哺乳是初为人母的历练

导读尽管隔着双手，前胸的感觉还是异常敏锐，铁的气味、汽油的气味、人的气味（汗味、口水味、胃里翻上来的气味、头皮的油味）越过你的双手，越过乳罩和卫生纸的层层保护从乳房紧张张开的毛孔进入你的身体。

中学时候，我们对妇女这个词有着无端的厌恶，给一名不待见的女生取外号，最恶毒的莫过于称她为某妇女。四五十年前，处在哺乳期之中的女性实在是太多了，镇上居民、机关干部、教师……几乎每家都有三到五个孩子，在乡下，每家少则五个，多则十几个。哺乳的场景随处可见。妇女这个词之所以难听，就因为我所见到的妇女永远都在哺乳期之中，她们不再是女生，而是袋鼠，胸前鼓鼓囊囊，衣服上奶渍一片，门口、椅楼、树下……随时要撩开衣服，真让人替她们难为情。

这个就不说了，只说断奶。婴儿过了周岁还要吃奶，怎么办呢，大人还要上班，于是辣椒水、万金油、胡椒粉……只要是辣的，都可用来涂在那上头。苦的也行，苦瓜汁、柚子皮、苦麦菜汁……婴儿闭着眼拱到饱实的乳房上，以为一吮就是满口甘甜乳汁，不料非苦即辣，一阵五雷轰顶天昏地暗之后，他吐出奶头哇哇大哭。如此几次，成功断奶。

在新时代，我几乎没听说过有断奶这件事，用不着断，你一上班，奶水自己看明白了处境，它就走回去了。二十一年前我写过一部长篇小说叫《说吧，房间》，在小说中我曾经听到过奶水（或曰乳汁）行走的声音。在生产之后上班之前奶水是这样的——它们藏在你身体最深处的血液里，一闻到婴儿的气味它就精神一振，纷纷行动起来，沿着从内到外的线路绵延而行，发出“咕咕”的悦耳之声，它们一滴一滴，从殷红到乳白，络绎不绝，一滴一滴聚集到前胸。贮满奶水的乳房坚硬充盈……喂完奶后你就睡了，睡着之后乳汁又开始滋生，它们再次沿着隐秘的线路，穿过肌肉和骨头的缝隙到达你的胸前并停留在那里，它们乳白色的闪光使你的睡眠悠长沉实。

你一上班，情况就变了。你上班，早上六点半必须起床，从睡眠开始，你的神经就绷紧，等待电子闹钟的滴滴声，你担心它声音太小自己醒不来，又担心它声音太大吓着身边的婴儿。你在梦中竭力看表，梦中的力气总是不够，你怎么都看不分明，时针和分针停在古怪的位置上，你弄不清楚这是什么意思。梦中的力气被禁锢在身体之外，或者分散在身体的各个点，缺乏有效意志的聚集，这使你梦中的力量构不成指向，你的意志命令自己起床，你使劲让自己的身体向上升，但你发现这个身体无动于衷，半点动静都没有。在梦中，你成了一个只有念头没有身体的人。你的念头在将醒未醒之际撞来撞去，撞了一会儿之后你才真的有点醒了，这个时候分散在身体的各个点的力气也开始苏醒过来，但你还是不能聚集它们，它们各自朝着地心引力的方向下落，这使你的身躯也跟着下沉。

六点半！不管你的四肢多么沉重，只要意识到这个数字，你就会奋起挣扎，在挣扎中把疲惫的力气积聚起来。半清醒状态下的挣扎起床跟晕车相仿，不同的是，晕车必须紧闭着嘴，一张嘴就会呕吐。而起床时总要大打呵欠，仿佛呵欠可以为你增添力气。你晕着头摇摇晃晃地穿衣服，半闭着眼睛，动作常常不能一下落到实处，但是你知道六点半了，六点半是一根绳子，垂直在你的上方，而你的头顶早就长出了一只坚固的钩子，这个钩子的名字也叫六点半，这两个相同的六点半迅速而准确地勾连在一起，它们齐心合力地把你往上拉。

摇摇晃晃地趿着鞋上厕所，闭着眼睛坐在马桶上。胡乱刷牙洗脸，用隔夜的开水冲一杯奶粉，把饼干塞到嘴里的同时对着镜子梳头，头发迅速捋到脑后扎成一把，穿上外衣拿上包，但是且慢，包先放一边吧，你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情——必须在乳罩里垫上几层卫生纸。

亲爱的，哺乳期的上班族姐妹，你们在职场上混战的身体根本就存不住奶水，有一两个小时不喂奶就会自动流出来，光鲜的衣服上洇出一小片奶渍，职场失仪，轰隆一声，驷马难追。哺乳期往乳罩里垫卫生纸，相当于经期往下身垫卫生巾，这件事情你们将会无师自通。

无论如何，自上班始，身体内部的运动就开始改变了。自内向外的乳汁慢慢掉转头，它们回到身体的深处，并从那里再次出发来到你的额头，在那里变为汗水。

……你使尽力气挤上地铁（或公共汽车），一开始你紧贴着车门，下一站下车的人不断地挤到门边，在挤压和冲撞中你被挤到了车厢的中间，你双手放在胸前，如果不这样你就会贴到别人的身上。尽管隔着双手，前胸的感觉还是异常敏锐，铁的气味、汽油的气味、人的气味（汗味、口水味、胃里翻上来的气味、头皮的油味）越过你的双手，越过乳罩和卫生纸的层层保护从乳房紧张张开的毛孔进入你的身体。紧接着，各种来路不同的气味就在你的身体里冲撞起来。这些外来的、异己的、铁的、汽油的、他人的分子与你胸前的乳汁短兵相接，乳汁拼命抵挡，在抵挡中它们改变了自己，它们本来沿着从里到外的正确自然的途径，从你的五脏六腑聚集到胸前，但是此刻，它们不得不向后退却了，落荒而逃，乱纷纷，缩回到你内脏的深处。在那里它们变成了另一种东西，另一种汁液——汗从你额头冒出来，在拥挤的地铁上站立，要付出比在家里站着多数倍的体力。

腾不出手来擦汗，乳房酸痛而疲惫。汗水是什么？就是你消耗掉的力气，“消耗”太书面化了，缺乏直击人心的力量，那我们就不如用“死”这个词，这是我对汗水的最新认识。汗水既是死掉的力气，同时也是力气的尸体。你站在地铁里，心里怀着深深的哀悼之情。身体里的汁液只有这么多，一个常数，如果它们变成了汗就变不成奶水，有谁见过额头上的汗水能缩回去变成乳汁的？你上台阶，在路上走……走在公司的灰色格子里、在走廊、财务处、会议室，如果你静下来，就会听见乳汁的流动声，细微的簇簇声一阵又一阵，它们逆行，垂头丧气。哺乳期不能不上班，这件事当然算得上是，逆天的行径。

没有更多可说的了，天降大任于哺乳。谨献上一篇“躯体写作”之小文。大家各自珍重。庭前垂柳珍重待春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