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白石：大道至简

能在历史中留下姓名的人物们，谁的一生又不是浓墨重彩的传奇呢。

杏子邬星斗塘

齐白石，1864年生于湖南长沙府湘潭白石铺杏子坞星斗塘，名纯芝。家境贫寒。父亲为着他以后有一门谋生的技艺，便让他拜自家的远房亲戚为师，去学了木匠。

其间，齐白石学过上房梁、制作座椅之类的木工粗活，也学过雕花、精刻的细活。1882年，齐白石还特意去拜师学了人像画。从15岁到20多岁，齐白石就是乡间颇为常见的，手艺不错的“芝木匠”、“齐师傅”。

1889年，湘潭士绅胡沁园偶遇正在雕花木作的齐白石，爱其才华，收为徒，授之诗文格律。胡沁园又将当时的书画名家陈少蕃介绍给齐白石，使随其习书画。拜师之后，齐白石改名璜，字频生，别号白石山人，又号寄园。这也成为年青的齐白石脱离木匠生涯，渐渐转向乡间文人与画师的起点。

1899年，在朋友张仲的引见之下，齐白石拜见了湘潭名士，一代经学大师王闿运。时人称之为湘琦先生。王闿运赞其画与篆刻，遂收为门生。

在齐白石40不惑之前，都是他拜师学艺的历程。而齐白石自身的勤奋、聪颖、好学，也得到了贵人的提携与垂青。

北上

长年幽居湖南乡间，不知世界之大。而随着齐白石结识的朋友越多，他便越生出了游历江湖之念。

根据齐白石年谱，40岁之后，1902年—1909年期间，齐白石曾踏足西安、北京、江西庐山、广西桂林、广州、上海、苏州、南京等地，由北至南，领略不同的风土人情，探访何处是适合自己卖画居留之地。并以诗画会友，所到之处，也有知己佳话。

齐白石前往西安时，以诗会友，结识时任陕西臬台的恩施籍仕人樊增祥，别号樊樊山。樊樊山很是喜欢齐白石的印刻，二人一见如故。齐白石在樊樊山处，饱览八大山人、金农等人的古画真迹，心受触动，笔下工致朝着写意而去。而齐白石与樊樊山也从此成为挚友，相交长达三十余年。

齐白石也曾去过上海，考察过“海上画派”这样盛名日隆的商业化之地。其时，上海正是他仰慕的吴昌硕称雄画坛之时。他却并未在上海停留，也不曾像后起之秀张大千那样，一出道就将上海选定为寓居之所。

游历之后，齐白石又回湖南乡间开始了长达近8年的山居生涯。1917年，乡下匪患堪扰，齐白石在家乡处于一夕数惊，“一时逃窜计都无”的境况。加之诸多好友相劝他来京，齐白石数度前往北京，已有北上定居之念。

他曾转述友人胡南湖的劝说，称：“乙未冬，余三游京华。将归，湖北胡鄂公劝其不必，以为余之篆刻及画，人皆重之，归去湖南草间偷活何苦耶？况辛苦数十年，不可不有千古之思，多居京华四、三年，中华贤豪长者必知世有萍翁，方不自负数十年之苦辛也。”

1919年，为了生存，抑或为了梦想，57岁的齐白石决意长留北京。

犹记得康熙二十九年，即1690年。大约在这200多年前，齐白石在笔墨上追随的石涛，也曾北上追梦。苦瓜大和尚在北京漂泊了三年，梦碎京城，便黯然南归。

可是齐白石并非自恃的前明宗室后裔，也绝非为了讨要圣眷而北上的石涛。他本就是一棵乡间野草，便生来就有草根的坚韧与顽强。石涛的那种贵族化的脆弱并不适合他。

湖南乡下无法再安稳的呆下去，来到北京才能另寻出路。而且，他既追摹石涛，又怎会不知，南归之后的石涛，晚来境况如何呢。即使年近60，既已北上，齐白石便知没有退路。

无路可退，便要一战到底。

进京七八年间，齐白石辗转法源寺、龙泉寺、石灯庵、观音寺等处，寄居短则一二月，长则二三年，居无定所，卖画鬻粥。且润格尚惨淡，更无人问津。

在年轻的时候为了梦想漂泊，人们会认为理所当然。然而在近古稀之年，却拿出这样一往无前的勇气，力图将寂寞与孤独踩在脚底，如何也要越过前辈石涛的命运的那一位老人，艰难困苦，玉汝于成。值得人凝思。

他乡旧雨

1917年7月，陈师曾在北京琉璃厂南纸铺，偶然见到齐白石挂出的画作与印刻，便慕名到齐白石借寓的法源寺拜访。

陈师曾是清光绪年间的湖南巡抚陈宝箴之孙。光绪二年丙子，出生在湘西凤凰，从小在湖南生活过。其光绪二十八年赴日留学，学成归国之后，侧身教育界，于1913年2月赴北京，时任北洋政府教育部编纂处编审员。

此番虽是偶遇，然陈师曾与齐白石有着湖南老家共同的师友，二人颇有渊源：曾将27岁的齐白石收为门徒的士绅胡沁园，也曾在书画上指点过15岁时的陈师曾。二人也同为王闿运门下；齐白石45岁时曾拜访长沙名宿尹和伯，学双钩画梅之古法。而尹和伯恰是当年10岁少年陈师曾的启蒙画师。

