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进德：论《金瓶梅》对戏曲的援用及其价值

据粗略统计，在《金瓶梅》一百回的篇幅里，涉及戏剧的就有三十三回，总数多达四十余次，这在中国古典小说创作中颇为罕见。

《金瓶梅》的作者为什么在小说创作中热衷此道？这些戏剧材料的援用对小说本身具有哪些意义？这些戏剧材料除了文学上的作用外，还有哪些值得重视的价值？

本章旨在通过对《金瓶梅》涉及到戏剧的不同情况的定量分析，对这一问题作一初步的探讨。

（一）《金瓶梅》援用戏曲回目

《金瓶梅》涉及戏曲的情况如下：

1、第十一回：妓女李桂姐唱的《驻云飞》“举止从容”源自明代无名氏的《玉环记》第六出《韦皋嫖院》。

2、第二十回：西门庆娶李瓶儿唱的“喜得功名遂”，来自明人根据元杂剧《破窑记》改写而成的传奇《彩楼记》。

3、第二十一回：西门庆与众妻妾猜枚行令，关合《西厢》语句。

4、第二十三回：宋惠莲向西门庆询问潘金莲的情况时有“秋胡戏”之语，关涉元杂剧《秋胡戏妻》。

5、第二十四回：李瓶儿说看门的冯妈妈是“石佛寺长老”，关涉元杂剧《张生煮海》。

6、第二十七回：西门庆等弹唱的《梁州序》“向晚来雨过南轩”，抄录自高明的南戏《琵琶记》第二十二出《琴诉荷池》。

7、第三十一回：西门庆摆喜筵庆贺官哥儿满月，席间搬演笑乐院本“请王勃”。

8、第三十一回：刘太监点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源自元代无名氏杂剧《金水桥陈琳抱妆盒》第二折。

9、第三十二回：薛内相点唱明初无名氏传奇《韩湘子升仙记》。

10、第三十二回：妓女郑爱月、韩玉钏唱的《八声甘州》“花遮翠拥”，见于贾仲明《铁拐李度金童玉女》杂剧第一折。

11、第三十六回：西门庆迎请蔡状元、安进士，席间让苏州戏子唱了邵灿《香囊记》传奇，蔡状元让唱《朝元歌》“花边柳边”“十载青灯”及《锦堂月》“红入仙桃”。前者源自《香囊记》第六出《途叙》；后者源自第二出《庆寿》。

12、第三十六回：安进士点唱《玉环记》中《画眉序》“恩德浩无边”及“弱质始笄年”。

13、第三十七回：王六儿卧房“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段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她与西门庆通奸是“君瑞追陪崔氏女”，李瓶儿说冯妈妈“你做了石佛寺里长老”。关涉元杂剧《西厢记》《张生煮海》。

14、第四十回：西门庆与吴月娘商议回请乔亲家，说到时让“王皇亲家一起扮戏的小厮每来扮《西厢记》”。

15、第四十一回：妓女唱的《斗鹌鹑》“翡翠窗纱”，来自元杂剧《两世姻缘》第三折。

16、第四十二回：吴月娘回请乔家等众堂客，“王皇亲家乐扮的是《西厢记》”。

17、第四十三回：吴月娘宴请皇亲乔五太太，乔五太太分付唱《王月英元夜留鞋记》。

18、第四十六回：应伯爵说：“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儿，……你但折锉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欲损’，难以存活。”化用《西厢记》中第二本第一折崔莺莺见张生后的感伤之曲。

19、第五十四回：李铭、吴惠唱的《水仙子》“据着俺老母情”曲，来源于元杂剧《倩女离魂》第四折。

20、第五十八回：刘太监与薛太监祝贺西门庆生日，点唱《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杂剧。

