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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载】钗黛形象的B面系列5
 《红楼梦》诞生的年代,正值清代前期所谓“才子佳人”小说大行于世的一百年间。当时,社会上流行的这些“才子佳人”小说,如《娇红记》、《林兰香》、《平山冷燕》、《好逑传》、《玉娇梨》等等,一般都具有以下一些“标志性”的特点,或者说惯常的“通病”:
第一,情感主题外在化、空心化。“才子佳人”小说虽然号称是近代、现代“言情”小说的鼻祖,但这类小说的用笔,实际上却很少触及人物情感比较细腻、隐微的那一面。男、女主人公往往一见倾心之后,便会无条件地相恋到底,而绝无任何内在的矛盾。不会有走眼错爱的情况,不会有远慕近厌的情况,更不会有最终分道扬镳的情况。其恋爱过程中,全部的冲突,皆来自于外部势力的干涉与破坏。所以,读这类小说,你很容易感觉是在看一部“忠”、“奸”相斗的热闹戏文。正所谓“好人谈恋爱,坏人搞破坏”是也。
第二,人物形象概念化、典型化。通常,这类小说的主要人物,都不外乎三种类型。一曰:“才子”。不用说,这是男主角的类型了。二曰:“佳人”。不用说,这是女主角的类型了。三曰:“小人”。这里的“小人”一角,可以由恋爱过程中横插进来的“第三者”来充当,也可以由某个居心叵测的奸人、恶人来胜任,甚至还可以是居于权威地位的某个“封建家长”。但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即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包含着不可告人的阴谋。他们在小说中唯一的作用,就是要千方百计地破坏男、女主人公的爱情和姻缘。
第三,总体情节公式化、套路化。绝大部分“才子佳人”小说,其基本层面的故事情节,都可以简单地分为四个阶段:一,以诗为媒,才子、佳人一见倾心(或未见面即倾心),私定终身。二,小人拨乱其间(一个或两个,一次或数次),情人被迫分离。三,男主人公中举当官或以军功显贵,小人的阴谋败露。四,在皇帝、高官或家长的主持下,才子与佳人喜结连理。所以,有人用了三句话,对其进行了概括。这就是所谓“私定终身后花园”、“多情公子中状元”、“奉旨完婚大团圆”。当然,这属于占主流地位的“喜剧模式”。除此而外,还有一种“悲剧模式”。大体上,也是三句话,即“一见倾心生恋情”、“家长干涉太无情”、“双双反抗殉前情”。这种模式在清代小说中,虽没有前一种那样普遍,但其公式化、套路化的倾向,亦同样地不可忽视。
第四,具体细节则又矫情化、荒诞化。所谓“才子佳人”小说,顾名思义,就是要写世宦公子、读书子弟与世府千金、大家闺秀们之间的爱情故事。但实际上,这类小说的作者却多为文化水平不高、见识不广的下层知识分子。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往往并不了解真正世宦读书人家的生活,尤其不熟悉这一上流社会的许多礼法和规矩。小说中,那些男女主人公虽然被作者人为地披上了“才子”、“佳人”的外衣,但从其所作所为,特别是“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类的举动来看,却始终脱不了小家儿女的做派。这种情况,显然也被小说家们自己所察觉。为弥补这一缺陷,他们则不惜编造出一些相当离谱的情节,来标榜自己的小说及小说中男、女主人公的言行,并不“违碍于名教”。如清初小说《好逑传》就编造出了男主角铁中玉与女主角水冰心同室而居,竟全然无事,后来又由皇后出面为水冰心验身,以证其清白的情节。这就是脂砚斋所说的:“可笑近时小说中,无故极力称扬浪子淫女,临收结时,还必致感动朝廷,使君父同入其情欲之界,明遂其意,何无人心之至!不知彼作者有何好处,有何谢报到朝廷高庙之上,直将半生淫朽秽资睿德,又苦拉君父作一干证护身符,强媒硬保,得遂其淫欲哉!”(甲戌本第2眉批)
“才子佳人”小说是幼稚的、肤浅的。但以上四大通病,却伴随着此类小说的广泛流传,深远地影响了读者的欣赏口味和审美意趣。特别是其中的第二条,那个“才子”、“佳人”加“小人”的模式,竟成为了许多读者下意识的阅读习惯,以至于使他们在解读其它类型的爱情小说的时候,也会自觉不自觉地戴上这类“忠”、“奸”相搏的有色眼镜。这样,在小说史上,也就形成了一种根深蒂固的“才子佳人传统”。