……

他乡岂非遇故知？

齐白石挂画琉璃厂时期  仿朱耷作

陈师曾留学归来，深知画界时下西风东渐的风尚。1917年，他们相遇的那一年，也是1919年五四运动的前夕。国内画界的审美与评价体系，也随着“洋务运动”、“戊戌变法”所提倡的维新观念近几十年的催发，对笔墨的现代性更为敏感倚重。而在日本东渡的这几年，陈师曾也可谓听闻过欧洲巴黎艺术浪潮的风起云涌。

正如当代的学者林木先生对陈师曾的评价那样：“学贯中西的特殊经历和深厚的家学渊源，使他比之其他因为崇尚西方文明却往往不懂自我民族传统的绝大多数留洋学生，因为比较而更懂得中国艺术之精髓；比之一般因为不了解外国艺术而视野较窄的传统型画家，他又具有更为先进的开放精神。”

1917年，两人初遇。陈师曾见到齐白石画作《借山图》，欣然题诗：

“昔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束纸丛蚕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

陈师曾欣赏齐白石的印刻，对他的画风画法也曾多加指点提携。

陈子庄在《石壶画语录》中曾描述：“齐白石早年画美人,人称'齐美人’。陈师曾见后道：'你天性疏放，笔下出丑相，怎能画美人！应当学大笔写意画，以丑为美。’”

据齐白石《自述》，提及陈师曾对他的影响：“他是劝我自创风格，不必求媚世俗，这话正合我意，我常到他家去，和他谈画论世，我们所见相同，交谊就愈来愈深。”

齐白石观画时也记道：“余昨在黄镜人处获观《黄瘿瓢画册》，始知余画犹过于形似，无超然之趣，决定从今天大变。人欲骂之，余勿听也。人欲誉之，余勿喜也。”并在为方叔章作的画中题记：“余作画数十年，未称己意。从此决定大变，不欲人知，即饿死京华，君等勿怜，乃余或可自问快心时也。”

进京的湖南老乡卖画。却一直在琉璃厂坐冷板凳，陈师曾曾对胡佩衡说，“齐白石思想新奇，不是一般画家能画得出来的……我们应该特别帮助这位乡下老农，为他的绘画宣传”。

1922年，齐白石画作由陈师曾携往日本东京，参加中日联合绘画展览。此番画展，让齐白石“身誉鹊起”，于国际画界一举成名。

齐白石在《自述》中提及此番展览际遇：“二尺长的纸，卖到二百五十银币……还听说法国人在东京，选了师曾和我两人的画，加入巴黎艺术展览会……从此以后，我卖画生涯，一天比一天兴盛起来。这都是师曾提拔我的一番厚意。”

类皮毛者

中日联合绘画展览，是由陈师曾等人发起成立的中国画学研究会，与日本画家一起举办的联合绘画展览。参展的国内画家皆是当世一流人物。而齐白石只是籍籍无名之辈。齐白石仰慕的海派领袖吴昌硕等也参展了。不料，令国际画界惊叹的，却是齐白石。

相传，吴昌硕听闻齐白石的画作比自己更受追捧，留下很酸的话语：“北方有人学我皮毛，竟成大名”。

想当年，齐白石从湖南乡下游历上海之时，根本难以谋面吴昌硕。再初到北京挂画谋生之时，托人相请，才以一首诗打动吴昌硕，欣然为齐白石之画定润例。此诗为：“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

齐白石诗中将吴昌硕与徐渭、朱耷相提并论，并愿意成为他们的门下走狗。可谓是对这三位五体投地的崇拜。可惜，如此卑微之人，竟后来居上，光芒之耀眼，以至于让人们忽略了这些前辈大师的存在。

吴昌硕耿耿于齐白石只是“学我皮毛”，感叹人心不古，“竟得大名”。站在旧世界的审美体系里看齐白石，他的画简单而无厚味；然而站在新世界的评价标准里看齐白石，他的画简约而不简单。

从海派开始追求浓俪的颜色、光影的立体感、西洋的技法融合进古典的笔墨时，传统的世界已经变了。尤其站在被列强船坚炮利掠夺下的新世纪潮头，洋务运动的呐喊，对现代社会新气象的强烈渴求，是否又拨动过吴昌硕那已老成持重，自成一格，难以再变的心弦呢？

带着那个时代最为前沿的艺术视野，学成归国的陈师曾，交流指点过的画家相信绝非齐白石一人。但，也许只有齐白石认真的将他的话听进去了，并立即付诸于行动。不畏衰年，不惧“有知障”，沿着陈师曾的指引，迅速捕捉住中西艺术交汇的华点，经年累牍，终以展现，中国的传统笔墨，对欧美现代艺术的成功吸纳、转化，及共情。

大约这也是陈师曾，一定要将齐白石的作品，带到国际画展上的初衷吧。

被陈师曾的前瞻、毕加索的共鸣、欧美日等藏家的追捧所成就的齐白石，从此“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而吴昌硕，是传统艺术里的收官大家；齐白石，已是现代新笔墨里的开山第一人。

简单清趣

如果那个年代有成功学，齐白石一定是受新旧艺术两个时代泽被最多的艺术家。齐白石的诗书画印，也见证了他一路奋发向上的历程。

齐白石的画，无疑是他最具代表性的作品。质朴、天真烂漫。没有如黄宾虹般的学人气，在传承的角度，也许会成为他的缺点。然而，心灵的价值是多样的。有厚重的哲思，也有“大道至简”，一派天真的“明心见性”。

图源：齐白石画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