21、第六十一回：赵太医为李瓶儿疹病时的自报家门与胡猜乱道及开出的药方，源自李开先《宝剑记》传奇第二十八出。

22、第六十一回：申二姐唱的“半万贼兵”源自《西厢记》第二本第二折《中吕·粉蝶儿》。

23、第六十三回：李瓶儿首七期间，海盐子弟搬演“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

24、第六十四回：薛太监与刘太监来祭奠李瓶儿，点了《刘智远红袍记》及《韩文公雪拥蓝关》。他们走了以后，西门庆让搬演《玉环记》。

25、第六十五回：两司八府官员借西门庆宅宴请六黄太尉，当筵搬演《裴晋公还带记》。

26、第六十七回：春鸿唱的南曲《驻马听》“寒夜无茶”与“四野彤霞”，出自李开先《宝剑记》第三十三出。

27、第六十八回：四个妓女唱“游艺中原”和“半万贼兵”二曲。

28、第七十回：形容朱太尉富贵的一段韵文抄改自《宝剑记》第三出。

29、第七十回：俳优所唱《正宫·端正好》“享富贵”套，抄改自《宝剑记》第五十出。

30、第七十一回：何太监家乐唱的《正宫·端正好》“水晶宫”，出自罗贯中《宋太祖龙虎风云会》杂剧第三折。

31、第七十二回：王招宣府宴请西门庆，席前唱的《新水令》“翠帘深护小房栊”，源自明初刘东生的《月下老定世间配偶》杂剧第四折。

32、第七十四回：安郎中让唱《宜春令》，源自《南西厢记》第十七出《东阁延宾》。

33、第七十四回：蔡九知府让戏子演《双忠记》。

34、第七十四回：宋御史令小优儿唱的《新水令》“玉骢骄马出皇都”，源自《西厢记》第五本第四折。

35、第七十六回：巡抚侯蒙分付搬演《裴晋公还带记》。

36、第七十六回：西门庆让海盐子弟唱《四节记》——冬景韩熙载夜宴陶学士。据吕天成《曲品·旧传奇》著录，此剧为明初沈采所作，但国内已无传本。徐扶明撰文披露西班牙爱斯高里亚圣劳伦佐图书馆所藏孤本《风月金囊》中收录此剧全本[1]。这里演出的是《四节记》中的最后一个短剧《陶秀实邮亭记》的片段。

37、第七十八回：西门庆家中请各官堂客饮酒，“戏文扮的是《小天香半夜朝元记》”，此乃明初朱有燉所作杂剧。

38、第七十九回：吴月娘与吴神仙的对话抄改自李开先《宝剑记》第十出。

39、第八十回：西门庆二七，演了木偶戏“孙荣、孙华杀狗劝夫”戏文。

40、第九十二回：西门大姐上吊后丫鬟的对话源自《宝剑记》第四十五出高朋家人发现新娘自尽后的对白。

《金镯玉环记》

 

（二）《金瓶梅》援用戏曲的定量分析

由以上排列得知，《金瓶梅》涉及的戏剧品种有杂剧、传奇、木偶戏和院本。

其中杂剧有：《西厢记》《秋胡戏妻》《张生煮海》《抱妆盒》《铁拐李》《两世姻缘》《留鞋记》《倩女离魂》《风云会》《世间配偶》和《半夜朝元》等11种；

传奇（或南戏）有：《玉环记》《彩楼记》《琵琶记》《升仙记》《香囊记》《升仙会》《宝剑记》《白兔记》《雪拥蓝关》《还带记》《双忠记》《四节记》以及《杀狗记》等13种，另外有1个敷衍“请王勃”故事的院本。

各剧出现的频率为：《西厢记》9次，《宝剑记》6次，《玉环记》4次，《还带记》2次，其余各1次。

如果按题材来衡量，出现比较频繁的题材依次是：爱情婚姻剧、神仙道化剧、斥奸骂谗剧、伦理教化剧。

通过排列可知，戏剧演出已经十分广泛地应用于当时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涉及戏剧的具体情况场景有：

1、重大严肃的政治场合：

如第七十回群僚庭参朱太尉。

2、官场交结：

如第三十二回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吃酒，第三十六回西门庆迎请归乡省亲的蔡状元、安进士，

