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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兴基:从《金瓶梅》到《红楼梦》——寻找小说史的一段轨迹
《红楼梦》是怎样诞生的?
它所表现出来的十八世纪中国的民主主义思想的光辉和完美的叙事艺术,一方面来自作者的天才、特殊的家世和经历,但应还有更深广的、超出作家本身条件的历史积累。
缺乏后一个条件也是不可能的。
《红楼梦》不会是劈空而来,它的思想精神和艺术经验,应有所继承,也有所发展,这一点,可能被一些分章分节的文学史和小说史所忽略了。
《石头记》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本第十三回曾有“深得《金瓶》壶奥”的一条眉批。
这条眉批透露,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初始或至少是它的某些章节,是把《金瓶梅》当作某种模本来学习的。
脂砚斋的话是否可靠,需要加以验证,它涉及到我们要寻找的小说史的一段轨迹,并从而了解到《红楼梦》所继承的传统和思想精神。
本文打算按迹循踪,作一点初步的探索。

(清) 曹雪芹  无名氏  著



一、《红楼梦》旧稿删改的痕迹

现今发现的其底本较早的“脂砚斋甲戌抄阅再评”《石头记》第一回有一则眉批:“雪芹旧有《风月宝鉴》之书,乃其弟棠村序也。今棠村已逝,余睹新怀旧,故仍因之。”
可知至乾隆甲戌(1754年),脂砚斋抄阅再评时,曹雪芹的《红楼梦》在《风月宝鉴》的基础上已经作了一次重要的修改,这是红学家早已论定的。
但《风月宝鉴》的旧稿仍然值得注意。甲戌本“凡例”对这一题名所作的解释是:

“妄动风月之情……又如贾瑞病,跛道人持一镜来,上面即錾‘风月宝鉴’四字,此则《风月宝鉴》之点睛。”

“风月”二字,在古代是专指男女欢爱。
这部旧稿的内容,必定具有比现今读到的《红楼梦》有更多的两性情爱的故事。
脂批帮助我们了解到,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早期阶段,对它的思想主题,曾有过近似于《金瓶梅》的构思。
《金瓶梅》是写西门庆故事的,在这一故事的外面,也有一个“盖为世戒,非为世劝”的图示。
《词话》本正文故事开始前有《四贪词》,戒人们莫恋酒、色、财、气。进入小说正文,还把《清平山堂话本》中《刎颈鸳鸯会》开首的引词“丈夫只手把吴钩”照搬进去,表达戒贪恋情色的思想。

(明) 兰陵笑笑生 著



话本小说和民间传说的一些纵淫败亡故事,也常常被引入小说,在主体故事的外面,染上一层矛盾的劝惩色彩。
而这部《风月宝鉴》风月之情的描写,首先就是“凡例”所说,
第十一回:“见熙凤贾瑞起淫心”的半回和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贾天祥正照风月鉴”整回,都应为《风月宝鉴》旧稿原有的故事,
而且具有全书“点睛”之意,即戒贪恋情色,但贾瑞与凤姐并未形成事实上的叔嫂通奸。
跛道人赠他一柄“风月宝鉴”,嘱咐他“千万不可照正面,只照他的反面”,便可治他“邪思妄动之症”,
但贾瑞沉溺女色,只顾照正面,“只见凤姐在里面招手叫他”,贾瑞“进了镜子与凤姐云雨一番”,“如此三四次”,终于丧命。
这一回半文字是否经过删改,已不得而知。
“鉴”通镜,这面“风月鉴”,能透视人生真蒂,同时也是作者写作这部小说的题旨。
这与《金瓶梅》的劝惩意相似。
红学家们认为,《风月宝鉴》的另一则重要故事即第十三回删去的贾珍与秦可卿的翁媳通奸,
这一“旧稿”的故事已不见于现今所见的《红楼梦》的各种本子,这一回经过删改的文字隐隐约约地透露了今各本《红楼梦》都已不见明确描写的一些情节。
它是曹雪芹的《风月宝鉴》的旧稿经作者删改未尽而留下的一些痕迹。
但它的修改情况却记录在甲戌本第十三回的回评中。回前的总评,因该页被撕缺一角,文字不全,但以下的文字仍清晰地保留着:

今秦可卿托……在封龙禁尉写,乃褒中之¨ (贬),¨(隐)去天香楼一节,是不忍下笔也。


回末总评又说:

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其事虽未漏,其言其意,则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

另有眉批一则又说:

此回只十页,因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却四五页也。

脂砚斋批还明确说删去了“遗簪”、“更衣”诸文,这是记贾珍、秦氏通奸事。
但删去这些文字以后,今见《红楼梦》刊本第七回焦大闹宁府,“越发连贾珍都说出来了……每日家偷狗戏鸡,爬灰的爬灰……叫我什么不知道”,就落空了,变成了焦大无中生有的诽谤。这不适于他的忠实奴才的性格。
而且作者安排焦大醉骂,有借以隐括宁府淫乱奢靡的败家景象的。