《红楼梦》的出现,则可以说正是对这一传统的有意识的反动。小说第1回,曹雪芹开章明义,即对当时那些“才子佳人”小说予以了明确的非难:
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且鬟婢开口即“者也之乎”,非文即理。故逐一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话。竟不如我半世亲睹亲闻的这几个女子,虽不敢说强似前代书中所有之人,但事迹原委,亦可以消愁破闷,也有几首歪诗熟话,可以喷饭供酒。……再者,亦令世人换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牵乱扯,忽离忽遇,满纸才人淑女、子建文君、红娘小玉等通共熟套之旧稿。(第1回)
作者所坚决反对的,就是那种“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的庸俗模式!批驳了一次,他仍感意犹未尽。于是,小说第54回,他又借了贾母之口,对那些“才子佳人”小说,进行第二次批驳:
贾母笑道:“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难道那王法就说他是才子,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再者,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连夫人都知书识礼,便是告老还家,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么这些书上,凡有这样的事,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你们白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可是前言不答后语?……这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贵,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再一等,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他也想一个佳人,所以编了出来取乐。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如今眼下真的,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有这样的事,别说是那些大家子。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第54回)
此回,脂砚斋于回前有批语云:
首回楔子内云“古今小说千部共成一套”云云,犹未泄真。今借老太君一写,是劝后来胸中无机轴之诸君子不可动笔作书。(庚辰本第54回总评)
这应该是对曹雪芹创作“史太君破陈腐旧套”一段文字的最好注解。
曹雪芹不仅在理论上严厉批驳了“才子佳人传统”。在实践中,他更是不遗余力地要打破那种“才子”、“佳人”加“小人”的公式。人物主题方面,虽然曹雪芹亦写了一个宝玉、一个黛玉和一个宝钗,这看上去也好像具有了一般“三角恋爱”的某些特征,但实际上,宝钗却绝对不是那些旧套小说中的所谓“小人”。相反,她甚至根本不屑于同黛玉展开什么婚姻上的角逐。而恰恰是黛玉自己看那些“言情”书看入了迷,喜欢以阴暗的心理揣测别人,总怀疑别人也和自己一样心里“藏奸”,才使得问题变得复杂、微妙起来。直到有一天,她从宝钗那里看到了更为真诚、更为崇高、更为光明的一面,她才开始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并痛悔自己以前错怪了宝钗。正所谓:“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一个人象你前日的话教导我。可知我竟是自误了。”(第45回,林黛玉语。)情感主题方面,《红楼梦》则最大限度地凸现了人物心理、性格上的内在矛盾,对于恋爱进程的推动作用。在这里,是人物自身的“近中远”和“远中近”,以及他们对于人生虚幻性本质的不同程度的感悟,导致了其爱情上的专情与移爱,迷狂与超脱(关于这一点,我们在第四章里还将详细讨论),而并没有像许多庸俗小说那样,仅仅把故事的重点,放在叙述主人公与外部势力的争斗之上!——毫无疑问,这样的写法已使得《红楼梦》迥异于同时代,乃至其前、其后的绝大多数文艺作品,而不能不在文学史上,显示出一种特立独行的风范。