第六十五回两司八府官员借西门庆宅宴请六黄太尉，第七十一回何太监宴请西门庆，

第七十四回宋御史、安郎中借西门府请蔡九知府，第七十六回巡按宋乔年等借西门庆府宴请巡抚侯蒙等。

3、朋友聚会：

如第五十四回西门庆与应伯爵等到刘太监园上郊游，第六十七回西门庆与应伯爵、温秀才赏雪，第七十六回西门庆请应伯爵等等。

4、家庭娱乐：

如第二十七回西门庆与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等饮酒消暑。

5、世俗交往：

如第四十二回吴月娘回请乔家等堂客，第四十三回吴月娘宴请皇亲乔五太太，第六十一回韩道国两口儿宴请西门庆，

第七十二回王招宣府宴请西门庆，第七十八回西门庆家中请各官堂客饮酒，第六十八回黄四在妓院置酒请西门庆等。

6、喜庆场合：

如第二十回西门庆娶李瓶儿吃会亲酒，第二十一回孟玉楼寿日，第三十一回官哥儿满月，第四十一回西门庆与乔家联姻，第五十八回西门庆生日等。

7、男女苟合场面：

如第十一回西门庆欲梳笼妓女李桂姐，第二十三回宋惠莲与西门庆通奸，第三十七回西门庆与王六儿通奸等。

8、丧葬事宜：

如第六十三回李瓶儿首七，第六十四回薛太监与刘太监祭奠李瓶儿，第八十回西门庆二七。

9、日常生活中的运用：

如第二十四回李瓶儿说看门的冯妈妈是“石佛寺长老”，第四十六回应伯爵说粉头、小优儿的话巧用《西厢记》中语言，

第六十一回赵太医为李瓶儿疹病时的自报家门与胡猜乱道及开出的药方，第七十九回吴月娘请吴神仙打算八字并为自己圆梦等。

10、其他：

如九十二回陈经济逼得西门大姐上吊后，丫鬟的对话源自《宝剑记》第四十五出高朋家人发现新娘自尽后的对白。

这里没有什么深刻的用意，纯属戏谑性的文字。

《金瓶梅剧曲品探》

（三）《金瓶梅》援用戏曲的类型

《金瓶梅》对戏曲引用的情况可分为五种类型：

其一，整个片段的引用。

如第三十一回搬演的笑乐院本“请王勃”。

其二，单只曲子的引用。

如第十一回李桂姐歌唱的《驻云飞》“举止从容”；

第二十七回西门庆等弹唱的《梁州序》“向晚来雨过南轩”；

第三十六回唱的《朝元歌》“花边柳边”“十载青灯”、《锦堂月》“红入仙桃”、《画眉序》“恩德浩无边”及“弱质始笄年”；

第四十一回妓女唱的《斗鹌鹑》“翡翠窗纱”；

第五十四回唱《水仙子》“据着俺老母情”曲。

其三，引用某曲的个别句子。

如第二十回西门庆娶李瓶儿请客吃会亲酒，席间唱的“喜得功名遂”，并没有引用全文，而是通过潘金莲、孟玉楼等人的听觉叙出其中的数句；

第三十一回西门庆生子加官，刘太监点唱“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

第六十三回李瓶儿首七期间，海盐子弟搬演“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只是断断续续叙述了情节，接着引用原作第十一出《寄真容》中的一句“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

其四，只提剧、曲名，一带而过。

如第三十二回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吃酒，薛内相点了明初无名氏传奇《韩湘子升仙记》。

第三十二回妓女李桂姐拜吴月娘为干娘，要妓女郑爱月、韩玉钏唱了《八声甘州》“花遮翠拥”。

第四十回西门庆与吴月娘商议回请乔亲家，说到时让“王皇亲家一起扮戏的小厮每来扮《西厢记》”。

第四十三回，吴月娘宴请皇亲乔五太太，乔五太太分付唱《王月英元夜留鞋记》。

第五十八回西门庆生日，刘太监与薛太监前去祝贺，席间点唱《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杂剧。