《脂砚斋批评石头记》 



脂批也指出:“一部¨¨,淫邪之处,恰在焦大口中揭明”,可证。
此外,“爬灰的爬灰”句又有旁批:
“珍哥兄”;
“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一句旁又批:“宝兄在内”。
这些都已不见于今见《红楼梦》故事中,它们原都应属《风月宝鉴》所有而被曹雪芹删去的部分。
但曹雪芹虽然作了删改,却留下了许多明显的删汰未尽的痕迹。红学家们均一一指出过。这里不妨再列举出来以明其原委:

首先,太虚幻境中预示秦氏结局的图册画的是“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可知秦氏原非病死。
其判词是:“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也是说她由于乱伦淫孽而丧身。这是宁府首要的一桩淫乱事件。
第五回通过宝玉见到她屋里的陈设也很待殊,其中有悬挂的《海棠春睡图》,一副淫艳的对联:“嫩寒销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还有武则天的“宝镜”,“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等等,暗示着屋主人的情趣和品性。
甲戌残本第十三回还有一处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在回首总评末尾的“诗云”下面留下了两行空白,缺诗一首。
据吴世昌先生的意见,此处所缺的诗,应即为庚辰本第十一回至第二十四回总目录背面的一首五言诗。诗云:

一步行来错,回首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

秦氏之死,原来是应了俗话所说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头已百年身”的因果。
因“旧稿”业经删改,又增补了内容,涨出了两回,原第十一回回评移至第十三回前,而正文曹雪芹已将秦氏改作病死,原来的诗已不适用了,留在一个总目的背面。


插页图 · 秦可卿


第十三回回首总评只好留下了空白。但旧稿虽经删改,宁国府对于秦氏之死却仍表现出完全反常的状态。
贾珍如丧考妣,丧事大事铺张,宁府陷于忙乱无主,所以脂评说贾珍“姿(恣)意放为”。
种种描写,仍然留下了旧稿的痕迹。
此回中还有旧稿留下的删汰未尽的文字,有的脂砚斋再评时已经指出了,例如:
一、宁府传来丧音,“凤姐听了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彼时合家皆知,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
眉批:“无不纳罕,都有些疑心”“九个字写尽天香楼事,是不写之写。”
如果照现今读到的《红楼梦》,秦氏久病而死,必不至于引起凤姐及荣府合家“纳罕”和“疑心”的反常反应。
二、“贾珍哭得泪人一般”,旁批:“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
秦氏为贾蓉之妻,由公公出来号哭,岂不乖违伦理,贻笑大方,此事出在“诗礼簪缨之族”,无非是对于乱伦败俗的讽刺,但宁府上下竟也不以为怪。
三、停灵之时,请众僧道隆重斋醮,并且“另设一坛于天香楼上”。旁批:“删却是未删之笔。”
这里,脂砚斋再评时发现了本该删而未删去的文字。
天香楼为何单设一坛祭奠,联系十二钗图册秦氏自缢的“高楼大厦”即可明白。
四、同回:“忽又听得秦氏之丫环名唤瑞珠者见秦氏死了,他也触柱而亡,此事可罕。”旁批:“补天香楼未删之文。”
宁国府天香楼是一处重要场所,关系秦氏事件。
对于这一可罕之事,红学家曾有推测,认为主子宣淫,瑞珠、宝珠二人无意中撞见。
今秦氏自缢,系丫环惧祸。另一丫环宝珠“甘心愿为义女,誓任摔丧驾灵之任”,因而受到贾珍赞扬。
第十三回留下《风月宝鉴》删而未尽的痕迹,不止于脂砚斋指出过的地方。
例如宝玉的反应失常,亦是令人纳闷的事(下面另叙)。
又尤氏不前不后,恰在这时“犯了胃病旧疾,睡在床上”不理丧事,岂不也令人奇怪!
当然,作者另外还有一个艺术上的规划,即借此带出王熙凤协理宁国府一大回书,但事情的本身,是由贾珍的丑行败露,导致尤氏气闷而托故不出,才是真正的原因。

