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话聊斋之个性美狐颠当


在蒲松龄的传世巨著《聊斋志异》的第八卷中，有一篇很特别的故事《嫦娥》。众所周知，《聊斋》堪称蒲松龄的一部情书，其中论写情的纯洁美好，《嫦娥》不如《婴宁》；论缠绵悱恻，它比不上《小谢》；论婉约动人，它也远不及数百字的《绿衣女》，可我读完充满灵幻色彩的《嫦娥》就是觉得荡气回肠，《嫦娥》中那三位主人公独特鲜明的个性，他们之间的错综复杂，扑朔迷离的感情纠葛，既让我困惑，也让我心旌摇曳，久久难忘。

《嫦娥》的故事是分两条线索叙述的，一是宗子美与嫦娥的情缘，一是他与颠当的情缘，两条线索交替忽明忽暗、若即若离。先是宗子美少年时遇到大家闺秀嫦娥，因其父与嫦娥寄身处林太太的一句戏言而动情，久久不能忘怀，宗生日后去践约求婚但终因付不起昂贵的礼金，而无奈放弃，于是他转而开始追求“雅丽不减嫦娥”的西邻女子颠当。颠当是小户人家的卑微女子，言谈间便与他眉目传了情，在晚间颠当翻过墙来借火，宗生立刻与她柔情蜜意的亲热了起来------

只不过，宗子美万万没想到，嫦娥和颠当都不是人类，她俩一个是仙女，一个是狐狸精。其中，小狐狸精颠当从出场到结束，时刻都有女仙嫦娥作对比，她与嫦娥一仙一狐，对比鲜明，也真是满足了如宗子美之类男人对女人的所有幻想和渴望。

不久，宗子美再次与嫦娥相遇，嫦娥主动表示愿意为宗生解决金钱问题，由自己出钱让宗生向她提亲，此时宗子美显出了男人的油滑，他心中明明是想要“双美”陪伴，却做出了一副忠贞不二的模样，口口声声说“受金而为卿谋，是负人也；受金而不为卿谋，是负卿也”，而聪明的颠当早已算出嫦娥会主动为宗子美“取黄金一铤付之”，所以在宗生与要与她“约为嫁娶”之时，颠当撒了个谎，以兄长外出未归不能做主为由，延缓了与他嫁娶的时间。在拿了嫦娥的黄金之后，宗子美把这件事告诉了颠当，颠当劝宗子美专心爱嫦娥，宗生很不高兴，无奈颠当只好表示自己愿意在嫦娥之下做妾，宗子美才高兴起来，马上请媒人，带上黄金去找林太太，将嫦娥娶回了家。

只是，颠当虽然口说愿意在嫦娥之下做妾，却不是一个低声下气甘居人下的女子。在嫦娥入门之后，她就绝了迹。嫦娥聪明绝顶，她非常“开明”的怂恿宗子美纳颠当为妾，自己却回了娘家，同时她又暗嘱宗子美要偷偷解下颠当的紫荷囊来。于是宗子美依计而行，偷偷解下紫荷囊，结果颠当当场就变了脸，愤而呵斥他：“君与人一心，而与妾二！负心郎！请从此绝。”颠当说到做到，真的从此“影灭迹绝，莫可问讯”。神仙姐姐嫦娥太了解颠当了，她表面上置身事外，一出手就让颠当主动跟宗子美绝了交。

对于颠当的愤然离去，宗子美也只是“怨叹而已”，他就与嫦娥过起了琴瑟相谐的日子，嫦娥不仅让他一夜“暴富”，而且还风情万种，善于谐谑，有飞燕之美、贵妃之媚，借宗子美的话说，就是“吾得一美人，而千古之美人，皆在床闼矣”！书生们的理想的人生境界也不过如此了吧？

可惜，作为一个下凡的神仙姐姐，嫦娥在享尽人间最凡俗的情爱之乐后，她在俗世的期限终于到了，所以她要离开了，于是她假借被强盗劫走的方式消失了。宗子美第一次美好的爱情似乎也走到了尽头，他“荏苒三四年，郁郁常不聊赖，因假赴试人都”。两情相悦时，宗子美只字不提科考，苦等了三四年，没有等回嫦娥，他才又赴京都应试，却在异地再次见到了颠当。

颠当当然还在思念着宗子美，古灵精怪的她先假扮乞丐用小计谋试探宗生的的心。好在宗子美还有情有义，而且他丢了嫦娥，自然会怀念颠当，这两个女子在他的心里，或许就如张爱玲笔下的红玫瑰与白玫瑰，都是难以忘怀。所以在看到颠当假扮的可怜乞丐相时，宗子美不仅流下了怜惜的眼泪，还发誓不管花费多少，都要将颠当赎出。

颠当的反应是在第二天就去掉晦暗，光鲜无比地出现在宗子美的面前，为了感激他这犹存的“绨袍之意”，善良的颠当再次出让了爱的位置——她将嫦娥的行踪告知了他。刚刚还对颠当依恋不舍要她一起回家的宗子美，听到嫦娥的消息立刻掉头去找她。终于，在深夜的荒斋古寺，宗子美看到了消失已久的嫦娥，嫦娥不答应跟其回家，宗子美就“大哭失声，不欲复活”，而且还“解带自缢”要上吊，当然他会被嫦娥救下，并因此再次虏获了美人芳心同时也明了了她的真实身份。说起来，这其实还是颠当之功，不过嫦娥姐姐对于颠当的一番苦心，非但没有感激，反而将自己与宗子美之间的波折又移恨到她头上，她怨“可恨颠当饶舌，乃教情欲缠人。”“颠当贱婢！害妾而杀郎君，我不能恕之也！”“推人坑中，而欲脱身天外耶？”

