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意：经济不独立的人的内心痛苦。

作者：丁意 

子鱼公号常驻作者

擅写男女情事 

1，

临睡前，女儿的舞蹈老师忽然发来微信：晶晶妈妈，年底咱们就要给宝贝们安排考级了，如果晶晶还像现在这样迟到早退还缺课，恐怕到时候很难通过考试的，所以麻烦您督促下宝贝好嘛。  

冯娜连看了两遍信息，越看越气，怒火简直要从鼻腔里喷出来。

她的女儿晶晶今年五岁，已经学了快一年中国舞。这是冯娜给她安排的兴趣班，上课的舞蹈机构也是她精挑细选的。但是，这之后的事全部由晶晶的奶奶负责，包括接送孩子上下学和缴纳学费。

大概半年前，晶晶开始嚷着累、不想上课。冯娜咨询老师，得知课程进入新阶段，与启蒙期相比确实会辛苦一些，坚持一段时间身体习惯就好。

于是，她给女儿谆谆教诲讲道理：我们做事要持之以恒，不能半途而废，学舞能提升女孩的气质，而且多掌握一门技能，长大后你就比别人多一门本事......

可惜，五岁不到的小娃娃哪里懂得这些大道理，不仅听不进去，还撒泼打滚，死活不肯继续学。冯娜破磨嘴皮都没用，肝火燃烧，拎起女儿就要开打。

刚拍了一下屁股，小丫头立马哭天喊地，将冯娜的婆婆从厨房引出来。老太太一把搂过孙女，不满地瞪着冯娜，指责她不该上手，又哄着孙女说“不想学咱就不学了，开心最重要”。

冯娜最烦教育孩子时别人插手，尤其是晶晶奶奶，总是过分溺爱孙女，将她好好的女儿养得这般娇气。她心里憋着气，脸色沉得愈发厉害，加上觉得自己在理，便反过来指责婆婆这样是在害孩子。

婆媳俩就这样吵了起来，起初是为了晶晶上不上舞蹈课各自据理力争，吵着吵着，嗓门越来越大，话题也发散开来，渐渐演变成人身攻击。

尽管最后冯娜的老公周宏扯着老父亲出来帮忙劝架打圆场，总算息事宁人，但是婆媳俩好几天都没说话。哪怕住在一个小区，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两人依然互相冷着脸。

后来，还是晶晶人小鬼大，哄完妈妈哄奶奶，再三保证会好好学跳舞，这件事才告一段落。

没想到，合家欢乐的背后，有人当面一套背地一套。

五岁的孩子，若是没有大人指点，哪里知道什么叫逃课。负责接送孩子上学的晶晶奶奶，显然就是故意的。

冯娜一肚子火，本打算直接跟丈夫告状，又想到周宏性子软，在他父母面前跟烂泥似的立不起来，蓦地生出一股没由来的绝望，索性心一横，将老师的信息截图发在家庭群里，并配上文字：以后我的孩子我自己管，交给别人，还不知道教出个什么玩意，小小年纪就学会逃课撒谎！

被落面子的晶晶奶奶不甘示弱，当即发语音叫嚣道：以后孩子我不接送了，学费我也不付了，你自己管吧！反正某些人能耐了，用不上我这把老骨头！

冯娜压根没把老太太的威胁当回事，只觉得她是居功自傲好掩盖带孩子逃课的恶劣事实。

不曾想，到了周末，晶晶奶奶当真没来接孩子。

眼看舞蹈课的时间就要到了，晶晶的头发仍胡乱散着，舞蹈服也没换上，早饭还没吃完，周宏则慢悠悠地瘫在沙发上刷手机，半点时间危机都没有，冯娜不得不忍着困意从被窝爬出来。