画屏 · 尤氏



这一回里,秦氏托梦,当也是旧稿原有。
脂砚斋读过以后受到感动,才“命”曹雪芹删改暴露秦氏秽行的描写。
这里透露,曹雪芹《风月宝鉴》旧稿确有仿效《金瓶梅》的创作意图,借以暴露一个大家族的淫乱,即脂批所说“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八个字。
笔者推测,也可能就是原来的旧稿回目的上句。
以上贾珍与秦氏的故事,就是焦大骂的“爬灰的爬灰”的具体所指的事。
此外,焦大还骂过“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按理也有所指。
甲戌本旁批说“宝(玉)兄在内”。这一说法,也有蛛丝马迹可寻。
宝玉这时情窦初开,他与秦氏的特殊关系,已见于第五回梦游太虚幻境的描写。顺序看:
一、第五回,先是宝玉随贾母、凤姐至宁府赏梅,宝玉睡思突来,别处俱不中意,偏被秦氏引至自己房中,“宝玉便愈觉得眼餳骨软,连说好香”。
宝玉睡下,秦氏“吩咐小丫环们好好在廊檐下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宝玉刚合上眼。便惚惚睡去,犹似秦氏在前,遂悠悠荡荡随了秦氏至一所在……宝玉在梦中欢喜。”
这段烟云模糊的文字,似是经过修改但又保留了原来的一些字句造成的结果。
脂批也颇耐人寻味,他说:“何处睡卧不可,而必用到秦氏房中,其意我亦知之矣!”
后面接着又有另一位的批语说:“我亦知之,岂独批书人。”
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是全书故事和人物结局的一个总的提示。但关于宝玉与秦氏的故事,后面未见出现,只有一些斑斑点点的痕迹可供研究。


《红楼梦 :游太虚幻境》

(小型张邮票)


二、同回,宝玉被警幻仙姑引至一“香闺秀阁之中”,与一“乳名兼美,字可卿者”成婚,领略警幻所训“阳台巫峡之会”,
“数日来柔情绻缱,软语温存,与可卿难解难分”,后来警幻又带他二人同游“迷津”遇险,宝玉连声呼唤“可卿救我”!
秦氏“纳闷”:“我的小名这里没人知道,他如何在梦中叫出来!”
这一段关于宝玉与秦氏关系的预示,如象第一回关于绛珠仙子与神瑛侍者还泪故事预示正文宝黛爱情悲剧一样,他二人在幻境中的情缘,正文中竟未见落实,不合情理。
这是《红楼梦》留下的一个谜。
三、第十三回,秦氏死讯传至荣府,宝玉“从梦中听见……连忙翻身爬起来,只觉心中似戳了一刀的,不忍哇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
当时急坏了众人,宝玉安慰说:“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他与秦氏如无特殊关系,因何要“急火攻心”,脂批说得也意味深长:“如何自己说出来了。”
这等于说他自己露了马脚。
后面,宝玉坚执要到宁府去看望,“下了车,忙忙奔至停灵之室痛哭-番。”
宝玉是“小叔子”,以他的身份,作出这类举动也大失礼仪。这里面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根据以上三处的描写和残留的痕迹,秦氏和宝玉之间,应有比现在的《红楼梦》还更多一点的涉及情爱的描写。
关于这一点,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也已有暗示。请看:
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转过书有“孽海情天”(请注意,秦谐“情”。
秦氏父名秦业,脂批说:秦业就是“情孽”。详见下文)的宫门时,见有一副对联大书:
“厚地高天堪叹古今情不尽;痴男怨女可怜风月债难偿。”
按这里的意思,宝玉进入了这座宫门,即坠入了“情孽”之海,无以自拔,于是他便问:“何为风月之债”,他要“领略领略”。
在“太虚幻境”里,他与“可卿”既已“领略”,但正书中如象黛玉还泪一样,与秦氏又将如何偿还这“风月之债”呢?惜已不得而知。


绘画 · 宝玉游太虚幻境


它在全书总体中的地位以及它与宝黛爱情的关系如何摆法,甲戌残本在第一回写绛珠还泪故事之上有一条眉批透露了其中的消息。它说:

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
古人之“一花一石如有意,不语不笑能留人”, 此之谓也。

这条批语很重要。
“顽石草木为偶”和“木石因果”都是指宝黛爱情。这则批语告诉读者,宝玉是在经历了“风月波澜”之后,始有觉悟,才有攀结“木石因果”的纯真爱情的。
据此可知宝、秦早有风月之情在前,于是才有宝、黛木石姻缘在后;前者的故事是一曲引子,后面才是主体故事。
此外,据红学家们的意见,还有一些风月描写属于旧稿原有故事,其中有
第六回“贾宝玉初试云雨情”(宝玉与袭人),
第七回“贾琏戏熙凤”,
第九回“恋风流情友入家塾,起嫌疑顽童闹学堂”,
第十五回“秦鲸卿得趣馒头庵”(秦钟与智能儿)。
第二十一回“俏平儿软语救贾琏”(贾琏与多姑娘),以及贾珍、贾琏与尤氏姊妹,绣春囊事件涉及的司棋与潘又安等。
总之在旧稿中,风月之情可能会有较多的描写,可能还有一些性描写被删去了,这些故事中,有的还是属于同性恋,如闹学堂中的学童,十二戏子中的女孩子们等。
《金瓶梅》不是一部淫书,但性描写之多,的确成了它的一个特征,长期以来曾影响到对它的评价。
因此将《红楼梦》与《金瓶梅》摆在一起,论定两部书之间有渊源关系,很可能会冒亵渎《红楼梦》之大不韪。
因为的确也曾经有过一个时期,某些其实是属于鉴赏和个人的学术意见,因涉及有损这部著作的崇高地位之嫌而被批判。
但我们如果首先为《金瓶梅》摘掉“淫书”这顶帽子,就可能大大缩小它们在视觉上的反差,然后用科学的方法来探讨它们之间的关系,或许会容易被接受-一些。

