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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嵇康之“越名教”

 

论嵇康之“越名教”

 

世宇

 

内容提要:嵇康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其本意是想通过对世俗的“释”、“忘”来实现一种身心的解脱,进而抵达人生的化境,然而,在实践中却唯“情”所向,将之变成了与世俗和政权的对抗。“越名教而任自然”因此也就沦为前后矛盾的“假言”。

关键词:超越、对抗

 

魏士人嵇康(224-263),慨“名教”之伪善,慕老庄之无为,于魏晋之际,首提“越名教而任自然”,并认真践行,不惜生命,为后世留下了绝代风采。今人探究嵇康,如论及其思想,也多从“越名教而任自然” 这句名言去窥探他的心灵世界,俨然把这句话视为开启嵇康心理世界的方便之门。但是,多年来,人们多把注意力放在了嵇康“任自然”一语及其所体现的“自然”观上了,而对“越名教”的研究却不是很多。笔者认为,嵇康对“越名教”的理解和实践从根本上关乎其“自然”观的实现,所以,有必要进行深入的探讨。

 

一、“越名教”的提出

“名教”一词语源不详,陈寅恪先生据王弼对老子“始制有名”的注语加以推论为:“以名释教,即以官长君臣之义为教,乃入世求仕者所以宜奉行者也。”晋人袁宏说:夫君臣父子,名教之本也。[1] 以孝悌观念为基准的君臣父子的礼制自汉武帝纳董仲舒之“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建议后,随王权政治的发展而逐渐达于极盛,尤其在东汉光武帝设“国教”、章帝“撰定国宪”后,完成了儒家礼教为国家最高法典的地位。孝悌观念从而也就一改原始儒家的温情脉脉,成为一种王政的训诫,“名教”正是这种政治体制下对“伦理纲常”的一种强化,是中国特定的历史时期里儒家教化的异变。汉末以来,经学没落,大一统政权的崩溃,伴随士之个体意识觉醒及玄学的产生,“名教”日益遭到了广大士人的反对和批判。

嵇康诗文一共两次提及“越名教”,皆出自《释私论》:

矜尚不存乎心,故能越名教而任自然;……越名任心,故是非无措也。

 “越名”即“越名教”一语的简化。何谓“越名教”?我们的理解就是要“超越”伦理道德的束缚。那么,如何去“超越”呢?嵇康说“矜尚不存乎心”就能做到“越名教而任自然”。“矜尚”意崇尚自尊自大[2] ,“矜尚不存乎心”也就是说心中不存世间的名闻利诱,即《释私论》后面所言的不是其是,不非其非,成就君子品格,要释怀私欲、大公其心。然而,这非“气静神虚者”所不能为。“气静神虚”,显然指修炼老庄“自然”之道[3] 。那么,通过这些探讨,我们便可以给嵇康之“越名教”作一个注解了,“越”即以“自然”为旨归,释私忘欲;而“越名教”,就是要通过这种对世俗的“释”、“忘”来实现一种身心的解脱。如其“弃智遗身,寂乎无累”(《赠兄秀才公穆入军诗》之十八)。

二、嵇康的“超越”观

经学思想及“名教”统治自问世以来就给广大士人造成了严重的身心伤害,所以,自东汉以来,就有很多智识之士就在探索这种困境的解脱。选择不仕、隐居求仙是当时很多人的做法。其实,解脱身心,期于“无累”,并非一定要远遁江湖,人可以不离红尘却又远离世俗,诗意地栖居在这个世界上,嵇康追求的就是这样一种生活。但这对于魏晋易代杀戮肆虐、人命微浅的那样一个时代,这是一个多么浪漫的奢求!而嵇康却强烈地追寻着这样一种人生。“淡淡流水,沦胥而逝。泛泛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檝容裔。放棹投竿,优游卒岁。《四言诗》之二)在清清的溪流之上,泛舟走走停停,游时迎风吟唱,滞时垂钓把竿的情形,真是闲情雅致,怡然自得。不仅在山水中体味游心于玄,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嵇康还坦露了守陋巷,教养子孙,时与亲旧叙阔,陈说平生。浊酒一杯,弹琴一曲”的人伦心迹。由此见嵇康追求的不是富贵逸乐,也不是任情纵欲;其情无建安士人及时行乐、诗酒歌吹的悲怆,其乐也没有元康时士人沉溺于感官享受的世俗。这是一种随情所至的淡泊生活。“庄子追求的人生境界,并不是一个实有的人生境界”,罗宗强先生说,“嵇康的意义,就在于…把它从哲学的境界,变为一种实有的境界,把它由道的境界,变成了诗的境界。” [4]

