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了，做一滴清水
文/康娜

老了，置一净室，穿粗布的衣裳，拄桃木的拐杖，看早晨的阳光打在坑坑洼洼的老木桌上，桌上，茶汤凉热恰好。那时一定知道，再旖旎的花事，春天一过，也会走向凋落，再喧闹的人生，百年之后，也是要结束了。门前绿柳，梁下紫燕，堂前旧物，桌上肴馔，如檐角寂寂清风，删繁就简，目之所至，皆是世间慈悲。

到了这个年纪，人生的一大半已经过去，汲汲营营，浊土嚣尘，山河浩荡，风云聚散，草木荣枯，光阴增减，来来去去，岁月的四季，没有了橙黄橘绿的风景，却修得一颗平淡安静从容的心，获得一生里最沉静的时光。

每个平淡如水的日子，在第一缕晨光里离开草席，吐故纳新，洗面篦发，洒水扫尘。于午后树荫斑驳中小坐，以蒲扇唤清风，净耳纳鸟喧。黄昏日落，负手庭除，闲观天地，光自拂，尘自舞，花自开，人亦自在。万事万物，简单素朴，清扬婉转，在每一个平凡的日常里感悟普罗生命的葳蕤与盛放。

老眼昏花，手机一定是不看了，钱财更是身外之物。常常一个人安静下来，看日影从东墙落到西墙，听秋虫们从早到晚和鸣。亦不立于人声鼎沸处，一个人，一杯茶，一串珠，清心打坐，品尝生命里一切清淡的滋味，世界喧闹，我只做一个与世言和、静而不争的老实人。

一日三餐也要费点心思。这个年纪，不服老也不行了，牙齿脱落，味觉也退化了，饮食一定要清淡，吃春天里的香椿芽，摘田地里的野南瓜，山珍鲍翅大鱼大肉与己无缘，就爱这小葱豆腐、糙米白粥，“薄薄酒，胜茶汤，粗粗衣，胜无裳”，粗茶淡饭才最是养人。

在院子里遍植四季常开的花，心无旁骛地打理自家小院，花草杂树，收取四时之景，栀子，夜来香，百日草，长寿花，矮牵牛，酢浆草，还有一架的木香花，虽然记性不比年轻时，但能叫出每一种花草的名字，知道它们什么时候开花，春天还是夏天，白天还是夜晚。也会像横光利一那样，在花下会心微笑，笑这人间可爱，花香可爱，也笑学人家黄庭坚那般，写一个不像样的“花气熏人帖”的自己啊，更是可爱得要死。

要说还有痴，就痴于这山水日常，贪恋这花花草草。爱蒲草，宁静、闲适、散淡，与松竹为友，与明月作伴，忍寒苦、安淡泊、伍清泉、侣白石，有山林意，无富贵气，因她似我，都似我啊，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与心独处，以草木之清灵，修内心之宽柔，干干净净，从从容容。

真的老了，腿脚也不利索了，只能写写字，画个画，老友造访，从抽屉里拿出藏货，好也不好，坏也不坏，评头论足，呵呵一笑，心下自是得意一片。闲来无事，一本旧法帖，几种快意书，每一个小字，都透着温柔意，每一篇文章，都渗着恬淡心，累卷散帙，以书洗面，面上尘自然扑去三寸。

这时若还不明白一些人生的道理，肯定是不行的。知道生老病死、求不得、爱别离、怨憎恨，都是人这一生必做的功课，生命里的每一次磨砺后的闪光，都是岁月的补偿与恩赐。唯在白发之年

以宽厚清宁之心照见天地、照见自己。你看，即便冰雪封门，窗外的枯枝还在酝酿着新芽，摆放在前面的路，或许也平坦，或许也坎坷，如果没有人搀扶，哪怕慢一点，自己也会撑住，一直一直往前走。

老了，回想那些年少的过往，情情爱爱，分分合合，浓时如酒，淡时如风，浓也好，淡也好，都是一场梦，梦醒了，也只是淡然一笑，不再算计。人来人往，缘聚缘散，纷争喧扰，万物一期一会，再亲密的人，也只是彼此生命里的路过，拨开尘网世劳，天地无言，澄澈自美。 

余生，岁月渐晚，不艳羡高处的风景，亦不爱慕闹处的风光，做一滴清水，静静地呆在自己的碗里，干净，清澈，透亮，哪怕冬天来临，也要成为圣洁的霜花，有雪的洁白，有露的晶莹，不论是非，不争世事，人与残梅，淡然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