《<红楼梦>的语言艺术》

卢兴基  高鸣鸾  编



用“淫书”来概括《金瓶梅》这部书,鲁迅当年在《中国小说史略》里就提出过异议,追溯《金瓶梅》诞生的明代,
其实对这部书也有极其不同的评价,代表明代个性解放思潮的公安派文学家等,就代表另一派人的意见。
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在《觞政》里甚至把《金瓶梅》喻为“逸典”,在《与董思白》书里又赞其文字“云霞满纸”,反映了两种审美情趣的反差。
清初的张竹坡更斥淫书论者为“不知淫者自见其为淫耳”(《第一奇书非淫书论》),这自然未免偏激。
目前的任务是,需要从小说发展的角度实事求是地对这部作品的地位和影响作出科学的分析。

二、《金瓶梅》在《红楼梦》里
留下的影子


《红楼梦》甲戌本第十三回的那条硃笔眉批:

“写(荣宁二府)个个皆知,全无安逸之笔,深得《金瓶》壶奥。”

位置在下面一段描写之上:
秦氏死后,贾珍大办丧事,恣意奢华,要为秦氏置办一副上好棺木。
这时薛蟠说他店中存有一副珍贵的樯木板材,“贾珍听说,忙谢不尽,即命解锯糊漆,贾政因劝道:‘此物恐非常人可享者,殓以上等杉木也就是了。’此时贾珍恨不能代秦氏之死,这话如何肯听。”
曹雪芹此时让贾政出场,而且对侄孙媳秦氏死后用什么棺木发表意见,是很不寻常的事。
此处还有夹批一条:“写政老有深意存焉。”
脂批意思是说,写贾政出场,让荣府的长辈,一个最正经的人也来到宁府,说明秦氏的丧事,确已闹得二府上下“个个皆知,全无安逸”。
这几回书,乃得力于《金瓶梅》的描写。曹雪芹心中有《金瓶梅》的蓝本。
从情节上讲,可以与《红楼梦》作比较的,在《金瓶梅》就是写李瓶儿之死的几个章回。
即从第六十二回“西门庆大哭李瓶儿”到第六十七回“李瓶儿梦诉幽情”,用了五回半书之多。
《红楼梦》)写秦可卿之死,则是从第十三回至第十五回,也用了三回篇幅。
李瓶儿之死,在《金瓶梅》里曾大书特书,是这部小说写得最细腻的情节之一。

《金瓶梅》连环画


西门庆为李瓶儿大办丧事,不仅阖府亲朋皆知,且惊动了整个清河县城。它的描写,在《红楼梦》里无疑留下了影子。
下面作一点具体分析:
李瓶儿在西门大官人家中被称为“六娘”,其地位在吴月娘、潘金莲等西门庆的所有妻妾之后,但她深得西门庆的宠爱,
潘金莲是以淫取宠,而李瓶儿却以她的柔情真正获得过西门庆的一份情感,所以其密切的程度超过了前面的五位。
李瓶儿死后,西门庆为她举行了最隆重的殡葬,不惜银两的花费,与李瓶儿的六娘身份是不相称,这一点,与贾珍亲自出面,不惜花销,隆重安葬儿媳是类似的。
贾珍与秦氏是翁媳关系,贾珍的所为,即焦大所骂的“爬灰”行为,是封建社会大不齿的乱伦。
同样,《金瓶梅》里的李瓶儿,她的原夫是西门庆的“结义弟兄”花子虚。
二人先是勾搭成奸,气死了花子虚,霸占了他的家产。
但正将迎娶进门时,西门庆遭遇一场官司,导致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经过一番曲折,方迎娶进门,
这一不正当的关系,后来还屡次被潘金莲当作话把儿讥讽,但从两部作品的描写看,不论是李瓶儿还是秦氏,二人的遭遇和个性,作者对她们都未免有几分同情,并未随意丑化,
在《金瓶梅》作者的笔下,李瓶儿生性温顺和平,她并凭这一性格和上下和睦相处,深得西门庆和家中各种人等的好感,颇似秦氏的性格和为人处世。
两部小说在写这两位女性死后的几个章回中, 还有一些惊人相似的片断可供比较:
一、《金瓶梅》第六十二回西门庆大哭李瓶儿,几次三番难得地为一个女人之死如此伤心,连原本倒也颇伤心的吴月娘转而看不入眼,不免醋心发作地责备哭者:“哭两声丢开手罢了,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
原来,在封建社会里,哭也是要按礼数掌握分寸的,西门庆因为动了真感情,竟忘了李瓶儿的地位和自己的身份。
他甚至一边哭-边嚎:“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吴月娘真的动了气:“看你韶刀……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
这种不顾身份的号哭,如同曹雪芹用来讽刺贾珍为秦氏“哭的泪人一般”!
尤氏“病”了,无法对西门庆指责,但脂批站出来讽刺:“可笑如丧考妣,此作者刺心笔也。”


