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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路:暮年垂泪向西风

去年九月,我爷爷摔了一跤。放射科大夫说要手术,他不肯。过了几天,骨科大夫来上班,看了片子,说也许不是骨折,这么大年纪了,不想手术就慢慢养吧,于是出院回家了。


养了半年,春节时,我去看他,还只能坐在轮椅上。我给他买了些豌豆黄、核桃仁之类的糕点,从北京带回去。核桃仁他咬不动,已经九十岁了。


解手是最困难的,要保姆老太太把他扶上轮椅,推进小屋,坐在一张中间挖空的椅子上,下面放只马桶。我和我爸去扶,他不让。坐好后,让关了灯,所有人都出去。等解完手,老太太再进来扶他上轮椅。


马桶是胶桶,现在已经几乎见不到了。他住的地方没有洗手间。房子是八十年代百货公司分的。他的几个子女,除了老大在乡下种地,其他四个都在这间老房子里住过。一共也就四五十平,最多时住了五六口人。我刚记事时,大姑一家三口都在那儿住。小姑未出嫁,也在那儿住。小叔在部队当兵,一张胸前佩戴大红花的军装照用大玻璃压在桌子上。每次小叔回来探亲,我都很兴奋。平时跟小伙伴玩,会经常说,俺小叔还有一个月就回来了。


小叔当了三年志愿兵,退伍回来,结了婚,东边房子就隔出来,做了婚房。我不懂事,和小姑坐在西北那间,小姑说是她的房间,我说你骗人,东南那间才是你的。没过两天,东西相通的两扇门堵上了。


我不懂什么叫分家,总觉得都是一家人,哪间房都是自己家的,干嘛要从屋里堵死,进另一间还得从外面绕。后来渐渐感觉出,进出小叔的房间不能像先前那么随意了。不过,他刚有小孩的时候,我和表弟还是常常跑进去逗小宝宝。小宝宝不会走就学会了翻跟斗。大概因为小叔疼他多些,他第一声会叫的是爸。


等到东西两边堵死的门重新打通的时候,奶奶过世了。很快,小姑也出嫁了。又两年,大姑意外离世。四年后,我离开家乡读大学,小叔离了婚,孩子判给他,不到十岁。又过一年,小叔欠了一屁股债,带了孩子离开家乡,很多年不敢回来。


奶奶过世后最初几年,爷爷的日常生活主要是打麻将。后来牌友纷纷老病,也没精力再打了,只是看看电视。再过几年,电视也看得少了。那几年,每年有开发商来,说要拆迁,给两千块补助,算是一年的租房费用。一年后新房盖好,再搬回来。我爷爷不同意,说这么大年纪,再好的房子也不搬了。


同院的邻里,有个姓牛的,先前处的还不错,见了我爷爷叫声大爷。因为拆迁,领了两千块补助,拉了几个人,写了诉状,把我爷爷给告了。告了也没什么下文,有人来看看,又走了。又走不是因为我爷爷是钉子户,而是开发商越觉得这房子太鸡肋,一直踌躇到底还要不要拆。楼一共两层,二楼先拆,只拆了个角就停工了。年年都说明年拆,最近两年不说了,房地产不景气。说要拆的时候,乡下的伯父和他在城里的大儿子也来得勤了,隔三岔五往这儿跑。


坐上轮椅以后,爷爷原本枯寂的生活更枯寂了。老房子特别压抑,除夕夜的灯光都照不散陈旧的阴霾,黯淡得连小桌上的菜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我每次去坐,坐不多久就想走了。曾想过拿录音笔录下他讲的三四十年代的旧事。在他的叙述里,一生中很多时候,人命像灯草一样不值钱。解放前闹土匪,有人领了土匪,半夜到亲舅家偷牛,房子扒个洞,牵了牛往外走,屋里人听见动静追出来,土匪拿枪崩死一个,另一个举起钉耙照外甥后脑勺刨过去,刨死了。


我爷爷是村里出名的老实人,还有人威胁要弄死他,很长时间不敢回家。大饥荒时,家里饿死三口,爷爷也差点饿死,后来有人偷偷给了几斤麦,活下来了。我小时候一直以为父亲兄弟姊妹五个,后来知道是八个。


前些年,父亲说修家谱,爷爷也说,但一直没去做。今年春节,我要回北京的前一天,去看爷爷,特地拿了笔纸,问他家谱的事。其实我觉得,家谱在这个时代已经没有意义了。它只在过去那种人口流动极小又多儿多女的宗族社会才有意义。不过既然父亲和祖父都提过这事很多次,我就趁自己走之前简单记录一下。


在那次简单的讲述里,我第一次知道家里还有个信佛吃素的人,是曾祖母。我一直以为她离我很遥远,却不知道她活了八十多岁,如果再多活几年,我小时候就会见到。她信佛的缘由很简单,家里穷,是“小媳妇”,也就是童养媳,很小就到男方家里来生活,因为不是亲女儿,怕婆婆说自己偷吃东西,就信佛,吃素,这样成天做饭也不会有嫌疑了。