然而,《红楼梦》的诞生,却并没有导致“才子佳人传统”的终结。在《红楼梦》之后,这一传统继续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存在。而且,具有讽刺意味的是,《红楼梦》还恰恰被人们当成了最大的“才子佳人”小说来加以接受。这一点,只要看一看旧时“评点派”,尤其是“拥林派”评家的许多评红笔墨,便不难知晓。翻阅这些昔日的资料,我们看到,原先已被曹雪芹宣布为破产的那种“才子”、“佳人”加“小人”的模式,在评红家们的笔下,似乎又重新得到了复活。在这些人眼中,宝玉、黛玉好像是天经地义的“正面典型”,宝钗、袭人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反派角色”。人们争先恐后地把华丽的盛赞施予前者,将愤怒的指斥加于后者,而从不考虑这些盛赞与指斥到底符不符合小说的实际。特别是对宝钗的攻击和诋毁,很多评家几乎处在了一种近于癫狂的状态。甚至连宝钗给黛玉送燕窝,二人互诉衷肠这样的情节,也被人别有用心地解释成什么宝钗欲“离间”黛玉同贾府的关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后,“反封建”论通过声势浩大的政治批判运动,逐渐占据了红学研究的主流地位。但仔细观察,此时论者所竭力宣扬的所谓“封建势力干涉”说,所谓“叛逆者”(宝玉、黛玉)与“卫道士”(贾政、宝钗)的“两条路线斗争”说,实际上也仍然是那种“才子”、“佳人”加“小人”模式的翻版。充其量,不过是这一模式的“放大型”,论者把原来一两个“小人”的作用,放大为整个“封建势力”的所谓“罪恶”(例如,将贾母、贾政、王夫人等人也一并列入“反面典型”,把前述“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的那段话,则倒过来解说成“封建家长”“敌视”宝、黛爱情的证据等等),再凭借其蛮横的话语霸权,给这一放大了的模式,又涂上一层所谓“革命”、“进步”的政治油彩而已。说到底,仍没有脱出那种“好人谈恋爱,坏人搞破坏”的思维水平![注13]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如此阴差阳错的局面呢?为什么作为“才子佳人”小说的对立产物的《红楼梦》,竟会反过来被人看成是最大的“才子佳人”小说?笔者以为,“程高本”狗尾续貂,乃至李代桃僵,在这里起了至为关键的作用。或者说,正是由于“程高本”的一系列失误,给后来的阴差阳错,埋下了伏笔。如前面我们所论及的那样,与“脂评本”原著相比,“程高本”在刻划人物形象方面,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人物形象单薄化、刻板化。原著之写钗、黛,深具“一喉两歌”、“一击数鸣”之妙,特别强调表现人物性格的双面性,强调“两两出婵娟”的美。可“程高本”的续作者却并没有足够的笔力来继承这种写法,而只能采用抽取一面,忽略另外一面的手段。原著中的宝钗,既有遵从礼法、恪守闺训的一面,又有内心深处孤高愤世、耿介不屈的风骨,“并非一味蠢拙古板以女夫子自居”(脂砚斋语)。原著中的黛玉,虽然亦有自私狭隘、刻薄小性等缺点,但也毕竟未脱离大家闺秀的风范。当她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之后,也能为自己的言行作出相应的忏悔。可到了“程高本”中,宝钗虽仍然显得那样温柔贤淑,却慧性灵心尽失,径然就成为了“拘拘然一迂女夫子”;黛玉也完全不见了大家气象,只一味地小气、露骨而已,整个一副小家儿女的作派。而更重要的,在处理钗、黛关系方面,“程高本”亦背离了原著“双峰对峙,双水分流”(俞平伯语)的对称结构,而采取了从作品整体中,抽出宝、黛爱情悲剧这一单股情绪,予以强化的写法。尤其是第97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薛宝钗出闺成大礼”,续作者把“黛死”与“钗嫁”,置于同一时空,予以戏剧化的激情冲突,给读者造成了极大的片面印象。当然,也不能说续作者就有意要把宝钗写成是“奸人”、“恶人”。恰恰相反,“程高本”第97回还专门有一小段文字,交代了宝钗出嫁前的心态,以表明她的委屈和无辜:
宝钗始则低头不语,后来便自垂泪。薛姨妈用好言劝慰,解释了好些话。宝钗自回房内,宝琴随去解闷。(程高本第97回)
但像这样的文字,在续书中毕竟太少。与表现黛玉悲剧的内容相较,简直不成比例。人们在为黛玉的不幸悲叹的同时,很容易将这样的文字提示忽略过去,而直接把满腔怒火喷射到宝钗身上。而由于“脂评本”原著的长期失传,后世读者对《红楼梦》及红楼人物的第一感受,又恰恰多从这么一种主题已遭篡改、内涵已被简化了的续作版本而来,尤对上述那些容易引人误解的地方记忆深刻。这样,第一印象既已偏差,在强大的“才子佳人”式的阅读习惯的影响下,读者的理解,也就自然朝着背离曹雪芹本意的方向,越走越远了。[注14]
那么,时值今日,我们重新发现袭、晴、金、红四婢之于钗、黛的双重借影结构,对于打破二百多年来形成的成见、定见,恢复《红楼梦》之本来面目,其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的意义,也就是自不待言说的了。至少,钗、黛的另一对影子——金钏与小红的存在,对那些沉缅于“才子佳人传统”的读者和研究者而言,是一个明确的提醒。当人们习惯性地把宝钗看作是什么“三角关系”中的“奸人”、“恶人”,纷纷责其“虚伪”、“世故”的时候,你千万要注意了,金钏与宝钗之特殊关系的存在,便不啻为一剂当头棒喝!结合第22回宝钗以《更香谜》开罪于贾政,第40回又以蘅芜苑的居室布置开罪于贾母的情形来看,它恰恰暗示了读者,宝钗的真情和烈性,在关键时刻,亦如同金钏一样,既不恤人言,更不畏强势!试想,贾母、贾政俱是荣国府里最有权势的人物。他们对宝玉的择偶,起码都拥有“一票否决”的权力。而宝钗却不经意间就给他们留下了相当负面的印象(“非福寿之辈”、“忌讳”、“离格”)。她若真是什么老谋深算,处处“买人心”、“拉选票”的“野心家”、“阴谋家”,又何至于“傻”到犯下如此低级错误的程度呢?所有“虚伪”、“世故”之类的说法,在这样两个例证面前,都不能不显得破绽百出而不攻自破了。当人们习惯性地将黛玉视为什么“正面典型”,予以无限制的赞美与拔高的时候,小红与黛玉之特殊关系的存在,则又如一柄刺破谎言的利剑。联系第19回作者赋予黛玉“小耗子精”的形象,它恰恰让人看到,原著中真正意在功名,渴望成为“宝二奶奶”的,其实正是黛玉自己。黛玉之渴望“邀恩宠”,就如同小红之向往“攀高枝”一样无刻不在,处处强烈。否则,她也就没有必要非得在元春省亲的时候,“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以及在贾母携刘姥姥游大观园的时候,刻意做出一副知书达礼的样子来了。而更重要的是,袭、晴、金、红的四影结构,还以一种最为直观的方式,把《红楼梦》之“风月宝鉴”性质,以及这种性质在塑造人物形象方面的应用,展现在了读者眼前。如前所述,袭人、晴雯,作为钗、黛的一对“外影”,照出了她们各自性格的“正面”;金钏、小红,作为钗、黛的一对“内影”,则对映了她们各自的“另外一面”。前面,我们转述了“贾天祥正照风月鉴”的故事。那道士告诫贾瑞,只能照镜子的“背面”,而千万不要看它的“正面”。贾瑞不听,偏偏照及了“正面”,结果落得个一命呜乎的下场。细想二百多年之间,多少评红家,最喜欢简单地从袭人、晴雯的言行上,去推断宝钗、黛玉如何如何。这是不是也同样具有“正照”的意味呢?这确实值得人们好好反思了。
如果把《红楼梦》比做一座迷宫。那么,钗、黛两个人物形象,以其性格的复杂性,则犹如红楼迷宫中,最具有魔幻色彩的宫殿。这里既有瑰丽的珍宝,又有足以让人迷失方向的机关、幻阵。而袭、晴、金、红四影的设置,则是曹雪芹为有心人悄悄留下的地图、指南和钥匙。当我们为曹公的匠心独运,而屡屡赞叹不已的时候,是不是也该拿起这张地图、这把钥匙,去探索前人从未涉足过的领域呢?我想,这应该是不言而喻的。昔者,某考古学家有云:“清理发掘是重现古代社会的基础。”我们把这句话借用过来,亦可以说,惟有排除成见和偏见,认真探究原著中像这样的隐微之处,方是重建红学,恢复《红楼梦》之本来面目的必由之路!
第三章:“困境”与“救赎”:钗黛合一的真谛
题曰:
幽燕梦空转设秦,秦于情中顾自吟。
吟成妆泪红犹艳,艳到冷香情不情。
《红楼梦》是一本用血泪写成的大书,是一座以崇高的精神理念铸就的文学丰碑。血泪与理念相伴,悲情与高情共生。而笔者以为,这正是我们后人解读这部小说的关键!
