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4分钟的越剧《西厢记》，我看了两天。第一天看到红娘送简，第二天看完。本以为能看到张生金榜题名而归的情景，然而长亭送别之后，红娘问莺莺：“小姐，他到哪里去了？”莺莺答：“四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剧情到此戛然而止。
无论是唐代元稹传奇《莺莺传》、金代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写莺莺最终被张生“始乱之，终弃之”，还是久负盛名的元代王实甫《西厢记》，“愿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都有一个实打实的或好或坏的结局。越剧《西厢》猝不及防的结束，确实让我始料未及，看完之后心里一直觉得不舒服。晚上睡前和陈君闲聊，他让我看看《大话西游》，觉得我看完之后能写点什么出来。我就搜了搜剧情介绍，原来摘出那么多经典语录的《大话西游》以紫霞之死告终，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这我又想起了下午看的《西厢》。
原本唐传奇《莺莺传》，写了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看过几部唐传奇，再来看戏曲，就会发现中国古典小说比古典戏曲更富有西方意义上的“悲剧”特征。元稹《莺莺传》莺莺被弃，陈鸿《长恨歌传》帝妃死别，蒋防《霍小玉传》小玉病终化为厉鬼，沈既济《任氏传》任氏为犬所杀，无一不是生离死别作了结局。到了戏曲，《西厢记》让张生莺莺成了眷属，《紫钗记》有黄衫客助李益与小玉成婚，这种从悲到喜的大团圆结局不免是当时文人在困顿的现实中期待美好的一种寄托。
都说《西厢》里最出色的人物是红娘，但在观看时我更注意莺莺。细看之下就会发现，莺莺的眉毛比红娘的眉毛要平一些，总是皱着眉，神色之间透露着一股忧郁，这一点是我在看剧本的时候没有发现的。无论是开场时与红娘游园扑蝶，还是长亭送别，她的眉间很少舒展，完全不似一个妙龄少女该有的神情，而是时时处于重压之下的无可奈何。唯一一次莺莺面露喜色，是在张生设法退兵，老夫人答应将莺莺许配给张生、叫红娘请莺莺出来的时候。莺莺身披红衣，言行之间既害羞又喜悦。然而老夫人让她认张生做哥哥，她又恢复到了从前忧郁的模样了，一直到结束。这份忧郁里，有来自于老夫人的压力，有对于自身幸福的渴望与求之不得的辛酸，有对于张生的喜爱却不知道对方是否一样喜欢自己的烦恼，还有被迫与心上人分离的苦闷。
王西厢五本二十一折五楔子，在越剧《西厢》中压缩成了十一场，删去了大量内容，甚至连结局都删去了。莺莺一句“四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带有无限的伤感情绪。没了结局，所以我们无从得知，这个戏的最后，究竟是始乱终弃还是终成眷属。今谓之“开放式结局”，给观众或读者留下无限想象空间。然而对于《西厢记》剧本有结局表演却有头无尾这一点，我无法认同，甚至是有些反对的。出于古代儒家的美学观，创作的情感表达应“哀而不伤”，无结局显然伤到了骨子里，更像古希腊亚里士多德提出的“引发怜悯和恐惧”的悲剧，但又不是“完整行动”的模仿，所以也不能完全切合。这种不伦不类的改动，既看不到斗争精神，也看不到喜剧精神，更不是悲剧，看完留下的只有疑惑和忧虑。正如老夫人所言，她不能将莺莺许配给白衣秀才张生，又不能让自己陷入不义，所以要“明里许之，暗中拆之”。她的计划达成了，崔张二人分离，前途未卜。《莺莺传》为始乱终弃的张生辩护却将莺莺称为“妖孽”，明眼人也都知道错在张生。然《西厢记》，张生无错莺莺无过，两厢里郎情妾意，反而老夫人掌控了一切。大仲马在《基督山伯爵》的结尾说，人类的全部智慧就在于“等待”和“希望”，但毫无疑问的是，基督山伯爵本人已经得到了一个对他来说的好结局，所以他才敢有如此见解。反观长亭送别，张生即将离去，前路漫漫，莺莺一直扯着他的袖子，直到衣袖从手中滑脱。等待和希望对莺莺而言，到底是安慰还是折磨？
诗经，唐诗，宋词，我读过许多情诗。有万般苦楚，终不敌一句乍一看来发乎情而止乎礼义的“四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
生离比死别更痛苦。
崔张分离，未知前路能否同行。紫霞已逝，解情已是天人永隔。夜不能寐，唯双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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