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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红楼梦】大观园的硝烟

作者 于烨

一部《红楼梦》,称得上是“包罗万象”,早有人将它誉为“十八世纪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说它为“百科全书”,是因为无论横向纵向,时间空间,各个方面,这本书都能涉及到。其中也不乏人们之间的争斗。

曹雪芹写争斗场面,真可谓精彩。比如顽童闹学堂,比如端午节怡红院拌嘴,再到凤姐泼醋,等等。书中从第五十五回一直到第六十一回,几乎都在叙写大观园中各处的争斗,真比得上一部戏文。而这几回书,都是具有连锁反应的,似乎环环相扣,情节紧张跌宕,不但人们的表现好看煞,其中蕴含的深意同样令人回味无穷。

第五十五回向来被看作是贾家由盛转衰的转折点。第五十四回作者极尽奢华笔墨,描写贾府的荣耀繁盛。所以第五十五回瞬间跌落,一下子走了下坡路,从此再不复当年荣华。

起因是宫中的一位老太妃染疾,贾母等有诰封的人都要进宫去请安。由作者的行文可以推测,这位老太妃应该和贾府关系很不错,所以贾母等人才连住好些天都不在家。而这时候,管家奶奶凤姐突然病倒,不能理家。而且因为天气寒冷,凤姐提议,让姐妹们就在园子里吃饭,因此大观园另立了小厨房。这些事凑巧碰在一起,实际只表明了一件事,就是上层领导不在,大观园独立成一个世界,正如平儿所说:“上头能去了几日,只听各处大小人儿都作起反来了。”

先是探春和赵姨娘直接发生矛盾冲突,中间又牵连着袭人,赵姨娘最爱和袭人比个高低,同样家里死了人,袭人尚且不是公开宣布的宝玉的姨娘,凭什么比给自己的赏银多?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赵姨娘最公开的敌人就是宝玉,也是王夫人;况且从“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女儿也向着王夫人一边,心里自然气不忿,嫡戍矛盾首先露头。

接着就是一众管事婆子们“藐视欺负”探春,平日她们对凤姐也早有怨恨,只因凤姐厉害,又是当家多年,不敢明着欺负她,暗地里却不肯默默屈服。如今来了探春这样一个未出阁的年轻姑娘,趁着上头不在家,婆子们故意刁难探春了。管家婆子们平时对凤姐的忍耐,这时候都纷纷爆发出来了。想来平时这一众人也很少见探春,对探春的性格也不过是风闻,并不真正了解。何况这些人属于中层干部,自己既伺候主子,下面又能役使别人,身份转换中,自然形成了特殊的心态,主仆矛盾也顿时显现。

从这两件事中就可看出,探春的处境真是千难万难。王夫人何曾真心地疼爱探春?一个宝玉已经够她疼爱的了,哪还能分出爱来疼别人?何况探春又是自己丈夫的妾室所生。即使探春和赵姨娘不是一样的为人,王夫人对她,也只称得上是不讨厌罢了,只不过因为贾母疼爱孙女们,对探春另眼相看,所以趁面子而已。这也是探春为什么会形成“玫瑰花”性格的原因。

就在探春这边千头万绪的时候,宝玉也生出一件事来,就是紫鹃平白和他开玩笑,试他的真心,当下闹得宝玉“死了半个”,黛玉也把刚吃的药吐出来,叫紫鹃“拿绳子勒死我是正经”。宝玉一有事,贾府那就是天翻地覆。此事一出,不但老太太觉得紫鹃行事鲁莽,王夫人又怎么可能对黛玉有好感?自然把那不喜欢黛玉的心又增添了几分。

有趣的是,这一回刚把笔尖触到宝黛钗三人(薛姨妈说到黛玉婚事,宝钗也在场)的事情上,下一回便写到了藕官、蕊官、菂官三人的纠葛。关于这三个小女孩之间“假凤虚凰”之事,很多人都说到,是暗示着宝黛钗三人将来的情形,从中也写明了宝玉的态度——“比如男子丧了妻,或有必当续弦者,也必要续弦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若一味因死的不续,孤守一世,妨了大节,也不是理,死者反不安。”你看曹公一道闲笔也无,于纷繁杂乱中,仍能不忘主线,顺序穿插。不但如此,因为藕官烧纸纪念死去的菂官,又牵扯出新旧仆人之间矛盾。而宝玉偏是老好人,在婆子们看来,他专是“和稀泥”的,只向着小丫头们,虽说不管家也没什么话语权,但毕竟是主子,那个指责藕官的老婆子也只得作罢。又因为宝玉问及藕官烧纸之事,引出十二官的主角——芳官。