曹雪芹出身于一个“诗礼簪缨”、“钟鸣鼎食”的贵族家庭。其高祖、曾祖、祖父辈,虽籍录内务府包衣(即满洲人的汉族家奴),却凭着早年“从龙入关”的经历,以及与清皇室的特殊关系(雪芹曾祖母孙氏为康熙皇帝幼时乳保,家藏有康熙御笔亲赐“萱瑞堂”匾额,祖父曹寅亦做过康熙的少年侍卫),备受恩宠,圣眷之隆,冠绝一时。曹家三代四人(曹玺、曹寅、曹颙、曹頫),蝉联江宁织造之要职六十余年,几成江南百年望族之势。康熙皇帝六下江南,即有三次驻跸曹府。其奢糜繁华景象,真真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然而,诚如《红楼梦曲·恨无常》所唱:“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在复杂的权力斗争中,没有谁能够永保权势富贵。康熙宴驾,雍正夺位,作为先帝密党的曹氏家族(一说曹氏姻亲、平郡王讷尔苏同雍正之政敌皇十四子大将军王胤祯有涉),自然成了新帝整肃吏治首当其冲的打击对象。而当年为接驾康熙挪用公帑而造成的府库亏空,更成了曹家被抄的直接导火线。其后,乾隆初年,北迁的曹氏虽还历了至为短暂的家道复兴,却又终因一次详情不为人知的更大的变故,而彻底沦入社会底层(一说北京曹氏并无复兴之事)。曹雪芹的一生就正好经历了这么一个家族由盛而衰的历史过程。少年时代,他亦如书中的贾宝玉,嬉游于温柔富贵的红楼之内,过着“锦衣纨绔”,“饫甘餍肥”的生活。成年以后,却忽遭剧变,沦落贫贱之中。“举家食粥酒常赊”,“日望西山餐暮霞”(敦诚《赠曹芹圃》)。回顾过去,往昔的繁华与今日的贫困两种真实,如梦幻般迭错于他的眼前。审视现实,从花团锦簇的怡红院到绳床瓦灶的悼红轩,其间却横亘着时空实实在在,不可逆转的推移和变换。就一般而言,像曹氏这样拥有深厚基础,坚强奥援的权贵家族,是不可能在短时间内迅速败亡的,正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可居然旦夕之间便“家亡人散各奔腾”、“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这种强冷强热的对比,就不能不使他产生出强烈而深刻的人生虚幻的认识了。人的一生,有什么样的东西是值可永恒留恋的呢?是功名富贵吗?君不见作者自己的家史?昨日方圣眷正隆,今日即天威难测,一不小心便落入了万动不复的境地。即使获得了皇帝的恩宠那也靠它不住。金银财富就靠得住吗?豪华虽足羡,失却更可哀。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古来富贵豪奢者,延其产业于今日的,又有几家几姓哉?如果说这是“封建社会”的例子,现在肯定不一样,那么,今日资本主义社会,商潮起落,股海浮沉,岂不以更快的速度,演绎着“金满堂,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的故事?君不见1998年东南亚金融危机乎?金银财富靠不住,男女欢情就靠得住吗?“山盟海誓一夜间,梦醒时分不相识”。这样的现象,我们还见得少了吗?张三李四遍街走,谁是我知己?也许,你认她做“知己”,她却未必真的同你契合独深。某种突兀而生的“不虞之隙”,就完全可能暴露出你俩相爱之基础的虚幻和薄弱。反过来,也许你以她为“不值”,疏之远之。可历尽三难五劫以后,你才惊讶的发现,她的身上竟有你的真爱,她与你才真正拥有有心灵上最大的共鸣!“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独我痴”。如此说来,爱情又仅仅是“执着”二字就可以了得的吗?那么,问题也就出来了:既然人生万事皆不可靠,人活一世又有何意义呢?或许,多年以前的一句流行甚广的歌词,就是对这个问题的最好回答:
不求天长地久,只求曾经拥有。
曾经拥有,便历尽了人生的一个“色”字。而知道不能天长地久,就感悟到了宇宙的一个“空”字。(巧得很,现代天体物理学的研究结果表明,我们人类所能观察到的整个宇宙,也是有生有死的。它诞生于150亿年前的一次奇点大爆炸,亦终将由膨胀转为收缩,重新缩回一个奇点。抑或无限膨胀下支,熵值无限增大,最后成一热平衡的“死”态。如此说来,天也的确不会长,地也的确不会久!)由此,即不能不生出一种超越世俗的大慈悲,大智慧。既然芸芸众生皆困厄于一个“色”字,我又何不以悲天悯人的情怀,去点醒世人一个“空”字呢?而《红楼梦》,正是这样一部“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的著作。小说第1回,作者借跛足道人之口,用一种看似调侃,实则至深至透的口吻向读都说道:
“你若果然听见‘好’,‘了’二字,还算你明白。可知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我这歌儿便名《好了歌》。”
而《好了歌》及注,正是全书至关重要的总纲、总目。
《好了歌》云:
世人都晓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金银忘不了。
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说恩情,君死又随人去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只有儿孙忘不了。
痴心父母古来多,孝顺儿孙谁见了。
《好了歌注》云: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
蛛丝儿结满雕涩,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
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髯又成霜?
昨日黄土陇关埋白骨,今宵红灯帐底卧鸳鸯。
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
正叹他人命不长,那知自己归来丧!