这些故事我闻所未闻,书上从来不曾见到过。动过几次念头,想抽个时间听他讲,把那些录下来。但并没有尝试。爷爷去年腿摔坏之后,更沉默寡言了。似乎已经疲倦到没有气力和世界交流。一切过往只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演。


前天又提起勇气,打电话给他。说提起勇气是因为,总觉得不知道该说什么。虽然是至亲,问候时依然有不知从何而来的不自然。隔了一阵不打电话,又为自己的自私与冷漠不安。确实没有这个道理,连身边的流浪猫都能天天喂,却不能给予老人经常的关心。每次挂掉电话,又像完成了任务似的轻松。也许通电话并不能给他什么安慰,只能让自己的内疚稍微减少些吧。


保姆老太太接了电话,让我等着,用轮椅把他推了过来。爷爷拿起听筒,问我忙不忙,不等我回答,又说自己的脑子还清楚,前天去了一趟医院,检查了腿。我忙问检查结果怎么样。他说,股骨头消失了,没有了。我说,怎么会没有了。他说,这么大年纪了,有轮椅就行了,也别想着再走路了,就这样吧。就挂了电话。我看看手机,通话时间还没等轮椅推来的时间长。


我心里有点不好受。他去医院的事,爸妈都没有告诉我。大概是觉得,告诉我也于事无补,又影响我的工作和心情。确实也是于事无补,我能做什么呢。不惟爷爷的身体状况家里不告诉我,就连父母的身体状况,我不问时,他们也不说。


两个多月前,我妈搬重物,伤了腰,疼得走不了路。告诉我时,只是轻描淡写,说慢慢就好了。几年前也伤过,隔了好几个月才好。但这次要比那次严重。我五月份去日本,在药妆店里看见治腰疼的贴片,就买了些。回来寄给她,她说药劲儿太小,不怎么管用。爷爷也贴了,感觉也一样,不如老中医的膏药有劲儿。但那些膏药有没有什么副作用,他们都不知道。等到药劲消退,病痛也不见好转。我妈只是说,等慢慢地好吧。


对疾病的态度,家里人一向如此。除了慢慢地养,似乎别无法子。对待生活的态度也像对待疾病一样,一天天都是凑合着过。搬家之后,连有线电视费都没交,我催促了几个月才交上。我爸说电视看得少,没必要装有线了。我说如果我有个家,哪怕从来不看电视,也要装上有线,只为哪天突然想看的时候可以随时看到。生活将就惯了,觉得凑合一天算一天,唯一重要的是挣钱。等到攒了许多年的钱亏了,生活重心又不得不转向,变成去讨还欠款。我妈前天还说,等年底钱要回来了,看有合适的房子就给我付个首付。


对他们而言,除了吃喝,并没有什么可以花上钱的地方。一辈子攒下些钱,除了买房和看病,就不知道该怎么处理了。如果不这样,就只能在股市里亏掉,或者被人坑了骗了,这大概就是老一辈的普通百姓一辈子的消费模式。也正因如此,在父亲眼里,讨要欠款比爷爷的骨折重要得多。虽然两件事都超出了他的能力所及,都不是他可以有任何办法的。而他能够做的,只是将忧心分配一下,在前一件事上忧心多些,在后一件事上忧心少些。


不单我父亲如此,在小县城的几乎所有家庭里,都是这样的情况。很少有人认为,上了年纪的老人摔一跤后不能行走是多么大不了的事,但举家积蓄一下成为难以追还的欠款就严重得多。也正因为有了这样的观念,他们一辈子只能生活在小县城,在为生计的奔波和操劳中度过一生。越是这样生活,就越来越牢牢地塑成“钱很重要”的认识,甚至重要过身体、家庭和亲情。口头上说“健康比金钱更重要”,朋友圈里转养生的鸡汤,临事抉择的时候,还是不能不在乎钱。


我问得细了,才知道,爷爷去医院检查,是因为疼得厉害。平时都没有人想到过送他去做例行的检查。我曾经有几次劝我爸去体检,他也一次都没去过。在他的观念里,反正也没有大病,小毛病是免不了的,检查就有,不检查就没有。知道了还影响心情,不如不知道。


我爷爷不能离开轮椅这一点,对他的每个子女来讲,可能都不意外。甚至早在他刚刚坐上轮椅的一刻,所有人都接受了,并能预计到后来的结果并面对它。尤其是我在乡下的伯父,他一直想找机会把爷爷接到乡下,这样就能由他来领爷爷每个月的退休金。爷爷坐上轮椅对他来讲,甚至不一定是坏消息。这让他有了更充分的理由接爷爷去乡下。