芳官和她干娘吵架,晴雯起先说:“都是芳官不省事。”这句话也真可谓说得对。第五十六回到第六十一回发生的事情中,可说是事事与芳官相干。晴雯再怎么伶牙俐齿,一直也没被王夫人放在心上,凡王夫人到怡红院,自己便知难而退,不来伺候。芳官却还没有晴雯这点成算,趁着小孩子心性,又是宝玉的手下,便像是飞出笼子的鸟,到处撒欢。先是和干娘起冲突,后又和赵姨娘动手,再又让宝玉要柳五儿进来服侍。进怡红院没几天,趁宝玉的势力办事,让柳嫂子对她也是分外巴结,也难怪晴雯说“会两出戏,倒像是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

曹雪芹写人,是把真实的人性刻画得入木三分。他写芳官的张狂,却并不是褒扬芳官她干娘。这个婆子也是得了势,“三日两头儿打了干的打亲的”。不仅教训自己的女儿春燕,就连莺儿也不管不顾地得罪了。莺儿本就是宝钗的贴身丫鬟,这些姑娘的贴身丫鬟就是副小姐,轻易谁敢得罪?何况宝钗是客,为人又最让人敬服,贾母尚且对薛家客气,高看一眼,平时那些仆人,谁敢去得罪宝钗身边的人?就连宝玉这什么也不管的人,都会说:“你只在这里闹也罢了,怎么连亲戚也都得罪起来?”这下,就连蘅芜苑的人也都牵扯进来,难怪曹公用“召将飞符”几个字,真是妙极,只把这几个字读一读,就能浮现出怡红院里那乱纷纷的场景。

怡红院这场闹剧在宝玉让春燕和她娘去蘅芜苑给莺儿赔罪的一声令中收场,就在读者也以为这场乱算是解决了的时候,曹雪芹却穿花度柳,引出另外的一件大事。春燕和她娘从蘅芜苑出来,蕊官赶来让把蔷薇硝拿给芳官,可巧回来遇着了“杂毛的小冻猫子”贾环,芳官偷梁换柱,把茉莉粉给了贾环,又到了彩云手里。赵姨娘便气势汹汹“飞也似往园中去”。在赵姨娘看来,袭人她比不过,一个小戏子还比不过吗?还能让这些人再踩在自己头上?她好歹是正儿八经的姨娘。这不是赵姨娘多心,而是事实,芳官等人是真的没有把赵姨娘放在眼里,她们也知道,谁都看不起赵姨娘,正所谓墙倒众人推。所以芳官才能说出如下一段话:

“我便学戏,也没往外头去唱。我一个女孩儿家,知道什么是粉头面头的!姨奶奶犯不着来骂我,我又不是姨奶奶家买的。‘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几’呢!”

正是因为这些话,怡红院又上演了更大的一出戏。赵姨娘和五个小女孩打了一场群架!发生这样的事,简直让现任当家人探春难堪极了。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瞧。母女矛盾可谓是到了极致。

探春因为要查赵姨娘的事情,却又从自己的丫头艾官嘴里引出夏婆子的外孙女儿蝉姐儿来。就连一个姑娘手下的几个丫鬟的矛盾,曹雪芹也写得相当细致。蝉姐儿和芳官在厨房柳嫂处又是一顿口角。曹雪芹逐渐将笔走至小厨房,触及了不同等级的下人之间的矛盾。令读者真是眼花缭乱。第六十回结尾和第六十一回开端,都在描写厨房的柳嫂子。从她和小幺儿的对话里可知,柳嫂子其人也是很能说会道的。她是厨房的头儿,和许多人打交道,短短篇幅,将柳嫂子的人际关系网写得明明白白。柳嫂子巴结芳官,想送五儿进怡红院。这个想必柳五儿是同意的。同时,作者写道柳嫂对自己的小领导地位有点得意。五儿阻止她往出送东西,柳嫂说:

“那里怕起这些来,还了得了。我们辛辛苦苦的,里头赚些东西,也是应当的。难道是贼偷的不成?”

