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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70年代,我家住在泗阳与宿迁两县之交、面临大运河北岸的一个村庄。那里有一种民俗,曾让我幼小的心灵备受震撼。
五六岁时的某一天傍晚,我们几个小伙伴在院子里玩耍。忽然外面传来一阵阵喧哗,由远及近。我闻声冲出家门,发现一大群人围着一棵大树,如临大敌,有的大喊大叫,有的则寻觅土坷垃、碎砖头、粗砂礓甚至短木棒等,使劲往茂密的枝叶间投掷。我看得目瞪口呆,但不明所以。
突然间,一只大鸟从树梢腾空飞起,我还来不及细看,它已一溜烟似的飞往远处另一棵大树,又钻入枝叶深处。这一大群人,也呐喊着往那个方向飞奔而去。到那儿依旧围住大树,用各种手段攻击那只大鸟。类似情形重复了好几次,不管大鸟飞到何处,人们都“不离不弃”地围追堵截。听说大鸟如果飞到邻村,那里的人们也会群起攻之,绝不会容他停歇。
这样,大鸟就陷入了人民战争的天罗地网,逃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大鸟最后并不是被人们投掷的东西击中,而是累得精疲力竭,惊吓过度,跌落尘埃,才惨遭人们毒手的。
这大鸟在我们那里叫“夜猫子”,学名猫头鹰。
(猫头鹰)
苏北的“夜猫子”其实不多。不知是环境不适合它们,还是此地人民极不友好,有时数年才得一见。
但敝乡之人希望永远也不要见到“夜猫子”。
哪来这么大的仇怨呢?
原来敝乡长期流传着这样一种说法,只要“夜猫子”飞临某地,必定会导致此地有人死亡。而且,从祖辈多年的生活实践来看,似乎也都屡屡应验着。
这一民俗的由来和依据是什么?好像一直没人能说得清。因此,当科学的春天来临的时候,它一度成了迷信,成为敝乡封闭、落后、愚昧文化的体现之一。
上大学后,我读到西汉初期文学家贾谊的名文《鵩鸟赋》。大致内容是贾谊被贬谪到当时还很荒凉的长沙,有一天傍晚,一只鵩飞来,落在他座位的一角。贾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打开筮书进行占卜,卜辞是“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他十分紧张,担心自己命不久长,伤感不已,写了这篇《鵩鸟赋》,试图排解沮丧而又恐惧的情绪。
(贾谊《鵩鸟赋》)
鵩是什么鸟?
鵩是猫头鹰的一种。《诗经》《楚辞》中经常出现的鸱鸮,也与之同类,都可以看作广义的猫头鹰,是令人恐惧的不祥之鸟。而之所以不祥,除了面目狰狞凶狠,叫声恐怖凄厉之外,还与此鸟的一些传说有关。据说猫头鹰是一种不孝之鸟,雏鸟长成后有食母之习,与华夏民族的伦理思想强烈冲突。但在敝乡人眼中,最无法接受的,仍是一种直接威胁,即“夜猫子”的出现会致人死亡。
(鵩)
那么,“夜猫子”的出现与人的死亡,到底有没有关联呢?
现代科学认为,猫头鹰预示死亡,是有一定理论依据的。人和其他动物一样,都有生老病死的过程。当人濒临死亡时,一些细胞的新陈代谢,基本上处于停滞状态,电解质加速分解,就会散发出一种奇怪的味道,学术界称之为“尸胺”。这种气体具有极强的扩散性,人的嗅觉退化得厉害,可能嗅不到这种气味。但嗅觉极其敏锐又有觅食腐肉习惯的猫头鹰,却轻而易举就能嗅得,也因此会被吸引过来,并在附近徘徊。
长期以来,其间的因果关系被弄颠倒了。本来是因为有人要死,才招来了“夜猫子”。而敝乡先民却一直认为,因为“夜猫子”来了,才导致人的死亡。“夜猫子”因此而招人讨厌、仇恨,甚至蒙上“报丧鸟”、“逐魂鸟”的恶谥。
时至今日,“夜猫子”终于“沉冤”得雪,无论如何,这都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目下且不说围攻“夜猫子”,就是想一睹其尊容,都成了一件难事——敝乡早已不见了它们的踪迹。即使在全国、全世界,它们的数量也已锐减,我国已将其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
如今宿迁市的三县二区,上古时属于淮夷,春秋、战国时成为诸侯各国竞相争夺之地,楚国实际控制的时间最长,也最彻底,楚文化也渗透到人们生活的各个方面。而将“夜猫子”——猫头鹰看作不祥之物,正是楚地民俗的一个重要特征。
胡旭
江苏泗阳人,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兼任厦门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研究所所长,中国文选学研究会理事,中国唐代文学学会理事。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中国古典文献学的教学与研究工作。出版《汉魏文学嬗变研究》等学术专著5部,发表《儒学式微下的文学嬗变》等学术论文70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多项,获得全国优秀古籍图书奖、福建省社会科学奖若干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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