秦可卿出殡 (影视景观图)


二、《红楼梦》里说,贾珍要为秦氏置办上好棺材,“几副杉木板皆不中用”,薛蟠推荐自己木材店里的一副樯木板材,说它“出在潢海铁网山上,作了棺材,万年不坏。这还是当年先父带来,原系义忠亲王老千岁要的,因他坏了事,就不曾拿去……拿一千两银子,只怕还没处买去。”
《金瓶梅》里,西门庆为李瓶儿置备棺木,几副板都看不中眼,还是乔亲家爹推茬“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定要三百五十两银子。”
西门庆才算安心。两处都用了别人事先预备的上好板材为死者隆重安葬,这也是无独有偶的事。
三、秦氏死后,为了一个名份,贾珍通过内相戴权,化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为贾蓉买得一个官身,因此秦氏有了“防护内廷御前侍卫龙禁尉贾门秦氏恭人”的诰命。
《金瓶梅》里,西门庆不顾妻妾的名份,硬是在李瓶儿灵前书上“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的诰命。
为了妻妾名份之别,宜用“恭人”还是“宜人”,帮闲之间还展开了一通争议。
四、李瓶儿丧事之隆重,化销之靡费,达到了惊人的程度。
又是斋醮,又是炼度,轮番地举行,和尚道士请了无其数。前来吊唁的,从地方县令、知府,到京官主事、内相,络绎不绝。
出殡“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前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堂客,轿子也有百十余顶;三院鹞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
“那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一路上还有“坐营张团练带领二百名军,同刘、薛二内相,又早在坟前阜处搭帐”迎殡路祭。
试比较《红楼梦》里秦可卿出殡,第十四回“贾宝玉路谒北静王”等情节,又何其相似。
五、两部书都写了死者的托梦。
李瓶儿托梦给西门庆,回目为“梦诉幽情”,实际也是关照性的,要西门庆谨防暗算之类。
她对西门庆说:

“诚恐你早晚遭他(花子虚的鬼魂) 毒手……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第67回)

《红楼梦》写秦氏托梦,对象虽是凤姐(因为她对贾珍实无真情),内容却也是有关“登高防跌重”之类,希望凤姐这位年轻当家人“能于荣时筹画下将来衰时的世业”,以“常保永全”。
《风月宝鉴》的题名本身即具有鉴戒的寓意。
旧稿虽改,但受《金瓶梅》影响的痕迹仍隐约可见。
从大的结局看,曹雪芹原已给贾家“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的结局提供了暗示。
八十回以后,曹雪芹已写出了至少是部分的章回。
有几条脂批明确说到了茜雪、小红至“狱神庙慰问宝玉等五六稿被借阅者迷失”的问题,贾家的结局,比高鹗的续书写得更悲惨。
这部分迷失的文稿,也必为《风月宝鉴》原有的,以便与小说开首的楔子,第五回图册、判词互为呼应,与《金瓶梅》在西门庆死后的一片凄凉相似。
他的妻妾一时作鸟兽散,有的见机卷包逃走,有的重返欢场,有的被卖为娼,有的被杀,也有及时改嫁的。
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两个显赫一时的家族倾刻败亡,从更广泛的意义上说,这也是作者提供的鉴戒。


画屏 · 风月宝鉴


笔者至此有一个大胆的揣测:
曹雪芹为宁荣二府的主人所冠的姓氏——“贾” ,是不是也来自《金瓶梅》的西门氏呢!
读过《金瓶梅》的人或许记得第十八回西门庆受杨戬官司的牵累,派来保进京打点,右相李邦彦大笔一挥,就巧将拘捕文书上的“西门”合成了一个“贾”字,于是西门庆也就成了“贾庆”,真正的西门庆也就逃脱了一场官司。
原来“西门”和“贾'在文字结构上有这么一点巧妙的关系,焉知曹雪芹是不是在这里弄了点儿文字游戏,以示这是一桩一个半世纪以前的“风月旧债”呢?
这似乎有索隐之嫌,但古代文人玩弄谐音、拆字的方法来表达某种特殊的意思,倒也不少见,《红楼梦》许多人物的取名就可以证明,这虽不属文学的手法,不必推崇,但也不可不注意。
科学允许猜想,也允许推测。如果这一推测属实,这里,是不是也留下了《金瓶梅》的一个影子呢?