一路上，时间越来越紧，晶晶却越走越慢，就差将故意拖延的心思刻在脸上。

冯娜没有睡成懒觉，本就情绪低沉，见女儿还不懂事，又是劈头盖脸一顿骂。骂骂咧咧赶到学校时，晶晶是哭着被老师拉进去的，嘴里喊了好几声奶奶。

很快，到了舞蹈课续缴学费的日子。

当初，因为周宏父母承诺孙女所有成长教育支出都由他们负责，冯娜在挑选兴趣班机构时，便不考虑价钱，挑了个各方面都突出的。

现在轮到她自己掏钱，才发现，各方面都突出的，价格同样突出。

冯娜拖了几天，晶晶奶奶都没有出现交钱的意思。实在拖不下去了，她只能自己支付三千块钱的季度学费。

伴随“叮”的一声响起，冯娜的心倏的瑟缩起来。三千块钱，几乎是她一个月的工资。

2，

给女儿交了三千块钱舞蹈课学费后，接下来的一个月，冯娜过得很不是滋味。

周宏一如既往地懒惫，周末总是想尽法子偷懒不去接送孩子。冯娜不肯向婆婆低头，只能委屈自己放弃睡懒觉。

既然睡眠受了委屈，其他方面肯定得补回来不是。等待闺女上课的时间，冯娜打开手机，想给自己点杯最爱的奶茶，加红豆加椰果加芋圆……付款时好心情戛然而止，一杯奶茶竟要三十二，抢钱啊！

冯娜看了看银行卡余额，到底没舍得下单，本就不佳的心情更加失落。

没给女儿交学费之前，她想喝奶茶就点，味道不合心意就重新点，一个月三千多的工资，日子过得却比单位领导还惬意。因为领导的工资要养家糊口，而她的工资纯粹是自己的零花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

现在不过是交了一季度学费，她就喝不起奶茶了。养孩子，可不是一两个季度就能混过去的，那是一辈子的重担，长此以往，她如何撑下去？

冯娜想到了周宏，内心不禁哂笑。

常言道，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然而，周宏并没有能力供她吃喝。他跟她一样，月薪不到四千，刚够自己一个人开销。

他爱跟兄弟聚会喝酒，沉迷垂钓野营，工资有时甚至覆盖不了请客和买装备的费用，还要向父母打秋风。女儿的学费，压根不在他操心的范畴。

冯娜思来想去，兜兜转转一圈，悲哀地发现，她如果想早点恢复奶茶自由的生活，就得主动跟婆婆低头。

可她不想低头。

已经低头太多回了。

结婚那会，婚房装修，冯娜想弄个欧美田园风。晶晶奶奶觉得一片白不吉利，而且不耐脏，坚持要装成中式的，家具统一为持久耐用的红木。

新婆媳为这件事僵持不下，最后晶晶奶奶以他们出钱为由而轻松胜出。冯娜倒是想找老公出头，可惜，她的老公，自己兜里尚且空空等着父母支援。

再后来，是坐月子。

冯娜想去月子中心，晶晶奶奶觉得月子中心看孙女不方便，非要请月嫂在家照顾。她请了个最好的月嫂，伺候得妥妥贴贴，来看冯娜的朋友无不羡慕她有个好婆家，弄得她一肚子牢骚发不出来，怕被人说不识好歹。

随着晶晶一天天长大，矛盾如地毯里的虱子，洗了又生，永不消逝。

冯娜时常怀疑，她其实只是个生育工具。孩子生下来后，跟她没关系，爷爷奶奶才是真正的家长。他们操控着孩子的一切，她这个千辛万苦生下孩子的母亲，反倒像个外人。

这样的婚姻，这样的家庭，身处其中的她仿佛困在蛛丝中的虫子，想挣扎出去却无能为力。

一堂课结束，晶晶垂头丧气地走出教室，看向冯娜的眼神写满了抗拒。

冯娜知道女儿在等自己哄她，可她没有那份心情。此时此刻，她连自己都没哄好呢。

她用最快的速度将女儿送回家交给周宏，然后给闺蜜梁红发信息询问能否去她家蹭饭。得到肯定的回答后，她的心情总算好点了。

梁红是冯娜在大学认识的老乡，两人同一专业且来自同一地方，自然而然成为了好友。毕业后，她们全都选择回到家乡，小城就这么大，见面机会比那些奔向大城市的朋友多多了，感情不减反增。

冯娜在路边买了点新鲜水果，驾轻就熟地敲响梁红家的门。

开门的是梁红的婆婆，笑得跟朵金丝菊似的将冯娜迎进门。梁红开着电脑在工作，她儿子在一旁练字帖，岁月静好的一幕。

梁红让婆婆给冯娜泡了杯玫瑰花茶，招呼她来自己身边坐着，然后一边工作一边跟她聊天。冯娜瞅了眼电脑屏幕，惊叹道：你们公司这么忙，周末还有这么多事，太坑了！

梁红摇头解释道：这是我自己另外找的兼职，给其他小公司做的账。

冯娜好奇地问了下这份兼职的收入，惊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按照梁红接单的量，她每个月的兼职收入早已超过本职工资。

