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 适

       昼闲人寂，听数声鸟语悠扬，不觉耳根尽彻①；夜静天高，看一片云光舒卷，顿令眼界俱空。

　　世事如棋局，不着的才是高手②；人生似瓦盆，打破了方见真空。

　　龙可豢非真龙③;虎可搏非真虎④。故爵禄可饵荣进之辈⑤，必不可笼淡然无欲之人；鼎镬可及宠利之流⑥，必不可加飘然远引之士⑦。

　　一场闲富贵，狠狠争来，虽得还是失；百岁好光阴，忙忙过了，纵寿亦为夭⑧。

　　高车嫌地僻⑨，不如鱼鸟解亲人;驷马喜门高⑩，怎似莺花能避俗！

　　红烛烧残，万念自然灰冷；黄梁梦破，一身亦似云浮。

　　【注释】

　　①彻：通达。

　　②着：下棋子。

　　③豢：喂养、饲养。

　　④搏：用手抓。

　　⑤饵：诱饵，引为引诱。

　　⑥鼎镬：古代酷刑，用鼎和镬这两种烹饪器具烹人。宠：宠爱。

　　⑦远引：远离尘世而引退。

　　⑧夭：短命。

　　⑨高车：高官乘坐的高大华丽的车。僻：偏僻不利行车。

　　⑩驷马：四匹马拉的车，代指高官乘坐的车。

　　【原文】

　　千载奇逢，无如好书良友；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炉烟①。

　　蓬茅下诵诗读书，日日与圣贤晤语，谁云贫是病？樽边幕天席地②，时时共造化氤氲③，孰谓醉非禅？

　　兴来醉倒落花前，天地即为衾枕④。机息坐忘盘石上⑤，古今尽属蜉蝣⑥。

　　昂藏老鹤虽饥⑦，饮啄犹闲，肯同鸡鹜之营营而竞食⑧？偃蹇寒松纵老⑨，丰标自在，岂似桃李之灼灼而争妍⑩！

　　吾人适志于花柳烂漫之时，得趣于笙歌腾沸之处，乃是造化之幻境，人心之荡念也⑾。须从木落草枯之后，向声希味淡之中，觅得一些消息⑿，才是乾坤的橐龠，人物的根宗⒀。

　　静处观人事⒁，即伊吕之勋庸⒂、夷齐之节义⒃，无非大海浮沤⒄；闲中玩物情，虽木石之偏枯⒅、鹿豕之顽蠢⒆，总是吾性真如⒇。

　　【注释】

　　①碗茗炉烟：品茶吸烟。古人吸烟用烟袋围炉而品，故名炉烟。

　　②樽(zūn,léi)：均为酒器。幕天席地：以天为幕，以地为席。

　　③造化：大自然。氤氲(yīn, yūn)：烟雾弥漫的样子。

　　④衾(qīn)：被子。

　　⑤机息：无事闲暇。蜉蝣：一种朝生夕死的小虫。

　　⑦昂藏：高峻、轩昂。

　　⑧鸡鹜。营营。竞食：抢食物。

　　⑨偃蹇(yǎn ,jiǎn)：高耸、傲慢。

　　⑩丰标：茂盛的树梢。灼(zhuó)灼：显明、显著。

　　⑾造化：大自然。荡念：放纵的念头。

　　⑿消息：一消一长，互为更替的道理。

　　⒀橐龠(tuó,yuè)：古代冶炼用以鼓风吹火的风箱。橐是箱子，龠是送风管。喻为动力、源泉。人物：人和物。根宗：根源。

　　⒁人事：人和事。

　　⒂伊吕：伊尹佐商汤，吕尚佐周武王，都是开国元勋。二人并称以颂扬人的地位和功业。勋、庸：都是功勋、功劳之义。

　　⒃夷齐：伯夷和叔齐，商朝孤竹君的两个儿子。为了逃避当继承人，两人先后逃到周朝。后因谏阻武王伐纣不成，于武王灭商后耻食周粟而逃到首阳山，采薇而食，饿死山里。后人常以他们二人为高尚守节的典型。