后面也有作者的直接描写:

“虽有几个同伴的人,他们都不敢自专,单等他来调停分派。”

柳嫂子对芳官的态度是亲热至极,但是曹雪芹写得明白,这也不过是柳嫂子有用得着芳官的去处,希望将柳五儿送进怡红院当差。正是因为她觉得她的付出,与这些好处都是相应的,所以柳嫂的行事并不避讳,看起来还十分招摇,各处都知道,所以后文莲花儿要鸡蛋羹被她回绝之后,才说她:

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却为什么。前儿小燕来,说“晴雯姐姐要吃芦蒿”,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小燕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

柳嫂听了,和莲花儿说:

连前儿三姑娘和宝姑娘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姐儿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姑娘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屋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明白体下的姑娘,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

从她们两位的对话中不难发现,柳嫂不给司棋做鸡蛋羹,就是一个原因——没有现给钱。当然,其中深层的原因就是因为迎春不得宠,迎春懦弱,连带着她的丫鬟们也都“没脸”。柳嫂自然是势利眼,看不起迎春一房。仆人们之间的矛盾,也间接反映着主子们之间的矛盾,那就是宝玉得宠而迎春不得宠。再深一层,就是荣国府长房与二房之间的矛盾。很明显,司琪——迎春——邢夫人,晴雯——宝玉——王夫人,这一对关系,孰轻孰重,柳嫂是拎得很清的。但是,司琪在人们的冷眼中,却长成了很坚毅的性格,她不像她的主子,紫菱洲这个被人们欺凌的地方,司棋是管家,主子和下面的姐妹们是否能出头,全靠她。所以司琪要向人们宣示,她们可不是好惹的。一样的贴身丫头,凭什么比别人矮一截?司琪于是带着姐妹们大闹了小厨房。司琪为捍卫自己的名誉而战,柳嫂万没料到司琪是这样的性子,也有点害怕,她心里明白自己并不公正,所以也不敢继续对峙。

可是柳嫂的灾难还没完,五儿因为给芳官送东西被大管家林之孝家的看见了,因此勾出玫瑰露和茯苓霜的事情。而这时,“谁知和他母女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时撵出他们去,惟恐次日有变,大家先起了个清早,都悄悄的来买转平儿,一面送些东西,一面又奉承他办事简断,一面又讲述他母亲素日许多不好。”可见这小厨房内的几个人,也互相之间有罅隙。最糟糕的是,柳嫂和林之孝家的不睦,而且司琪也趁此事情,将自己的婶子秦显家的推荐给林之孝。

作者却并没有将笔锋偏向司琪,这个秦显家的比起柳嫂来,更不光明磊落,最终被平儿“退回原处当差”。平儿回了凤姐这些事,凤姐说了一句有哲理的粗话——“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凤姐此话正是,柳嫂在我们看来并不是光明磊落、心胸阔朗之人,而司琪也不是值得人们奉为与旧势力斗争的先锋。看了这一场精彩演出,我们并不能清楚地说出谁对谁错,但是却看出了人性的真实。

不但小厨房争斗事件如此,从第五十五回到第六十一回的所有事情都是如此。曹雪芹为我们展示的虽然是旧社会的事,距离我们的今天的生活很遥远,但是人性的复杂却写得清清楚楚,一笔不乱。这中间还写了平儿这个人的光辉之处。平儿处事可以说公平公正,不仅公平公正,而且还能顾及到各方势力。依着凤姐的意思,还是要处罚柳嫂,平儿却劝她“得饶人处且饶人”,这句话看来也是平儿的座右铭。第五十五回特写李纨、探春、宝钗、平儿四个人治家的才干,就好似一个王朝的中兴,若贾府不败,有这四个人,恐怕又是一番兴旺景象。然而中兴不过是一瞬,整个的贾府已经从内部败亡,这是谁也拯救不了的。贾府春节元宵刚过,便出了这么多事,已经是衰落的开端,再怎么中兴,最终,也逃不了覆灭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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