,所有的眼泪只是空洞的表达。
表达的背后,是人类内心的脆弱、恐慌、畏惧和珍惜。
一只燕子飞过,衔走最后一枚子弹壳。
一位犹太少女走过,歌唱《夜玫瑰》,不带手帕和眼泪。
春天就在前面,奥斯维辛已经在后面。
远远的,看不见了。
兰亭序
01
水上书,一切太匆匆。
或许只有那刻,一座会稽山才能背下一首千年诗。
千年之诗,余味千年。风月太薄,墨香太浓,刺得一纸乾坤甘愿留出一方云水,浸润众生,明朗万世。
行笔刚劲,松柏的骨头坚硬。
行笔柔韧,江河的肌肤水嫩。
刚柔并济,砚台涌露清流,宣纸腾出青龙。天光散开。
悠远的山水,是桃李蜂蝶无法言说的意境。信手携梦来,风一吹,成了横、竖、点、捺……还有一折,来自灵魂摆动。
只轻轻一挥,烟霞之下鱼群游开。解不破的人生,有了各自去向:
或左或右,或上或下,生死中央,浓浓淡淡。
《兰亭集序》,成就了永和九年。一个节日,开始拥有自己的归属:
盛大,浅白,张皇,笃定。倾泻纸上的思绪,凝在一方碧湖里,有是非,有生死,有冷暖。
黑白周旋,人世,一个谜。
02
崇山巍巍,如虹穿梭,时光细织的卷轴,一摊开:
流水桃花,一行一香,抖落而下,浸染峰岚。
暮春里,她们长成最柔情的女人。婉约盛开,与墨摇摆,并随新燕,裁剪笔画。
羊毫已悄然挥动山河的神经。所有的方块字成为尤物。
《兰亭集序》,站在无数目光中,锤炼成型,拥有骨架和信仰。那舞动的姿态,若飞天的神女。那扬起的水袖,若江南的烟雨。
流觞曲水,古筝和鸣。那一个早上的芭蕉,全绿了。
苍翠岩伫立的孤独,被茂林和修竹遮盖。天朗气清,惠风和畅。那么多的人举起酒杯,喏,趁着好天气、好风景、好字画,干了,这一杯的山水!饮出一个东晋的风骨,虚掷苍茫。
琴、瑟、萧、笛,一一弹落生活。一只白马在心智的细缝里经过。
时光成为透明的鱼,从酒中游过,挟带走深浅人生,不着痕迹。
干了便彻底饮尽,岁月不会为一杯酒而回头。
03
在风中,抚慰苍白的柔嫩。那绽在纸上的深渊,是哲学的头颅,临崖垂思。
以炎黄为起点,人活于世,沧海一粟。无法称量的青史,太重,人的个体,太轻。一笔墨下,人世便添萤火新霜。
夏商周如烟出岫,子规的叫声啼破春晓,青铜从炉火中涅槃,铿锵的打造声,远了。
轻盈之字一一悬空,用即将降落的方式断定,无为只是短暂的漂浮。梦里走失的蝴蝶,最终还是归于泥土。任何一朵木槿花叶不能颠覆宿命,说开就要一直开,说美就要永远不谢。
昂贵奢侈所寄予的遥远,终究无法抵达任何一个春天和岛屿,
这是思想的精致,从水墨的根部,生长出冷静的植物。
一株株蔓延——
宇宙之大,人类的脚步始终走在弦上。
品类之盛,争夺生存的战争从无止尽。
一脚一高空。一步一悬崖。一仰一日月。一俯一河山。
砚台与水雾重叠,云散的目光,轻轻浅浅。
一只羊毫只能摘取一个视野,而不是一个世界。
04
兰花盛开,亭亭玉立。一千七百年单薄的转身,人雁南飞。
生死系在风月里,只一眼相望,断了车马红尘。芭叶萧萧,又能被雨湿打几回?
《兰亭集序》,每一笔噙着透明的泪。
时光慢慢地蘸,金钩银画,拥有兰草的品质。一横一竖,一撇一捺,在空谷中藏匿遗世的独立。
临溪而生,望春而开,弯折的躯体却一定要笔直挺立。如傲世玉石,不迎合,不奉承谁哭谁笑。
心事密缝纸上,背对人间案几,随墨悄然轻滑向背影和远方。
古今延伸开,人世旖旎绮丽。人面桃花,净瓶杨柳,终抵不过虚诞妄作。
这是神明空空的恩赐。若百鸟的羽翼纷纷而下,却在半空消失踪迹。求索信仰的人,空等一世,终期于尽。
墨里,他们写一生起承转合、悲欢离愁,却在水里灼伤了黑。
命途修短随化,而墨香不退,空留余味。
一个人字,要誊写多少遍才算究竟?
05
云白,天蓝。
长纸游弋出人生浮华。一尾尾清秀的黑锦鲤,跟进羲之的目光。在山水间做一回停顿,忘了龙门的方向。
终于还是起风了。竹动,云开。
兰花摇摆着身子,那飘出的素白,莹润中的青绿,解答了全部的疑问:
无声便是有声,默然亦是回答。
人心应如白纸,洁净单纯,没有高墙、密林、深渊、汪洋。它只应是清澈的溪流,钴蓝的天空,与自然的内涵,平静地交流。
一死生,齐彭殇。
酒醉今朝,墨写今日。此刻只属于此刻。昨夜星辰、明日黄花,是生活在别处的影子。虚伪的表象,离现实还要进行漫长的认证。
行云流水的笔墨是一壶恬静的月光,发酵出的醇香,又凝成风中骨架:
柔弱的笔画有了方块的形状。生命的形状。灵魂的形状。
缘字来回,只清欢才有味。鸟语和晨露,不比丝竹和参茶逊色。
临摹过的山水,剥落成云烟。淡雅的心,如清净的莲。无嗔无痴,无欲无求。
一岚青峰,静观。
一座兰亭,静卧。
一卷长书,静思。
一个人,要用最黑的墨在最白的纸上写一遍自己。
世事无常,得失莫计,宠辱皆忘。
无名的日子,在落款的一刻,有了永远的命名。
《兰亭集序》,写在水上的书。只相看一眼,一生便有灵魂芳踪。
流于墨,止于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