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午的地铁4号线并不拥挤。“低头族”紧盯着手机屏幕，赶远路的人则都有些疲惫地昏昏欲睡。忽然，一个亢奋且洪亮的声音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大家好，我是从贵州乡下来到北京打拼的，”一个穿着褐色旧西装的小伙子在车厢里认真地作自我介绍，“我是做销售的，经理说我最大的缺点是脸皮太薄，就提出要考验考验我——让我卖出一张纸。在座的哥哥姐姐，我来到北京工作真的不容易，特别希望大家能帮助我完成这次考验。大家看一看，这不是一张普通的纸，我在上面写了几个字'为爱付款’。有没有人愿意献出一份爱心，买下这张白纸？三块、五块都行。”
我认真端详了小伙子手中的纸。这是一张皱巴巴的纸，一侧还有一条两三厘米长的撕口。“为爱付款”几个字也写得歪歪扭扭的，毫无诚意可言。我想这个小伙子恐怕要失望而归了。
熟料，在他推销的过程中，竟然真的有人付钱，面值还是50元的。
见到我迷惑不解的样子，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大姐低声对我说：“给钱的都是托儿，他们是一伙骗子！”
果然，在经历了大约10分钟的“销售演讲”后，全体乘客淡漠处之，毫无所获的小伙子便也不再遮掩，和几位托儿一起离开了车厢。
小伙子的遭遇让我想起了从前读过的一则小故事。
三个推销员被要求卖梳子给和尚。
甲观察了许久，发现有一个小和尚头皮发痒，就把一把梳子当成挠痒工具卖了出去。
乙无意中发现来寺里烧香的女客头发乱了，就说服主持购入五把梳子，免费提供给女施主们，确保她们仪容整洁地去上香，以示对佛祖的尊敬。
丙是三人中做得最成功的。他注意到和尚们要想生存且生存得好，也需要金钱的支撑。于是，他和寺里的主持达成共识，在梳背上铭刻有吉祥寓意的佛教祷词，并请大德高僧加持，打造出了颇受善男信女青睐的香火纪念品。
同样一把梳子，放置在不同的语境中，就会有不同的意义，产生出不同的价值。每变换一种思路，我们就会看到更多的可能性。
贩售白纸也是同样的道理。
如果想在最短的时间内卖出去，小伙子可以蹲守在北京任何一个景点附近的公共厕所门口。这些公厕通常不提供卫生纸，而往来的游客中总有人是忘记携带卫生纸的。卫生纸也是纸，而且一天之内完全可以卖出好多张。
如果想把一张白纸卖得昂价，他可以在机场等明星，要签名。在许多粉丝眼里，有明星签名的白纸怕是千金难换。若嫌这个方法太投机，他还可以把白纸当成素描纸为人画像，或是做成纸雕，或是印上广告……如果他立志此生以贩纸为业，他完全可以秉持着工匠精神去研究造纸，或是探究中国古法造纸的奥妙，或是发明一种保护视力的印刷用纸，或是钻研不易于燃烧的装潢用纸……
明明可以有千百种选择，但小伙子偏偏选择了最让人觉得悲哀的一个方法。他忽视了产品本身，忽视了市场需求，简单地认为销售就是厚着脸皮卖东西，甚至串通几个同伴虚假营销。“为爱付款”的口号就更加苍白无力了，这个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乘客们的沉默不是冷漠，而是对这种变相乞讨的默契对抗。
在我看来，这个刚刚从乡下来到北京的年轻人，经历了一次挫败，搞砸了一次考验，感受了陌生人社会中惯常的理性冷漠，未必是一件坏事。也许，他会想到更好的销售策略。也许，他开始反思上司让他卖白纸的真正原因，多问自己几个为什么——地铁上的乘客真的需要一张破破烂烂的白纸吗？未来工作中要售卖的物品也是类似的无用之物吗？这份工作会涉嫌欺诈吗？对客户施以道德绑架有效吗？我能想到办法让消费者主动来找我吗？……
成功是一个矢量，有大小，更要有方向。人的一生中总会面对林林总总的选择。所谓的“未来”，其实就潜藏在面对选择的一念之间。
我特别怕一个词，叫“死磕”。这个词带着一股堵上性命的狠劲，在不知不觉中让人执念深重。
最近网络上传播热度很高的一个话题就是大学生深陷传销陷阱。李文星不是唯一的受害者，甚至有名校高材生成了传销头目。
传销头目们在审讯中坦白心迹时通常会提到，确实曾经发觉自己误入传销组织，但是却又不甘心自己付出了那么多的金钱和精力，于是寄希望于骗取别人的钱财来抵销自己的损失。一步错，步步错。最终，这些昔日的天之骄子陷入传销的泥潭，不可自拔。
在甲骨文中，“执”是一个象形字，表现的是一个人的手被戴上了枷锁。有趣的是，在现代汉语中，既有褒义词“执着”，也有贬义词“固执”。等量的努力，等量的坚定，是褒是贬，端看你所选择的方向。
同样地，面对生活中的窘迫，我们换个角度来看也许就能豁然开朗，人生也会呈现出多重面向的可能性。
宋神宗元丰五年春，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苏轼与朋友出游，风雨忽至，拿着雨具的仆人先行离开了，同行的友人皆深感狼狈，唯独苏轼泰然处之，雨后写下了《定风波·沙湖道中遇雨》：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世人皆赞苏轼心胸旷达，这份旷达恰恰来自于一个宏大的视角。当世人懊恼于一场突来的风雨，苏轼却已将目光投向了整个人生。立足彼岸，回望起点和来路，颇有点海德格尔“向死而生”的哲学况味。可叹的是世人皆知人生苦短，却不能珍惜有限的生命，常常困囿于一时一事，最终在苦恼和抱怨中蹉跎一生。
“竹密不妨流水过，山高岂碍白云飞。”这是我所钟爱的两句偈语。以人的视角看竹林、看高山，只会觉得前路难行，但潺潺的溪流从不会被竹林阻住脚步，飘逸的云朵总能自在行旅在高山之间。
视角不同，境界不同，选择亦不同。很想对贩售白纸的小伙子说一句：你的人生本可以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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