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
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
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
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这种深透淋漓的认识,无疑使《红楼梦》大大超起越了同时代的许多长篇小说,如《儒林外史》、《野臾曝言》、《歧路灯》、《儿女英雄传》等。当吴敬梓耿耿于士林的丑陋,臆想着恢复古风;夏敬渠,李绿园、文康辈汲汲于再补苍天,幻想着建立事功时,曹雪芹却深切地体味到了“水满则溢,月满则亏”,循环往复,不可逆转的天道。这是作者以自己“半生漆倒,一技无成”为代价换来的切肤之痛!
然而,理智上的深刻认识是一回事,情感上的完全接受,又是另一回事。曹雪芹一方面深知人生的虚幻性,可另一方面,他对于往昔的荣华富贵、家庭温情,又何尝没有一丝留恋之心呢?曹雪芹固然没有走上经济仕途之路,可穷困潦倒之际,他对自己当初的选择,又何尝没有一点悔恨之意呢?这种矛盾的心态,集于笔端,便有了小说第1回的一段开场白:
今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只,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实愧则有余,悔又无益之大可如何之日也!当此,则自欲将已往所赖天恩祖德,锦衣纨绔之时,饫甘餍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训之德,以至今日一技无成,半生潦倒之罪,编述一集,以告天下。我之罪固不能免,然闺阁中本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之不肖,自护己短,一并使泯灭也。虽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灶绳床,其晨夕风露,阶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怀笔墨者。虽我未学,下笔无文,又何妨用假语村敷演出一段故事来,亦可使闺阁昭传。复可悦也之目,破人愁闷,不亦宜乎?故曰:“贾雨村”云云。
理智上决绝透彻,情感上却恋恋难舍。看得透,却放不下。对于曹雪芹个人而言,这种内心深处的分裂与冲突,直是个噬心的魔鬼。可对于《红楼梦》而言,它却是推动其进入更高艺术的神力。《红楼梦》既不是代圣人立言,幻想重获皇恩的“歌德派”,也不同于深山古刹中闲坐宣讲的《内典》、《黄庭》。作者自己的内心就陷在“入世”与“出世”的徘徊之间。那么,反映到小说人物身上,就是一种贯穿于始终的人性迭错和反转理念。前面说过,曹雪芹是非常厌恶“典型”的。为什么厌恶“典型”?因为作者对于人生虚幻性的了解,早已使他明白人性之变幻难测,是根本不能用一两个武断的、单一的、极端的概念去加以概括的。就如同他自己也不能贸然断定自己到底是入世的悲情为多,还是出世的高情为多一样!而在这个方面,秦钟形象的设置,正可谓是作者的自况。
秦钟者,设云“情种”也。其父亲名唤秦业。“业者,孽也。盖云情因孽而生也。”(甲戌本第8回双行夹批)“闹学堂”(第9回)与“得趣馒头庵”(第15回)两回,作者写了秦钟的重义重情,不问世务,似乎同宝玉一样厌恶经济仕途。然而,第16回,“秦鲸卿夭逝黄泉路”,秦钟临死前,却对宝玉说了一段在有些人看来与其性格“大不协调”的忏悔的话,对此,小说写道:
(秦钟)哼了一声,微开双目,见宝玉在侧,乃勉强叹道:“怎么不肯早来?再迟一步也不能见了。”宝玉忙携手垂泪道:“有什么话,留下两句。”秦钟道:“并无别话,以前你我见识自以为高过世人,我今日才知自误了。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说毕,便长叹一声,萧然长逝了。(庚辰本第16回)
对于秦钟临死前的这番劝谏,脂砚斋批云:
观者到此,必料秦钟另有异样奇语。然却只以此二语为嘱。试思若不如此为嘱,不但不近人情,亦太露穿凿。读此则知全是悔迟之恨。(庚辰本第16回眉批)
“我今日才知自误了”处,又批云:
谁不悔迟!(庚辰本第16回双行夹批)
“以后还该立志功名,以荣耀显达为是”处,再批云:
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庚辰本第16回双行夹批)
咦?后世许多评家不是早就将贾宝玉判定为一个“绝不与封建主义相妥协”的“叛逆者”么?可这里作为宝玉知己的秦钟,以为何偏偏劝其“立志功名,荣耀显达”?作为曹雪芹知己的脂砚斋,又为何偏偏对这样的劝言,赞叹有加呢?为什么他(她)还说:“此刻无此二语,亦非玉兄之知己”?这恐怕就是曹、脂诸人,同后世许多“红色红学家”的差异所在了!后人可以站在毫不相干的立场上,高喊“革命”、“反封建”的口号。一方面喊口号,一方面照样升官的升官,得势的得势。更有甚者,拿《红楼梦》作为打人的棍子,杀人的刀,靠他人的鲜血,染红自己的顶子。而诸如此类的宵小之徒,又怎能体味一个独行者的苦涩与隐衷呢?曹雪芹固然坚守了自己的理念,没有入于仕途,可也正因为这种坚守,才使他深知为此付出的代价有多么沉重,从而大感“悔迟”的滋味!而脂砚斋作为曹雪芹的同路人,经历了同样的甘苦,所以才深知作者内心的“惭恨”!秦钟不是宝玉的知已吗?正因为他是宝玉的知已,爱之深切,不忍其落入同样的困顿,所以才有了临终前的那番发自肺腑的告诫。若非如此,倒真不是宝玉的知已了。无疑地,秦钟(“情种”)临死前的忏悔,正昭示了作者自己内心深处的两难困境!