第六十一回韩道国两口儿宴请西门庆，申二姐唱了“半万贼兵”。

其五，日常生活中的暗用。

如第二十一回西门庆与众妻妾给孟玉楼掷骰猜枚行令，关合《西厢》一句。

第二十三回宋惠莲与西门庆通奸，向西门庆询问潘金莲的情况时有“秋胡戏”之语，歇后成为“妻”的隐语。

第二十四回元宵节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等上街走百病儿，到狮子街李瓶儿房院，李瓶儿说看门的冯妈妈是“石佛寺长老”，来自元杂剧《张生煮海》。

第三十七回西门庆与王六儿通奸，王六儿卧房“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段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二人通奸说是“君瑞追陪崔氏女”，李瓶儿说冯妈妈“你做了石佛寺里长老”。

第四十六回应伯爵说“粉头、小优儿如同鲜花儿，你怜惜他，越发有精神；你但折锉他，敢就《八声甘州》'恹恹欲损’，难以存活。”

巧用《西厢记》中第二本第一折崔莺莺见张生后的感伤情思，使意思的表达显得形象具体。

第六十一回赵太医为李瓶儿疹病时的自报家门与胡猜乱道及开出的药方，源自李开先《宝剑记》传奇第二十八出。

 

《绘图西厢记》民国版

（四）《金瓶梅》援用戏曲的价值与意义

《金瓶梅》援用戏曲的价值与意义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第一，塑造人物，表现人物心理，推动情节发展。

如第十一回西门庆欲梳笼妓女李桂姐，李桂姐歌唱了《驻云飞》“举止从容”，本是《玉环记》第六出《韦皋嫖院》通过韦皋之口称赞妓女玉箫的貌艺双全，这里稍作改动，让李桂姐自我夸耀，吊起西门庆的胃口。

果然，西门庆听罢，“喜欢的没入脚处”，当即下定了梳笼李桂姐的决心。

此曲暗合了西门庆的心理，这里的引用无论是对人物塑造，还是情节的发展，都起到了积极的作用。

第二十回西门庆娶李瓶儿请客吃会亲酒，席间唱的“喜得功名遂”，来自据元杂剧《破窑记》改写而成的传奇《彩楼记》，

通过潘金莲、孟玉楼等人的听觉叙出其中的数句，金莲便依据剧情在吴月娘面前挑拨“小老婆今日不该唱这一套”，并说了具体的理由，从而引起了吴月娘极大的醋意，潘金莲的嫉妒性格也表露无遗。

这里并没交代是否为西门庆点的曲子，如果是的话，见出他对李瓶儿的钟爱；如果是唱曲者自唱的话，表现其趋附之心。

这里的唱词不仅与当时的喜庆场面十分贴切，而且对西门家族的几个主要人物的个性表现都有帮助。

同时通过吴月娘的表现，埋下了日后妻妾矛盾的伏线，预示了以后的情节发展。

第二十一回西门庆与众妻妾给孟玉楼上寿，大家掷骰猜枚行令，关合《西厢》一句，各人的酒令暗合自己的个性或归宿。

第三十二回妓女李桂姐拜吴月娘为干娘，要妓女郑爱月、韩玉钏唱了一套《八声甘州》“花遮翠拥”，突出李桂姐卖弄自己攀上了吴月娘，就得意忘形地指使别人，以及妓女之间的勾心斗角。

第三十六回西门庆迎请归乡省亲的蔡状元、安进士，席间让苏州戏子唱了邵灿《香囊记》传奇，蔡状元让唱《朝元歌》“花边柳边”“十载青灯”及《锦堂月》“红入仙桃”。

无论是曲中表达的旅途感慨，还是对姓扬名显亲的期盼，都与蔡氏此时的处境与得意心情相吻合。

安进士席间点唱《玉环记》中《画眉序》“恩德浩无边”及“弱质始笄年”，亦与安氏此时的处境及心情吻合，因为前文交代他“因家贫未续亲，东也不成，西也不就，辞朝还家续亲”，此曲之意境与安氏心境恰好合拍。

第三十七回西门庆与王六儿通奸，王六儿卧房“挂着四扇各样颜色绫段剪贴的张生遇莺莺蜂花香的吊屏儿”，二人通奸说是“君瑞追陪崔氏女”，李瓶儿说冯妈妈“你做了石佛寺里长老”。