那么,嵇康是如何将哲学变为实有,变道境为诗境的呢?嵇康在其诗文里也多次提到这样一个字:“忘”。如“驾言出游,日夕忘归”(《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从容纵肆,遗忘好恶”(《卜疑》),“羡斯岳之弘敞,心慷慨以忘归!”(《琴赋(并序)》)……或在琴声悠扬里遗忘世事,或在玄学思辨中遗忘其身,于是,一种简约冲淡之情以及大朴至德之美,不经意间也就从其从诗文里流露出来。

但同样是“忘”,庄子之“忘”似乎纯粹是一种精神上的超越,而嵇康之“忘”似乎带有一种人间的企盼。王国维言诗境“有有我之境,有无我之境”。庄子一觉醒来“不知周”,不知蝴蝶是我,还是我是蝴蝶,[5] 应是“无我”之境;而嵇康“慷慨以忘归”,前面又是一番感“悟”、景“仰”和“羡”慕(见前所引《琴赋》),有雕琢的痕迹,显然属“有我”之列。王国维说:“古人为词,写有我之境者为多,然未始不能写无我之境,此在豪杰之士能自树立而。”[6] 从静安先生“然未始不能”的语气及对“豪杰之士”态度来判断,体味“无我”之境显然是要难于“有我”之境的。对嵇康而言,虽然谁也不能否认他在历史上的豪杰地位,然从其诗作中所反映出来的这种“境界”看,比之庄子,对世俗的“超越”则在下矣。

在《释私论》中,嵇康说:“君子之行贤也。不察于有度而后行也;任心无邪,不议于善而后正也;显情无措,不论于是而后为也。”君子“无措”,如何得之?简化出来,就是“不察”、“不议”、“不论”。也就是说,嵇康的“忘”就是不以世俗标准为原则去计较,即“言不计乎得失…行不准乎是非”。嵇康在《大师箴里也说“不虑不营”。不去谋划和计较,从而致“忘”,似乎非自然之行为,倒有主观之强调。

不去计较,就真能“忘”吗?嵇康的思想似乎存在隐患

 

三、嵇康的“超越”实践

就像他憧憬和描述的那样,对世俗“名教”,嵇康果真不去“计较”了吗?事实上,好像并非如此。

《三国志·王粲传》“嵇康”条载“谯郡嵇康……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至景元中,坐事诛。”颜之推告诫子孙:“嵇叔夜排俗取祸”、“傲物受刑”、“凌物终凶”,[7] 至于其中说法是否合理,我们暂不讨论,但就界定其“排俗”、“傲物”、“凌物”倒也是实情。如嘲讽名士钟会“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8] 嵇康难道一定要通过嘲讽钟会来实现一种自我标榜,从而确立个人的价值吗?事实上,嵇康主观意识里没有这种设计,他只不过是耐不住自己的性子而已。嵇康追求释忘,却沉陷在一种机械的“自然”体会里,沉陷在另一种形式的世俗中,为俗所累。

虽言曰“越名教”,但事实上,嵇康终其一生都在与“名教”对抗。对不合己意之人事,嵇康不是轻蔑、否定,就是打击、嘲讽,且形成一贯的做法。如拒绝山涛邀请其出仕为官而虐称仕宦为庖人、尸祝,斥之为“手荐鸾刀,漫之膻腥”,最后连汤武周孔也否定了(引言及事见与山巨源绝交书》)。其诗歌里也常常流溢出批判的言行,不仅对政治,就是对一般世俗也予以同样的态度,如:“俗人不可亲”《五言诗三首》)、“流俗难悟”《兄秀才公穆入军赠诗》)。或直言流俗以秽垢,或曲言雅致以自标榜,对世俗社会的否定和批判是嵇康一生也没有放弃的做法,即便是向子期的言论也被他称之为“俗谈”(《答向子期难养生论》),其它不尽其意之人事就可想而知了。

“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琴赋》),从这类诗文,不难看出,嵇康的本意是要超越“名教”取道“无为”而向“自然”的。此句本可以成为是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最形象的注释。“委性命兮任去留”可谓是嵇康“任自然”的生动写照,可惜的是,用“齐万物兮超自得”来诠释嵇康的“越名教”则十分不恰。嵇康言“越名教而任自然”,但实际上他只做到了后一半,而前一半在后来也基本上被后一半掩盖或者说是抹煞了。

 

