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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问之:《红楼梦》第七十四回中的一处叙事失误——李纨何时病了


《红楼梦》第七十四回的主要内容是讲述抄检大观园。凤姐带领人马抄检大观园的路线是:怡红院——潇湘馆——秋爽斋——稻香村——暖香坞——紫菱洲。其中,凤姐等人从探春处出来,顺路到稻香村的一段文字,显得颇为突兀,从叙事合理性的角度看,问题颇为严重。

连环画《抄检大观园》

先来看看第七十四回中的这处文字内容:


凤姐直待服侍探春睡下,方带着人往对过暖香坞来。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他与惜春是紧邻,又与探春相近,故顺路先到这两处。因李纨才吃了药睡着,不好惊动,只到丫鬟们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没有什么东西,遂到惜春房中来。(红研所校本《红楼梦》,2022年第四版,第1035页。)


因为前文中没有任何地方曾说到过李纨生病,所以这里一下子用到“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这样的措辞,就显得颇为突兀了。以抄检大观园为分水岭,之后的第七十五、七十六两回文字中,确实多次说到李纨生病了。

比如,第七十五回中写到抄检大观园的次日,尤氏跟惜春吵完架后去到李纨处的时候,书中有一段文字涉及李纨的病情:

赵国经、王美芳绘李纨


尤氏听了,便不往前去,仍往李氏这边来了。恰好太医才诊了脉去。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拥衾倚枕,坐在床上,正欲一二人来说些闲话。因见尤氏进来不似往日和蔼可亲,只呆呆的坐着。李纨因问道:“你过来了这半日,可在别屋里吃些东西没有?只怕饿了。”命素云瞧有什么新鲜点心拣了来。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况且我也不饿。”李纨道:“昨日他姨娘家送来的好茶面子,倒是对碗来你喝罢。”说毕,便吩咐人去对茶。(1042页)


从引文中“李纨近日也略觉精爽了些”以及“尤氏忙止道:'不必,不必。你这一向病着,那里有什么新鲜东西’”等内容看,李纨生病应并非是一两日之内的事情,而是“这一向病着”,也就是说李纨生病应该有一段日子了。

赵成伟绘李纨

除了这一处文字外,第七十五、七十六回中明确说到李纨生病的文字至少还有三处,分别是:

 第一处:


尤氏等遂辞了李纨,往贾母这边来。贾母歪在榻上,王夫人说甄家因何获罪,如今抄没了家产,回京治罪等语。贾母听了正不自在,恰好见他姊妹来了,因问:“从那里来的?可知凤姐妯娌两个的病今日怎样?”尤氏等忙回道:“今日都好些。”(1045页)


第二处:


至四更时,贾珍方散,往佩凤房里去了。次日起来,就有人回西瓜、月饼都全了,只待分派送人。贾珍吩咐佩凤道:“你请你奶奶看着送罢,我还有别的事呢。”佩凤答应去了,回了尤氏。尤氏只得一一分派遣人送去。一时,佩凤又来说:“爷问奶奶,今儿出门不出?说咱们是孝家,明儿十五过不得节,今儿晚上倒好,可以大家应个景儿,吃些瓜饼酒。”尤氏道:“我倒不愿出门呢。那边珠大奶奶又病了,凤丫头又睡倒了,我再不过去,越发没个人了。”(1051页)


第三处:

戴敦邦绘李纨


贾母等都添了衣,盥漱吃茶,方又入坐,团团围绕。贾母看时,宝钗姊妹二人不在坐内,知他们家去圆月去了,且李纨、凤姐二人又病着,少了四个人,便觉冷清了好些。(1059页)


抄检大观园时,提到李纨生病,于叙事上有多重意义:

第一,可以简化李纨处的抄检文字,繁简得宜,避免啰嗦。

第二,凤姐生病了,李纨也生病了,这样后文中尤氏服侍贾母的文字便最自然不过了,并可顺带讲述出贾珍聚赌等行为,此是行文好章法。

第三,因为李纨病了,所以抄检大观园时,她没有参与其事,也更合情合理。

第四,根据第五回的判词,李纨的结局应该是在贾兰才刚出人头地的时候,自己很快便去世了,此时写李纨的病,也可为其后来的病逝作伏笔。

电视剧《红楼梦》中孙梦泉饰演李纨

可问题是,在抄检大观园之前,书中却没有任何地方曾交代过李纨生病一事。根据前后文可以推知,抄检大观园是发生在八月十二日的晚上,而八月十二日的白天,书中还提到李纨曾在贾母处来着,却并未提及她生病之事。

看看第七十三回中的这处文字:


众人听了,吓的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人等。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料到必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凤姐、李纨及姊妹等皆陪侍,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1012页)


而在更早几天的第七十一回故事中,也有几次提到李纨,也没说李纨生病一事。

剪纸李纨

来看其中一处文字:


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子来。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说:“都在三姑娘那里呢。”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人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么?”于是把方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就叫人把各处的头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与诸人知道。不在话下。(991-992页)


此情节发生于贾母生日期间的“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当日的晚上,时间上应是八月四日。此时的李纨,与众姊妹们在探春处有说有笑,且能安排料理大观园中的事物,完全不像生病了的样子。

但是,七月二十八日,宁、荣两府接待皇亲贵戚的时候,李纨却没有现身,原因不详。我们看看第七十一回的相关原文:

苏宇光绘李纨

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席。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序便是众公侯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竹帘外面伺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在围屏后伺候呼唤。(981页)


大家留意其中的“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这句话,其中提到了凤姐、尤氏以及族中几个媳妇,未提及李纨。

这里有个值得思考的问题,为何李纨不在现场呢?是因为她寡妇的身份不吉利呢,还是生病了呢,还是在陪同宝钗、黛玉等人呢?这个问题,书中没有明确交代。

由于在抄检大观园之前,书中并没有提及李纨生病之事。故而,对于第七十四回中突然出现的“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这样的内容,就可有两种不同的解读方式了。

邮票《李纨课子》

第一种解读,抄检大观园之前的李纨,虽然也出席一些活动,但事实上是带病参加。这种解读,好处是可避免明说作者失误了,缺点是非常牵强。

第二种解读,就是关于李纨生病这处情节,作者没有整合好前后回的文字,造成了叙事失误。

我个人是倾向于第二种解读的。不仅是李纨生病一处文字有问题,其实从第七十回开始,一直到第八十回,书中彼此冲突矛盾的情节非常多,显示这十一回文字,作者还没来得及整合利索。

我想,分析和研讨《红楼梦》的不足,正是学术研究的本义之所在。指出前贤的失误并努力将其完善好,方是对前贤最好的尊重和纪念,也是学者的使命之所在。

故而,本人这次在修订《红楼梦》的时候,对前引文中第七十三回中的那处文字作了技术性修改。

改后如下:

刘旦宅绘《李纨教子》


众人听了,吓的不敢则声,只得又各处去找。晴雯和玻璃二人果出去要药,故意闹的众人皆知宝玉吓着了。王夫人听了,忙命人来看视给药,又吩咐各上夜人仔细搜查,又一面叫查二门外邻园墙上夜的小厮们。于是,园内灯笼火把,直闹了一夜。至五更天,就传管家男女,命仔细查一查,拷问内外上夜男女人等。贾母闻知宝玉被吓,细问原由,不敢再隐,只得回明。贾母道:“我料到必有此事。如今各处上夜都不小心,还是小事,只怕他们就是贼也未可知。”当下邢夫人并尤氏等都过来请安,除李纨因近日病了没来,凤姐及园中姊妹等皆陪侍在旁,听贾母如此说,都默无所答。


即将原本的“凤姐、李纨及姊妹等皆陪侍”改为“除李纨因近日病了没来,凤姐及园中姊妹等皆陪侍在旁”。

《玉石分明:红楼梦文本辨》

如此修改后,当第七十四回抄检大观园的时候,再说“彼时李纨犹病在床上”,便不再觉其突兀了。王夫人让凤姐带队抄检大观园,而事先并未告知李纨一声,也便有其合理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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