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拿姥姥不当真人

——梦红楼（2）

话说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时，贾家正值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人人得意，日日宴席。这次姥姥可不像头一次那样，空着手打秋风来的。想必她头回家去，跟女儿女婿如此这般一番交代，女儿喜不自胜是有的，再不济也撑过一段艰贫日子。此次不仅没有空手，反带了许多家里新收的瓜儿果儿一大堆新鲜东西来，做足了走亲戚的面儿。

想是头一回姥姥心里没底，指望着攀上个祖上偶然连了宗的其实八竿子打不着的富贵亲戚，指望着人家拔根汗毛也管穷人家大腿粗的一点儿接济。那般境况，除了厚脸皮的刘姥姥，旁人是再也不能的。

凤姐儿给她脸，那是富贵人家惯常里做做济贫救苦的样子，施舍也显出大家子气派嘛不是。

而这一次，刘姥姥也算是巧宗一件，竟然见了真佛，贾家最高级别人物，贾母。在众人日夜簇拥甜蜜言语哄着享福的贾母，一见姥姥，又问高寿，立时就喜欢上了。说是与凤姐儿一般的济贫救苦也不够，倒也尚有几分老年人惺惺相惜的成分在内。况且贾母日间就爱供佛布施，惜老怜贫的，见了乡下来的比自个儿年岁还大的姥姥，自然要慈眉善目地多攀谈几句了。

席座间，众人皆拿姥姥当玩意儿取乐，上上下下跟看戏似的，被姥姥乡村粗野的架势逗着笑得肚疼。实则不然，姥姥比她们也精了几分呢！这要看站在什么角度上了，你们笑我粗鄙，我还笑你们如井底之蛙没什么见识呢！正如周星驰在《唐伯虎点秋香》里独孤惆怅时吟诵的那句：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这句话用在刘姥姥身上，怎么看怎么合适。按照如今的人际关系学来看，姥姥在贾府的种种笑话，其实何尝不是她聪明过人、圆滑讨巧之处？

你们大家出来的人物，一个个敛声屏气，仪态端庄的，哪里晓得乡野村夫的爽利快活。你们不是想看我出丑吗？那容易，我就咋搞笑咋来，说我故作表演我也不反对。我生就是一副演戏逗笑的好材料，你们眼红也不能呢！凤姐儿会不会逗笑？够能耐的吧，可是她那几句阿谀逢迎见风使舵的顽笑话，哪里能跟我说学逗唱这般水平相媲美呢？

你瞧，刘姥姥梳洗完毕，正儿八经地见了贾母，先一句“请老寿星安”就震慑了看官。你道如何？姥姥聪慧啊！贾母在家中人皆供其老太太，凤姐儿嘴巴甜，奉她为老祖宗，那一集庙里来的老和尚尊呼她是老菩萨，姥姥这一出口，竟然给贾母按了个新名号，老寿星称呼您，您心下一定乐开了花儿吧？您是享福之人，这享不尽的荣华富贵，您就可着劲儿地活吧，活他个长命百岁的，自当奉为寿星您最受用嘛不是？

茶余饭毕，该姥姥隆重登场了。她表演的节目是，给众人讲故事。其实在座哪个人肚里没有几两墨水儿，但凭你说段子糊弄人么？实则不然，你们肚里的都是雅的，张口诗句闭口典故的，我自知这些也说不出来。干脆，编些山野混话逗逗你们完了。于是，刘姥姥就编出了那段让宝玉痴傻半天的缘故出来。什么大雪天，什么院子里柴火堆，什么灵秀俏丽的大姑娘，扎着大红袄，系着百褶裙儿。唬得众人听得有劲儿，虽文化没你们高，可俺编故事的水平倒不是盖的，您说呢？要不怎么我一说到浓处，别的不说，单一个宝玉，竟然痴傻了起来，拽住姥姥一个劲儿打听这雪中的姑娘怎么样了。

谁想作者也就安排得巧，姥姥的功夫还未施展完全，便有人来报，前院走了水，出事儿了，出大事儿了。对于贾府这样的大户人家，一旦走水，是一连十、十连百的大祸事，岂能马虎？丫丫看到这儿，迷惑地问我：走水是啥？我说是失火。女儿又问：为啥不说失火而说走水？我答：失火二字太不吉利，这样的讲究人家自然犯忌讳，走水也就是了。暗想，这样解释也算说得通吧！

刘姥姥再傻也懂这些忌讳，想来自个儿嘴贱，编啥不好，偏扯到柴火上，因此住了嘴，打死也再不肯说的。急得宝玉直跺脚，再听不得姥姥编出的其他故事。等众人嘻嘻哈哈笑累了都散了，仍扯住姥姥讲下文。姥姥得亏脑子转得快，心想，这涎玉的公子果然世间一痴人，我这瞎编的话都如此当真呢！可又不敢不回，只得迅速组织起下文出来，顺口胡诌，混弄过去了事。

那宝玉竟然叫茗烟专程巴巴儿地跑去找姥姥说的那庙。哪里寻得来呢？可笑这宝玉，自有一段风流痴傻的呆性。

姥姥的快言妙语，极大地满足了贾府一干人等的虚荣心，虽为小丑，却热诚中肯。这也应了后来与凤姐之女巧姐儿的一段因缘。唉，可叹这凤姐儿算计阴谋了一辈子，唯独在刘姥姥这根线上，积了德做了善，在女儿身上应了现世的好报。可见世事皆是有前因与后果的。

姥姥真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