三、《金瓶梅》——才子佳人小说
——《红楼梦》

了解《红楼梦》的创作曾经受到过《金瓶梅》的影响,并不等于说它是仿作,因为这两部小说毕竟是那么不同,而且不能不承认,它们的思想境界和艺术成就存在着差距。
尤其是精神风貌的不同,以致很难想象在《金瓶梅》之后空白了一个半世纪,突然又跳跃式地产生了象《红楼梦》这样一部充满理想光辉的作品。
关于这一问题,笔者曾作过一个推测说:

“我们总觉得,在二者之间,必然还存在着有如俄国杰出的化学家门捷列夫在排列元素周期表时发现的空白,需要加以填补。”

这个空着的位置,我认为就是产生于二者之间的一大批才子佳人小说。
才子佳人小说“所共有的那种那怕是描写得极不深刻,其方式也极为幼稚的青年男女的婚姻恋爱的主题,正是触及了封建时代普遍存在的一个严肃的社会问题,并且敢于以反抗的形式去表现它。它们所写的花前月下私订终身的故事,终究是封建社会所大不韪的。它的清新笔调,充满了某种乐观和理想的精神。这一点,正是《金瓶梅》所存在的一个根本缺憾。”
至今,我们读《红楼梦》这部小说,仍然能感觉到,“在大观园的少男少女的欢语笑声中,仍然可以认得出这部作品有它的父辈——才子佳人小说的影子。”ƒ
《金瓶梅》不应视为淫书,有它自己独特的主题,而不仅是性描写。
它写了十六世纪中国的一个新兴商人及其家庭的兴衰,他的广泛的社会网络和私生活。
他是如何暴发致富,又如何纵欲身亡的悲剧。
作品描写了当时中国社会的深刻变动,它的纵情声色的描写,是明代发达的商品经济社会追逐奢靡享乐的反映。
它反映礼教的禁锢在城市生活的一部分已开始崩溃并造成恶性泛滥的社会现实。„
《金瓶梅》的主题在于这一泛滥带来的社会危机感提出自己的警策。它影响了《风月宝鉴》的主题构思。

《才子佳人小说集成》



曹雪芹把它的故事发生的场景移置于一个封建世家大族中,它一方面要暴露这个世家大族内部的种种矛盾、腐败和淫乱,但同时可以看得出来,
即使在这部《风月宝鉴》的旧稿中,作者已开始用主要的笔墨去描写处在封建家庭内部的青年男女对于婚姻和幸福理想的追求,而不只是一些“风月”笔墨。
今所见《红楼梦》的情节框架,在旧稿中应已大体具备。
贾家的兴衰,宝黛爱情,主要人物的结局等主体故事,应已出现在旧稿中了,已经有了今天读者从《红楼梦》中看到的基本情节。
从脂砚斋的批语看,删改的部分,主要涉及第十三回(按已故红学家吴世昌的意见,为原《风月宝鉴》第十一回)包括秦氏的不堪行为以及可能还有与宝玉的不正当关系的描写等等。
当然,作者“披阅十载,增删五次”的工作,更加突出了它的理想的成份。
同时,曹雪芹决不会仅限于上述的修改,还应包括对整部作品的从文字到内容、情节,以及人物塑造等各方面的重大修改。
渗透了他作为十八世纪的一位天才作家对于社会政治和人生的认识,反映了他的历史观和价值观。
可以这样说,从《风月宝鉴》到《红楼梦》的修改,进一步表现了他对十六世纪思想和文学精神的批判继承,使宝黛爱情主题得到升华。
《红楼梦》对于贾家这一封建家族的衰败,以及这一家族的衰败为象征的封建社会的没落与崩溃,大观园里青年男女对于美好婚姻与幸福的追求,
凡此等等,已经不属于《金瓶梅》对于市民社会的那种描写,但它的思想精神,与十六世纪以后产生的《金瓶梅》和才子佳人小说是同属于一个体系的。
《红楼梦》是十八世纪的文学,但其思想是十六世纪我国资本主义萌芽以后反理学思潮和社会批判精神的继承和发展。
《金瓶梅》、才子佳人小说,“三言”、“二拍”中的许多作品,都是在这一思想精神的影响下产生的。
明末清初曾经形成的文学思潮,至《红楼梦》达到了它的民主主义的高峰。
在五十年代曾经展开的一场《红楼梦》的讨论中,对于曹雪芹在这部作品中所表现的内容和思想性质,曾有过市民说、农民说和封建叛逆说等诸种解释,并且还有过争鸣。
持市民说者,由于过分拘泥于落实到某些思想家的具体言论主张,他们引用的明末清初的思想家,包括从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到唐甄、颜元、戴震的只言片论,往往经不起持不同见解的学者对原书的查证。
结果发现不是有摘句之嫌,便是与原意不符,或者竟是相反。这里,本文不打算来重新挑起这场争论。
情况确如已故的提出封建叛逆说的何其芳同志所说的,辨析明末清初的许多杰出思想家是否代表新兴市民的利益,有赖于治中国历史和思想史的学者去做研究和讨论。