同样的困境,反映到全书女主角的设置上,就呈现了一种二美并秀的局面。作者既塑造了一个机敏过人,汲汲于名位,却屡遭顿挫,反显清高含怨的林黛玉,来承载自己一生聪明过人,却世路坎坷,聪明反被聪明误的入世血泪;又塑造了一个虽身处大富大贵之场,却根本不屑于权势地位,而愤世嫉俗的薛宝钗,来寄托自己苦苦追寻的完美人格和出世理想。一个血泪,一个理想;一个悲情,一个高情,汉燕唐环,遽难评判!然而,曹雪芹之写钗黛,又绝不是像后世如王昆仑、王蒙辈所想象的那样,画一个圆,中间划根直线这样简单。如前所述,他实在运用了许多反转与迭错之法,诸如“超对称”关系的设置,“双借影”结构的穿插等等。概括地讲,就是黛玉与宝钗二人,一个身处世外而心向世内,一个身处世内而心向世外;一个大恭似傲,一个大雅若俗;一个多情中富含了心机,一个冷静里包孕着至爱……这样一来,钗黛便超越了许多具体的,形而下的差异,在更高的层面上具有了一种巨大的共性:她们都徘徊于“出世”与“入世”之间,和曹雪芹本人一样,她们俱生活在理想与现实的双重困境之中。
对于钗黛的这种困境,小说第5回,作者以一种,相当晦涩的笔调,向读者宣示了至关重要的信息。他说: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
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读者读懂了其中的深意吗?你不懂,我也不懂。可脂砚斋却一语道破了其中的真谛。他(她)是这样说的:
寓意深远,皆非生其地之意。(甲戌本第5回双行夹批)
什么叫做“皆非生其地之意”呢?这恐怕就是在强调本心与环境的冲突,所造成的人性迭错和反转了。或许在常人看来,既是心向出世者,就理当过着茅椽蓬牖,绳床瓦灶的生活,与那晨风夕露,阶柳庭花为伴;既是心向入世者,就理当出将入相,飞黄腾达,金银满仓,玉床满笏。可生活的阴差阳错,又岂是永远这样简简单单呢?大富大贵之场见大隐,吟风弄月之所有钓名,这样的现象,又岂是少见呢?“玉带”者,帝王权势之象征也。可求权求名亦不可得,入世之人又为什么不可以“咏絮”之才来彰显自我的价值呢?“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苏轼《洗儿》)这样令人悲伤的遭际,何不“堪怜”呢?“金簪”者,少女真性之隐喻也。可真性之人,偏偏身处礼法繁琐之家,为适应环境,又为什么不可以效法历代贤妇淑女的“停机德”,来求得家庭与社会的暂时容纳呢?“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建德若媮,质真若渝。”(老子《道德经》)这样的扭转,又何不“可叹”呢?这里人性骨相与皮相的迭错反转,又逾在生活的阴差阳错之上矣。然而,人性的迭错反转,在适应环境返面,作用毕竟有限。长此下去,本蠨与处境的矛盾,又岂不是一种人生的悲剧呢?将赫赫玉带,弃置于枯朽林中,这是何等的清凄!把闪闪金簪?深埋于冰冷雪下,这又是何等的悲怆!再进一步,“玉带林中挂”之“玉带林”三字,倒读不正谐音“林黛玉”之谓吗?“金簪雪里埋”,“雪?同“薛”,“金簪”即“宝钗”。“金簪雪”三字倒置后,不也正系“薛宝钗”之谓吗?由此,我们也就解开了“林黛玉”与“薛宝钗”两个名字的来历之谜!回顾整首词,就如同《红楼梦》本身一样,具有了风月宝鉴的性质。前一联所谓“停机德”、“咏絮才”的意象,分别对映了钗黛各自性格的“正面”,后一联所谓“金簪”、“玉带”的意象,则分别照出了她们各自性格的“另外一面”!