爷爷当然不同意,一旦到了乡下,连吃什么都不能自己决定了。春节时,爷爷对我说,“天晴了可以下乡看看,但如果你大爷要留我住几天,不管咋样,走的时候你得把我拉到车上,不要把我扔到乡下。”


这次检查的结果,可能除了爷爷自己,没有谁感到意外。所有的人都能接受,一个九十岁的老人余生里再也离不开轮椅是多么正常的事情,就像人老了头发会变白一样再自然不过。正是这种自然,让我挂掉电话后心里酸楚。可又能怎样呢。越是年迈,就越会明白一切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年轻时顶多是不能掌控与他人的关系,不能掌控命运,到老了,连身体都日渐丧失了掌控的能力。


生活从来如此,又能责怪谁、怨谁呢。我也从来没有为改善爷爷的病痛做过什么,除了心里默默期待,到了春天,暖和的时候,骨头会渐渐生长,渐渐愈合,一天天好起来。他不说疼时,我总是想,大概不疼了吧,慢慢就会好的吧。但如果仔细思量,就知道很难有那么一厢情愿的如意。一件事情不理会,只会慢慢变得更糟糕。这种一厢情愿,与其说是没想到,不如说是不愿面对,才去自欺。因为没尽到什么心和力,才拿一厢情愿的设想来为自己开脱。


我有个舅舅,他父亲是我外公的兄弟。他是个特别好的人。我考上大学那年,没有通知乡下亲戚。他听说了,特地坐车到城里祝贺,到家里放下礼金就要回去,说地里还有活要干。礼数在他心里非常重要,吃的喝的短一些没什么,礼数不能短。


后来我毕了业,到北京工作,初开始常去他家。他家里虽然简陋,却每次都为我的到来专门买些肉和鱼。北京太大,他又在六环,我慢慢去得少了。到后来,只有老家亲戚来时,我才过去看看。他以前住门头沟,后来因为拆迁,搬到高井。是低洼的平房,三口住,月租才450元。去年春天去时,见多了一位老太太,木然躺在床上,是他的母亲,我完全不认得。


老太太本来在乡下,由他弟弟照看,状态差得不行,他回家看见,心疼得慌,就接来北京。老太太下不了床,手不停抖,除了吃饭和解手时吱声,并不多说一句话。舅舅说,如果不是把老太太接来北京,肯定早就不行了。


他并不忌讳当着老太太的面提起她的病和死。他说,“最好的情况是,老太太再活两年,然后得个病死掉,我也算尽孝了。别活太长,人家麻烦,她自己也受罪。”


我觉得这话很刺耳,但听的人里似乎没有谁不同意。还有不少人说,他本来就不该把老太太接到北京,三口在这里打工,妻子有病,孩子上学,已经很艰难了。


他们说起这些的时候,老太太就在旁边的床上躺着。手依然像原先一样地抖,皱纹和眼神里也看不出任何异样,仿佛他们谈的一切都和自己无关,仿佛自己和这个世界无关。而让我吃惊的是,后来发现,老太太并不聋,每一句话,她都听得清清楚楚。


舅舅喝了些酒,又说,话是这么说,爹娘活着的时候不觉得,哪天真死了,就不得劲了。说乡下谁家的爹瘫了,成天在门边的床上躺着,天天早上喊儿子来穿裤子。时间长了,儿子就想,还不如早点死了。瘫在床上,多活一天,多受一天的罪。后来死了,料理完后事,轻松了。夏天早上去地里干活,干完回来,把锄头往门边一立,想进去给他爹穿裤子,推开门,见床上空了,心里就难受起来了。


去年十月,爸妈来北京,也去了这位舅舅家。我以为他要在家里准备些菜,他却说到外面吃。他的收入是禁不起在外面吃的,舅妈常年有病吃药,老太太也卧病在床,他在超市打工,工资很低。但大概因为我爸妈是第一次在北京被他招待,他坚持要去吃羊蝎子。


他平时不常请客,既然请客,就把关系不错的另一家也叫来了。三家人先在屋里聊了会儿,说去吃饭,老太太不情愿了,她动不了,怕家里没人。一屋子人都在的时候,谁问候老太太,她都不吱声。等到说出去吃饭了,老太太开口了,说人都走了自己没法解手。舅舅给老太太冲了奶粉,把马桶拎到床边,老太太就不能说什么了。


舅舅一边把马桶拎到屋里,一边对满屋的人说,最好就是老太太再活两年,这样他也算尽孝了。一如他跟其他人说起这些的情景。说的时候,没有叹息和哀怨,就像在叙述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情,流露再简单不过的愿望。他仔细冲了马桶,把边沿上的水擦干,动作里也看不见有任何的不耐烦。在一个屋子里的所有人看来,这就是最平常的人生,不应激起生活中的任何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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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新闻客户端主笔 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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