《何其芳论<红楼梦>》


此处谨以为,把市民、农民和封建叛逆的利益加以割裂并为《红楼梦》寻找单一的排它性思想性质,本身便不无问题。
小说《红楼梦》以崭新的面貌出现在十八世纪。
读者普遍感到它的内容和形象描写所反映出来的思想具有前所未有的特异性,其中至少有近代的民主主义的思想成份。
这恐怕也是多数红学家的共识,不然是不能成为代表十八世纪这一时代,并在小说史上成为一座卓然特立的丰碑的不朽著作的。
小说家未必都研治过思想史,他读过思想家的著作,也未必会按思想家的某一主张去规模自己的小说。他的作品主要是源于生活。
此外,还要考虑到这样的情况,明代中叶以后经济生活中虽然出现了资本主义萌芽,但整个社会还是处于封建性的基本结构之中。
一些杰出的思想家,各有师承,他们必然带着二千年来的思想烙印迈入自己的时代。在他们的具有启蒙性质的主张中,仍不免保留着旧的思想传统。
在明末清初的黄、顾、王三大思想家中,王夫之和顾炎武的儒家传统就更浓厚一些。
他们同情农民,但反对犯上作乱。由李自成农民起义导致外族入寇,明王朝的倾覆,他们一致口诛笔伐。象顾炎武,他早期继承程朱理学,被称为“宋学的余波”。
在他的经世致用的实学思想中,包含着对于王学的空谈心性的批判。对于李贽的非圣非孔,更是大张挞伐。
从以上看,不论思想家本人还是整个思想界都呈现极其复杂矛盾的现象。
只有黄宗羲曾接受左派王学的影响,提出“工商皆本”的主张,并在他的《明夷待访录》中激烈批判君权专制主义,对近代资产阶级改良主义产生过重要影响。
但他们都已感到社会已进入“天崩地解”的时代,为此流露了对于旧秩序的不无惋惜之情,可贵之处在于,这些“不同类型的学者在这时都能依据自己不同的角度去窥察世界的发展倾向”(侯外庐《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提出自己的适应时代的主张。
此后的唐甄、颜元和戴震也不例外。
只是由于他们思想主张的复杂性,因此为了说明《红楼梦》这部作品的思想性质而进行个别的思想资料的引证,都往往可能出现捉襟见肘的现象。
但从宏观的角度考察《红楼梦》,“市民说”的基本精神还是不无道理的,并且我们还能发现,明末清初的启蒙思想,又都是渊源于十六、七世纪之交明代商品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萌芽带来的社会经济基础的变革,与他们中有的人所反对的左派王学和李贽的反理学思想反而是殊途同归的。

《中国早期启蒙思想史》

侯外庐  著



明代十六、七世纪之交的社会变动和反理学思潮促进了明代性灵派文学和戏曲小说方面包括《牡丹亭》、《四声猿》、《金瓶梅》以及才子佳人小说、“三言”、“二拍”中许多反映时代精神的作品的产生。
《红楼梦》的思想精神,与它们是一脉相承的。关于公安三袁、徐渭、汤显祖乃至冯梦龙等人物,我们甚至可以用材料指认出他们与左派王学或李贽在生平活动和思想方面的联系,
至于《红楼梦》作者曹雪芹,我们却没有更多的材料可以证明与明末清初的一些杰出思想家的联系,但通过对于这部有着庞大思想内涵的作品的形象分析,他对诸如《西厢记》、《牡丹亭》,以及隐藏着的对《金瓶梅》的看法,
同样可以辨认出他的《红楼梦》与我国十六世纪以来社会启蒙思想和进步的文学思潮的一脉相承的关系。
从小说发展的角度看,《金瓶梅》突破了以历史和神圣为题材的传统格局,第一次以长篇小说的形式表现世态人情。
它除了利用《水浒传》里的西门庆和潘金莲故事作为首尾的情节框架以外,它的主体故事无所依傍,完全是凭空构思,在小说史上,开创了一个由文人创作的新时期。
《金瓶梅》打破了前此大多数小说的单线发展的结构技巧,创造了更符合生活的立体时空结合的叙事方式。
改变了文言小说和说书艺术都存在的对于传奇性的追求,以写实的方法娓娓描写社会、家庭和个人的日常生活。这些开创性的叙事方式绝不类于历史演义如《三国志演义》,英雄传奇如《水浒传》,而《红楼梦》却与它是一脉相承的。
《金瓶梅》在人物塑造上也有突出的创造,它打破了讲史演义和神怪小说都存在的过份夸张和单色调描绘的方法。
鲁迅在评论《红楼梦》的文学价值时曾说过:

“其要点在敢于如实描写,并无讳饰,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大不相同……总之自有《红楼梦》出来以后,传统的思想和写法却打破了。”†