生活在双重困境中的悲剧人物,不管其外观如何,其本性必然是脆弱的,小说第65回,作者特借小厮兴儿之口,道出了他对钗黛之脆弱性的感受:
“奶奶不知道,我们家的姑娘不算,另外有两个姑娘真是天上少有,地下无双。一个是咱们姑太太的女儿,姓林,小名儿叫什么黛玉,面庞身段和三姨不差什么,一肚子文章,只是一身多病,这样的天还穿夹的,出来风儿一吹就倒了。我们这起没王法的嘴都悄悄的叫他‘多病西施’。还有一位姨太太的女儿,姓薜,叫什么宝钗,竟是雪堆出来的。每常出门或上车,或一时院子里瞥见一眼,我们鬼使神差,见了他两个,不敢出气儿。……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姓林的;气暖了,吹化了姓薛的。”
——“生怕这气大了,吹倒了林姑娘,气暖了吹化了薛姑娘”。你看,在作者的心目中,钗黛的本性,皆是这样的珍贵易碎之物!
于是,我们便看到宝钗和黛玉都生活在一种小心翼翼,惟恐受到伤害的生存状态之中。表现在恋爱方面,是一种特别敏感而且容易伤感的女孩心性。她们都受不了别人对她们爱情的粗鲁表述。第23回,宝玉把黛玉比做莺莺,说:“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结果,却引来了黛玉的臭骂:“你这该死的胡说!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话欺侮我。”第30回,宝玉把宝钗比做杨妃,说:“怪不得人们都说姐姐像杨妃,原也丰满了些。”结果,又招来了宝钗的反讽:“我倒是象杨妃,可惜没有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做得杨国忠的。”第25回,凤姐说黛玉“应该给我们家做媳妇”,惹得黛玉愤然离席。第35回,薛蟠说宝钗心里对宝玉有意,结果害得宝钗“满心委屈气岔,到自己屋里整哭了一夜”。直到次日见了母亲,仍掩面而哭。直至呆兄百般哄劝,方逗得宝钗破涕为笑。在为人处世方面,这种敏感的女孩心性,又化做多疑多虑,心思重重的偏执。黛玉自云:“我最是个我心的。”(第45回)王夫人也说宝钗“这孩子心重”(第78回)。黛玉可以从请大夫、熬药,送燕窝等小事中,猜至众婆子,丫环对自己的厌烦,忧心忡忡,却默不作声(第45回)。宝钗可以由王夫人喝令抄检大观园,联想到自己也难逃嫌疑,干脆主动搬离(第75回),还说:“小心没有过逾的”(第62回)。二人处世上的小心翼翼,由此可见一斑。反映到更抽象的精神层面上,她俩的内心中便都有了一种悲剧性的联想。在她们的诗作中,即充满了对“美”与“洁”的自誉和对“丑”与“污”的忧心。黛玉《葬花辞》有“洁本质来还洁去,不教污淖染渠沟”。宝钗《白海棠咏》有“胭脂洗去秋阶影、冰雪招来露砌魂”。黛玉嫌北静玉的香珠手串,是“臭男人拿过的”(第17回)。宝钗嘲笑贾雨村投机钻营,说:“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凉快,还跑些什么!”(第32回)黛玉把俗世比做“风刀霜剑”。宝钗作《螃蟹咏》批判现实之黑暗。黛玉的《桃花行》、《葬花辞》由“桃花盛开”,联想到它的憔悴,联想到“泪干春尽,人花皆萎”,联想到“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宝钗的《忆菊》由菊花绚放,联想到西风后的凋零,联想到“心寄归雁”、“寥听晚砧”的苦思苦盼终将化作“空篱旧固秋无迹”,一片痴心只好付与“冷月清霜”。她的《更香谜》则由更香“焦首”、“煎心”的特点,联想到终宵难眠的痛苦,联想到“风雨阴晴任变迁”的世事无常……这些悲剧性的联想,一方面使钗黛富于了诗人的气质,另一方面也使她们的形象愈发地凸现了“美”与“弱”的特质。
钗黛的这些共性,取个名字,就叫做“敏感的弱者”吧!钗黛俱是“敏感的弱者”他们皆因徘徊于“出世与入世”的双重因境之中,而成为“敏感的弱者”。——“皆非生其地之意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曹雪芹、脂砚斋等人,才把钗黛看作了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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