有意思的是嫦娥一面恨颠当，一面却又嫉妒她。在宗子美因为颠当让嫦娥重新回到自己身边，而背着嫦娥去感谢她的时候，嫦娥姐姐又故意设计，让宗子美无法见到颠当而“愕叹而返”，并在见到宗子美后，嘲笑他说：“君背嫦娥，乌得颠当？”由此看来，嫦娥这位大奶奶，远没有《莲香》中的大奶奶莲香那样胸怀宽广。颠当处处为宗生与嫦娥的白头偕老而牺牲自己，而嫦娥则处处抱怨责怪她。 

其实，嫦娥口口声声说“可恨颠当饶舌，乃教情欲缠人”，但清代著名评论家但明伦问的好：“自以情欲缠人，而欲人之不缠之也，得乎？倘谓嫡限已满，不可再留，何以消息潜通，岂小鬼头果能推人坑中，欲出此而无术哉？”作为一位仙女，嫦娥的法术始终是高于小狐狸精颠当的，可她却一次次被颠当引到宗子美身边，嫦娥是有意，还是无意？“非颠当乌得嫦娥，背嫦娥乌得颠当！”嫦娥和颠当表面看起来一正一邪，一仙一狐，可实际上颠当既是嫦娥的情敌，又代表着嫦娥心中压抑不住的情欲，只是仙子不愿意面对而已，在这一点上，《嫦娥》与《聊斋》中《小谢》、《莲香》等其他几篇“双美”故事完全不同，具有明显的哲学色彩。

于是，嫦娥又一次“沉浮俗间”，与宗子美尽享最平常不过的男欢女爱。只是，成了正室的嫦娥姐姐开始讲究礼教、正襟危坐，再也不复昔日的谐谑，而热爱角色扮演，喜欢玩“百变大咖秀”的小狐狸精颠当再一次替代了嫦娥，甚至包括性爱时的亲昵，她也要模仿嫦娥的举止、假扮她：

一夜，漏三下，犹闻颠当房中，吃吃不绝。（嫦娥）使婢窃听之。婢还，不以告，但请夫人自往。（嫦娥）伏窗窥之，则见颠当凝妆作己状，宗拥抱，呼以“嫦娥”。女哂而退。

只是颠当假扮嫦娥，并不仅仅是由于她爱宗子美要取悦子美，更因为她内心深处对嫦娥的崇拜和隐秘的爱。嫦娥在颠当的心里，不只是正室夫人，更是美丽的化身是自己的偶像，所以她才要假扮她，同时又因为扮的夸张、搞的过于风骚妖媚乱了家风，而遭来嫦娥的家法伺候。

至此这三人的爱情故事渐渐达到了高潮。请看下面这一段，那是古灵精怪的颠当与宗子美打赌自己可以使嫦娥做观音状： 

嫦娥每趺坐，眸含若瞑。颠当悄以玉瓶插柳，置几上；自乃垂发合掌，侍立其侧：樱唇半启，瓠犀微露，晴不少瞬。宗笑之。嫦娥开眸诘问，颠当日：“我学龙女侍观音耳。”嫦娥笑骂之，使学童子拜，颠当束发，遂四面朝参之，伏地翻转，逞诸变态，左右侧折，袜能磨乎耳。嫦娥解颐，坐而蹴之。颠当仰首，口衔凤钩，微触以齿。嫦娥方嬉笑间，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意荡思淫，若不自主，乃急敛神。 

这一段浓墨重彩，写得相当精妙，充满了一种妖媚、诡异的美。中国古代自宋以来，脚被认为是女子身体上最隐秘的部位，也是女性性感的象征，颠当对嫦娥“口衔凤钩，微触以齿”的举动，尽管有胡闹搞笑色彩，还是非常香艳，极具性诱惑力的，而且多多少少有一点女同拉拉的意味，而表面上一本正经的嫦娥因此“忽觉媚情一缕，自足趾而上，直达心舍”，立马春心荡漾，差点把持不住，难怪她要心急火燎的训斥颠当：“狐奴当死！不择人而惑之耶？”看来，嫦娥姐姐还是个假正经，她是不是平时太压抑自己了？遭到嫦娥屡次惩罚的颠当只有向宗子美倾诉她心内的爱与惧：“妾于娘子一肢一体，无不亲爱；爱之极，不觉媚之甚。谓妾有异心，不惟不敢，亦不忍。”这样的倾诉，嫦娥最终还是没有能够懂，或许她是懂得的只是不敢面对只有佯装不懂吧？

此后，淘气得没边的颠当在嬉戏时无意将一婢女摔死，那个想要敲诈的婢女之父，当然被法力高强嫦娥成功解决掉，之后，爱玩爱闹的颠当也被善于治理家风的嫦娥给“解决”掉了，蒲松龄选择让嫦娥点化颠当，抽了她调皮胡闹的筋，超脱后的颠当“怃然为间，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歌舞”，从此宗子美家闺阁清肃，妻妾皆遵守妇道，嫦娥又替他生出一男一女，且儿女皆与世家成婚。这样的大结局，真真是中国式的，十足的团圆喜庆。

只是，小狐狸精颠当呢？“忽若梦醒，据地自投，欢喜歌舞”，就是我们在文中看到的她最后的笔墨了。真诚热情、古灵精怪、风情万种的颠当就这样了无痕迹地消失在我们的视野中。在《聊斋.嫦娥》中，比起卑贱的颠当，嫦娥是高贵雍容的神仙姐姐，可为什么我对她却没什么感觉，为什么我就是忘不了那个狐媚、叛逆、古灵精怪的小狐狸精？还有，颠当最后是真的“大彻大悟”了吗？抛弃了属于自己的个性和万种风情，她还有以前那样惹人怜爱的聪慧狡黠吗？为什么想起她的结局我就止不住的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