窃以为,打破这种“传统的思想和写法”的,首先肇自《金瓶梅》,经《红楼梦》而发展和完善。
即以《金瓶梅》写西门庆和李瓶儿而论,他们的性格,都存在着由生活本身带来的复杂性,并非好人皆好,坏人皆坏的。
《红楼梦》里秦可卿这一人物的塑造,多少是受了《金瓶梅》写的李瓶儿这一人物形象的启发,即在《风月宝鉴》的旧稿中,已表现了作者曹雪芹对她的多角度、多层次的审视。
秦氏与贾珍酿成奸行,有其主客观的原因,在旧稿中已看得出来。当然,其罪首在贾珍。
对于秦氏,曹雪芹还通过贾母之口满心欢喜地称赞她“是个极妥当的人,生得婀娜纤巧,行事又温柔和平,乃重孙媳中第一个得意之人。”(第5回)
此后的表现,也写出了她确实得到贾家上下欢心的一面,她死后托梦给凤姐,嘱咐贾家后事,脂砚斋也不无感动地认为“嫡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处”!
因而建议曹雪芹删去旧稿中对她的秽行的暴露。
实际曹雪芹对她的遭遇也极有同情,把她置于“金陵十二钗”之中,她对贾珍的态度从性格逻辑分析,一是软弱屈从,二是她本身存在着的人性弱点。


红楼人物剪纸 · 秦可卿


“太虚幻境”关于她的判词前二句为:“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
曹雪芹指出她的悲剧结局是自身的人性弱点,因而陷入情天孽海无以自拔的结果。这和《金瓶梅》写的李瓶儿极其相似。
秦氏居室的陈设,也反映了它的主人的情趣。不仅于此,《红楼梦》刻划人物的深刻之处,还在于作者注意写出人物思想性格所赖以形成的出身、教养和环境。
和李瓶儿的不明的家庭出身与曲折经历相似,秦氏原来也是由她父亲从小自养生堂抱来的。
他的父亲叫秦业。秦业者,“情孽”之谓也。他有个官职叫“营缮郎”。
脂批点出:“更妙!因情孽而缮,此一书之意也。”秦氏的兄弟叫秦钟。秦钟者,情种也。
这是借用了拟话本《卖油郎独占花魁女》中主人公相同的名字。原来秦氏出在“情孽”之门。
凡此种种,在在都暗示秦氏思想性格的复杂性。
这类隐寓笔法,虽于文学描写有点偏离,但具有重要的暗示性,与宁国府包括尤氏自称的“破落户”家庭出身,
尤氏的两个异母姊妹尤二姐、尤三姐与贾珍、贾琏的暖昧厮混一样,曹雪芹深刻地写出了这个并非大家闺秀的秦氏所以自贱其身的主客观原因。
宁府这样的家庭构成,也是造成“除了(门口)那两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条件。
《金瓶梅》的创造性,还表现在它的更接近生活的语言运用上。
我国的白话小说,即从宋元话本算起,也已有数百年的历史。
这种源于说书的白话,曾在小说中长期习用,已逐渐脱离生活,套话化,呈现僵化的趋势。
《金瓶梅》运用的是更贴近生活口语的小说语言。这一风格,直接影响到以后的许多小说。
《红楼梦》创造了高度成熟的文学语言,在它所总结和创造性地继承的我国优秀的语言艺术传统中,就有《金瓶梅》的成功经验。
第六十六回柳湘连说过一句“我不做这剩王八”,己卯本脂批拿这“剩王八”和《金瓶梅》第二十二回春梅骂李铭的“我把王八的脸打绿了”加以比较。
这个小小的例子告诉我们,《红楼梦》的创造性的语言风格与《金瓶梅》有一脉相承的关系,是在《金瓶梅》口语风格基础上的净化和雅化。
《金瓶梅》是一部有缺点的作品,但并不影响它的小说史上的里程碑意义。
从《金瓶梅》到《红楼梦》,小说史的这一轨迹值得注意。


本文作者     卢兴基 教授










[注释]

按已故红学家吴世昌先生的意见,包括本回回前总评在内的脂本的各回回前总评,即为脂砚斋所说“甲戌抄阅再评”时保留下来的曹棠村为《风月宝鉴》所写的序。(见《我怎样写<红楼梦探源>》)但笔者认为,第十三回回评提出删去天香楼事,应为脂砚斋口气,这一说法尚待进一步证实。

②见吴世昌《残本<石头记>的底本及其年代》,《文学研究集刊》重编本第一册,1964年。

③笔者有《在<金瓶梅>和〈红楼梦>之间填补历史的空白》(见《明清小说论丛》第1辑)及《小说发展分支的一个重要环节》(见《才子佳人小说述林》)等文另述及,兹不赘。

④⑦参见拙文《论<金瓶梅>——十六世纪一个新兴商人的悲剧》的分析。见《中国社会科学》1987年第3期,Jin Ping Mei英文版《中国社会科学》1989年第3期。

⑤何其芳《论<红楼梦>》,《文学研究集刊》第五册,1957年。

⑥鲁迅《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鲁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




文章作者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 
本文选自《金瓶梅研究》第四辑(第二届国际《金瓶梅》研讨会专辑),1993,江苏古籍出版社。转发请注明出处。(数据采集 黄 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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