　　⒄浮沤：水面的泡沫。

　　⒅偏枯：生长不平衡。

　　⒆豕(shǐ)：猪。顽蠢：愚昧蠢笨。

　　⒇真如：佛教语。永恒常在的实体、实性。

　　【原文】

　　花开花谢春不管，拂意事休对人言；水暖水寒鱼自知，会心处还期独赏①。

　　闲观扑纸蝇，笑痴人自生障碍；静觇竞巢鹊②，叹杰士空逞英雄。

　　看破有尽身躯，万境之尘缘自息；悟入无坏境界，一轮之心月独明。

　　木床石枕冷家风，拥衾时魂梦亦爽；麦饭豆羹淡滋味，放箸处齿颊犹香。

　　谈纷华而厌者，或见纷华而喜；语淡泊而欣者，或处淡泊而厌。须扫除浓淡之见，灭却欣厌之情，才可以忘纷华而甘淡泊也。

　　鸟惊心，花溅泪，怀此热肝肠，如何领取得冷风月；山写照，水传神，识吾真面目，方可摆脱得幻乾坤③。

　　【注释】

　　①期：希望。

　　②觇(chān)：偷看。

　　③幻乾坤：佛家指人世是虚幻的世界。

　　【原文】

　　富贵得一世宠荣，到死时反增了一个恋字，如负重担；贫贱得一世清苦，到死时反脱了一个厌字，如释重枷①。人诚想念到此，当急回贪恋之首而猛舒愁苦之眉矣。

　　人之有生也，如太仓之粒米②，如灼目之电光，如悬崖之朽木，如逝海之一波。知此者如何不悲？如何不乐？如何看他不破而怀贪生之虑？如何看他不重而贻虚生之羞③？

　　鹬蚌相持，兔犬共毙，冷觑来令人猛气全消④；鸥凫共浴⑤，鹿豕同眠，闲观去使我机心顿息⑥。

　　迷则乐境成苦海，如水凝为冰；悟则苦海为乐境，犹冰涣作水⑦。可见苦乐无二境，迷悟非两心，只在一转念间耳。

　　遍阅人情，始识疏狂之足贵；备尝世味，方知淡泊之为真⑧。

　　地宽天高，尚觉鹏程之窄小；云深松老，方知鹤梦之悠闲。

　　【注释】

　　①枷：枷锁。

　　②太仓：大粮仓。

　　③贻：遗留。

　　④觑(qù)：看。

　　⑤鸥凫(fú)：野鸭。

　　⑥机心：智巧变诈的心计。

　　⑦涣：散开。

　　⑧淡泊：恬淡、清贫。

　　【原文】

　　两个空拳握古今，握住了还当放手；一条竹杖挑风月，挑到时也要息肩。

　　阶下几点飞翠落红，收拾来无非诗料；窗前一片浮青映白，悟入处尽是禅机①。

　　忽睹天际彩云，常疑好事皆虚事；再观山中古木，方信闲人是福人。

　　东海水曾闻无定波，世事何须扼腕②？北邙山未省留闲地③，人生且自舒眉。

　　天地尚无停息，日月且有盈亏，况区区人世能事事园满而时时暇逸乎④？只是向忙里偷闲，遇缺处知足，则操纵在我，作息自如，即造物不得与之论劳逸较亏盈矣⑤！

　　“霜天闻鹤唳，雪夜听鸡鸣，”得乾坤清纯之气。“晴空看鸟飞，活水观鱼戏，”识宇宙活泼之机⑥。

　　【注释】

　　①禅机：佛心。

　　②扼腕：手握其腕，表示愤怒。

　　③北邙山：山名，在今河南洛阳市东北。汉魏以来王侯公卿多葬于此，故后人常以代称墓地。

　　④暇逸：安逸悠闲。

　　⑤造物：运气。

　　⑥机：关键。

　　【原文】

　　闲烹山茗听瓶声，炉内识阴阳之理；漫履楸枰观局戏①，手中悟生杀之机。

　　芳菲园林看蜂忙，觑破几般尘情世态；寂寞衡茅观燕寝②，引起一种冷趣幽思。