四、嵇康“超越”观的本质分析

本意在体认“自然”,通过释忘“名教”世俗,转而入人生化境,但是,结果却是为此付出生命了的代价。观魏晋历史,历数被司马家杀害的士人,诸如何晏、邓飏、毕轨、丁谧,再如王凌、李丰、夏侯玄、毋秋俭等,死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政治上与司马氏的对立。嵇康无意于政治,一生都没表现出这方面的愿望,甚至一心要“任自然”的,又何以招致罹祸?问题是出在“越名教”思想观念吗?阮籍哭丧兵家女、醉卧美妇旁、母孝吃酒肉、白眼礼俗人,违情越礼较之嵇康无过之而不及,然司马昭还为之圆场,说“嗣宗毁顿如此,君不能共忧之,何谓?[9] 皇甫谧也不与世俗为偶、屡诏不就,司马炎却体谅他“与流俗异趣”,[10] 亦得善终。由此可见,“越名教”并不是致人于死地的原因,按照鲁迅的说法,即便是司马氏也不是真正崇信礼教的[11] 。

其实,问题就出现在对“越名教”的辨别和实施上。首先,“超越”不是将对象打死,而是舍弃。就“名教”而言,它需要在世事的辨明中遗其繁富、就其简约,理顺关系、找到出入之窍门。如“庖丁解牛”循物理而游刃有余,而“超越”当是一种在洞达世事后作出的遗弃,是放下后表现出的一种超然。嵇康虽然提出了“越”的概念,但他对这个问题却没有进行更多更深入的思考,遍数其诗文,除了前文引用那几处简单的提及外,我们再也找不到关于方式、方法方面的逻辑表述。缺乏理性指导,这势必会导致实施上的混乱。其次,“任自然”的实现是需要以“越名教”为前提的。“越名教而任自然”表述结构里隐藏着的一种顺承关系,它决定了须先经过“越”的理性的辨析和弃置,然后才是“任”的感性体认和选择。而嵇康却将之混淆同一了,其做法就是多数情况下都以“任”代“越”了。

我行我素,任情所至。正因为缺少这样一种理性的认识,嵇康对“名教”的超越也就没有准的可依。一方面,嵇康为人“宽简有大量”,不与世人争名利,味冲淡,王戎说:“与嵇康居二十年,未尝见其喜愠之色。”(《世说新语·德行);而另一方面,嵇康却刚肠疾恶,轻肆直言,遇事便发”(与山巨源绝交书》)。尤其是随着司马氏夺权步伐的推进,嵇康对“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实施也就越发走向主观,唯“情”所向。其结果就是一味强调理想而非世俗,进而在思维上形成一种“名教”与“自然”的二元对立状态,这致使嵇康从此陷于一种情感上的爱恨判别,结果,释怀变为了对抗,超越变成了否定。高洁其理想未尝不可(如皇甫谧),但污秽世俗却未必可行,尤其是嵇康在情感上与整个世俗、特别是与当政者对立,使自己处在政权批判者的立场上,在那样一个暴政的年代,如嵇康这样“越名任心”,取祸也就难免了。

由此可见,否定世俗社会和当权者是嵇康超越观的本质,这样的思想岂能见容于司马政权!

 

结语

对“越名教”的不思辨致使“越名教而任自然”沦为前后矛盾的“假言”,嵇康没有实现对“名教”的超越,因而也就没有真正实现心中的“自然”。王维《与居士书》批判嵇康流于小乘:“嵇康,亦云顿缨狂顾,逾思长林而忆丰草。顿缨狂顾,岂与免受维絷有异乎?长林丰草,岂与官署门阑有异乎?” [12] 今日听来仍是深刻。不过,在我们批判嵇康的同时,我们却也无法否认,正是嵇康不畏强权,坚守着士人心中的那份纯粹和高洁,为了理想行他人所不能行,无论是给当时还是后代的士人无疑建造了一座精神的堡垒,那正是三千太学请为师的动人之处。不仅如此,嵇康对庄子的体认,无论从思想上还是审美上也开拓了中国士人的精神世界,虽然那个境界在当时还显得那样朴拙,更甚至于荆榛遍地,但却是我们咏而归的家园。



[] 世宇,朝阳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 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史的研究。此文曾发表于2008年2月《理论界》。



[1]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358页和359页。(转引)

[2]戴明扬.《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138页。(《卜疑》篇注载;《吕氏春秋·节丧篇》:“欲侈其葬,以相矜尚”;《礼记》注:“矜,自尊大也。”)

[3] 1)陈鼓应.《老子今注今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55页。2)《庄子》多处言及“静”、“虚”,在此不例。)

[4]罗宗强.《嵇康的心态及其人生悲剧》。《中国社会科学》,1991,第2期:147页至159页。

[5]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2004112页。

[6]郭绍虞,罗根泽.《人间词话》。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191页。

[7]夏家善.《颜氏家训》.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9578页和96页。

[8]徐震.《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411页至412页。

[9]徐震.《世说新语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84.390页至391页。

[10]房玄龄.《晋书》.北京:中华书局,1974930

[11]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而已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页94

[12]罗宗强.《玄学与魏晋士人心态》.天津: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10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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