她问梁红为什么不干脆辞职，在家多爽多自由啊。梁红苦笑道：我也想，但是家庭条件不允许啊，到处都是要花钱的地方，能多挣一分是一分。

她的眼睛布满红血丝，神态难掩疲惫，看得冯娜微微一怔，一肚子苦水忽然不好意思倒出来了。

3，

梁红的婆婆将饭菜端出来，招呼大家吃饭。

梁红合上电脑，拉着闺蜜上桌。席间，她问冯娜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毕竟，她一上门，基本都是来发牢骚的。

冯娜飞快瞅了眼梁红的婆婆，笑着说自己就是想干儿子了。梁红的儿子嘴甜地喊了声干妈，乖巧地得了顿夸奖，然后转头问母亲吃完饭能不能看动画片。

面对小家伙的讨好卖萌，梁红神色不变地回答：不行，先写完剩下半页字帖再说。

小家伙看了眼冯娜，撒泼道：不要，我吃完饭就要看，不然我不吃饭了！

梁红面色依旧软硬不吃，冯娜正犹豫要不要替孩子说说情，梁红的婆婆冲孙子苦口婆心道：听你妈妈的，先练字，哪有做事做一半的，你妈妈都是为你好呢！

双面夹击，始终没等到人为自己说话，梁红的儿子不得不消停下来，飞快扒完碗里的饭，乖乖去打开字帖。

目睹全程的冯娜，一时间不知从哪里开始羡慕。梁红的婆婆一进厨房，她再也忍不住，急切的追问梁红是如何驯服婆婆的，当初那么刁钻的老太太，现在为何处处维护她？

梁红笑道：能有啥秘诀，出钱的是大爷，她吃我的用我的，生病我带去医院我付钱，平时红包零用从没断过，是个人都不会再跟我作对好吧。

冯娜讪讪一笑，半晌无言。

当初，闺蜜俩一前一后结婚，找的婆家常被拿来做对比。

冯娜，一直是被羡慕的那个。因为她的公婆都是体制内退休人员，退休工资远高于普通大学生的薪资不说，还有单位分的房子、攒了数十年的公积金、各种显性隐性的福利。

嫁进这种人家，不仅不用操心老人的养老，更能得到两座金山银山的贴补，想想都知道日子有多轻松快活。

再看看梁红，本来就跟冯娜一样，指望不上娘家，结果自己又找个指望不上的婆家。没有老人的帮衬，全凭自己白手起家，想想都艰难。

冯娜曾经跟那些人的看法一样，觉得自己找婆家的眼光远胜过闺蜜。没想到，时过境迁，她竟然如此羡慕梁红。

羡慕到，当梁红的婆婆连晚上吃什么菜都要先来过问梁红的想法时，一旁目睹的她只想逃离，逃离这和谐得有些晃眼的氛围。

于是，她跑了趟卫生间，假装接到家里的电话，匆匆离去。

出了梁红家，夕阳已然下沉，迎面而来的凉风吹得冯娜清醒过来。

梁红家的洗脸台上，无论擦脸的还是化妆的，都是平价货，是冯娜结婚之后再也看不上的杂牌子。而她的收入，只有梁红的三分之一。

这样诡异的落差，归根结底，是因为她们的婆家条件天差地别。

诚如梁红所说，公婆没有给过他们任何经济上的支援，让他们不得不辛苦攒钱买房，之后更要过早地承担养老重担。这种情况下，他们作为老人的靠山，老人自然会下意识讨好他们，这是人性趋利避害的本能。

而冯娜呢，公婆将车子房子都准备好了，她的工资全给自己零花，逢年过节还能收到长辈不小的红包，比在娘家做姑娘时还快活。说是成家生子，其实她和周宏仍在做孩子，是被他父母用退休金供养着的巨婴。

巨婴没有成人世界的压力，自然是轻松快活的。同样的年纪，她的外形就比梁红年轻。

冯娜曾经多为此骄傲，现在就有多惶恐。

因为梁红的经历让她意识到，要想长期被供养，必须做个听话的人。可是，难道她要一辈子忍气吞声向公婆妥协，甚至连女儿的教育都不能做主么？

已经养出一个巨婴儿子的公婆，会将她的女儿教成什么样呢？一想到其中的可能，冯娜不寒而栗。

她终于明白，要么乖乖缩在茧中享受安逸，要么破茧而出自由和风雨并存，除此之外，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