　　会心不在远，得趣不在多。盆池拳石间，便居然有万里山川之势，片言只语内，便宛然见万古圣贤之心，才是高士的眼界，达人的胸襟。

　　心与竹俱空，问是非何处安脚？念同山共静，知忧喜无由上眉。

　　趋炎虽暖③，暖后更觉寒威④；食蔗能甘，甘余便生苦趣。何似养志于清修而炎凉不涉，栖心于淡泊而甘苦俱忘，其自得为更多也。

　　席拥飞花落絮，坐林中锦绣团⑤；炉烹白雪清冰，熬天上玲珑液髓。

　　【注释】

　　①履：踩、踏。楸枰(qiū,píng)：棋盘，因多用楸木做，故名。

　　②衡茅：衡门茅屋，指陋室。

　　③趋：奔向、靠近。炎(yàn)：通焰，火苗。

　　④威(wèi)：通畏，害怕、可怕。

　　⑤团：圆坐褥。

　　【原文】

　　逸态闲情，惟期自尚①，何事外修边幅②；清标傲骨③，不愿人怜④，无劳多买胭脂⑤。

　　天地景物，如山间之空翠⑥，水上之涟漪，潭中之云影，草际之烟光，月下之花容，风中之柳态。若有若无，半真半幻，最足以悦人心目而豁人性灵⑦。真天地间一妙境也。

　　“乐意相关禽对语，生香不断树交花”，此是无彼无此得真机⑧。“野色更无山隔断，天光常与水相连”，此是彻上彻下得真境⑨。吾人时时以此景象注之心目，何患心思不活泼，气象不宽平！

　　鹤唳雪月霜天，想见屈大夫醒时之激烈⑩；鸥眠春风暖日，会知陶处士醉里之风流⑾。

　　黄鸟情多，常向梦中呼醉客；白云意懒，偏来僻处媚幽人⑿。

　　栖迟蓬户⒀，耳目虽拘而神情自旷⒁；结纳山翁⒂，仪文虽略而意念常真⒃。

　　【注释】

　　①惟期自尚：只应自行崇尚。

　　②何事外修边幅：为何要注重外表装饰。

　　③清标：俊逸的丰采。

　　④怜：爱。

　　⑤无：通勿，不要。

　　⑥空翠：天空和植物。

　　⑦豁人性灵：开阔人们的性情。

　　⑧真机：真正的灵趣。机：机趣，天然的乐趣。

　　⑨真境：真正的美好境地。

　　⑩激烈：高亢激昂。

　　⑾会：会心。陶处士：晋陶渊明，字元亮。因不为五斗米折腰而辞官归隐，以诗酒自娱。

　　⑿幽人：隐士。

　　⒀栖迟蓬户：栖迟：长久地住在。蓬户：用蓬草编成的门户，指简陋的房屋。

　　⒁拘：受束缚、限制。旷：明朗、开朗。

　　⒂结纳：结交。山翁：山野之中的老人。

　　⒃仪文：礼节。略：简单。真：真诚、真实。

　　【原文】

　　满室清风满几月①，坐中物物见天心；一溪流水一山云，行处时时观妙道②。

　　炮凤烹龙，放箸时与齑盐无异③；悬金佩玉，成灰处共瓦砾何殊④。

　　“扫地白云来”，才着工夫便起障。“凿池明月入”，能空境界自生明。

　　造化唤作小儿，切莫受渠戏弄⑤；天地丸为大块，须要任我炉锤。

　　想到白骨黄泉，壮士之肝肠自冷；坐老清溪碧嶂，俗流之胸次亦闲⑥。

　　夜眠八尺⑦，日啖二升⑧，何须百般计较；书读五车，才分八斗，未闻一日清闲。

　　【注释】

　　①几(jī)：矮而小的桌子。

　　②道：道理。

　　③箸：筷子。齑盐：盐末。

　　④殊：不同。

　　⑤渠：他。

　　⑥胸次：胸怀、胸间。

　　⑦八尺：床。

　　⑧啖(dàn)：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