这一方面衬托出王六儿淫荡的性格（当然作者对《西厢记》的理解不正确），另一方面也说明作者非常熟悉《西厢记》，可以随时加以点染，为自己所用。

第五十四回西门庆与应伯爵等到刘太监园上郊游，李铭、吴惠唱《水仙子》“据着俺老母情”曲，来源于元杂剧《倩女离魂》第四折。

此曲表达了女主人公张倩女魂灵私奔王文举、婚姻如愿之后还家时对老夫人间阻自己婚姻、逼迫王文举赴京应考、拆散自己与王文举的埋怨情绪，

乍看似作者的随意引用，但结合后文金钏唱的《荼蘼香》“记得初相守”以及李瓶儿病重请医疹病的情节，可见作者是在借此暗伏西门庆与李瓶儿终难厮守的线索，为以后的情节作照应。

第五十八回西门庆生日，刘太监与薛太监前去祝贺，席间点唱《韩湘子度陈半街升仙会》杂剧。

此剧敷演度脱故事，属神仙道化剧，今已亡佚，仅存残曲。生日演唱这种否定尘世的作品，显得不合时宜。

从中既可看出太监的人生观，也反映出太监的不谙世情，昏聩胡涂。第六十三回李瓶儿首七期间，海盐子弟搬演“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断断续续叙述了情节。

所叙情节为原作第六出帮闲包知水陪韦皋嫖院，引出应伯爵与李桂姐的互骂；接着引用原作第十一出《寄真容》中的一句“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引起西门庆的无限伤感，而西门庆落泪又被潘金莲瞧见，引起她的极大醋意。

这两处引用，巧妙地将所演剧作与小说情节及人物的心理融为一体，既显得合情合理，又成为小说情节展示、人物塑造的有机组成部分。

《金瓶梅词话》影印本

第二，渲染气氛，烘托环境，构成讽刺。如第二十七回西门庆与潘金莲、孟玉楼、李瓶儿等饮酒消暑，大家弹唱的《梁州序》“向晚来雨过南轩”，抄录自高明的南戏《琵琶记》第二十二出《琴诉荷池》。

此处引用该曲，一方面因二者的情景基本相似，都是面对盛夏雨过天晴的清凉雅景，唱此显得比较贴切，但这里的引用似乎又有意构成反讽，

因接下去便是《金瓶梅》中最为淫荡的情节“潘金莲醉闹葡萄架”，与前文所唱曲子的雅情雅意形成极大反差，构成强烈的讽刺效果。

第三十一回西门庆生子加官，刘太监点唱“叹浮生有如一梦里”和“虽不是八位中紫绶臣，管领的六宫中金钗女”，

后者源自元代无名氏杂剧《金水桥陈琳抱妆盒》第二折，文字上出入较大（《元曲选》此处作“虽不比三台中玉佩臣，现掌些六院里金钗客”）。

刘太监点表彰太监的戏当然可以理解，但问题是剧中太子的命运多舛，与今日西门庆的“弄璋之喜”相抵牾，所以周守备阻止说“今日庆贺，唱不的”。

不过，作者似乎别有用意，即预示官哥儿不幸的命运。不同的是剧中的太子最后即了皇帝位，而官哥儿最后却死于非命。

第三十二回西门庆请本县四宅官员吃酒，薛内相点了明初无名氏传奇《韩湘子升仙记》。

本是庆贺生子，薛内相却点这种神仙道化之作，表现其不谙时事及消极的人生观。第四十一回吴月娘等到乔大户家吃酒，两家割了衫襟，妓女唱了一套《斗鹌鹑》“翡翠窗纱”，此套来自元杂剧《两世姻缘》第三折。

剧中故事与此时的两家结亲非常协调。第六十一回韩道国两口儿宴请西门庆，申二姐唱了“半万贼兵”，为《西厢记》第二本第二折《中吕·粉蝶儿》的首句，是红娘去请张生赴宴时所唱。

此曲关涉男女之事，同时又都是请男方赴宴，所以二者有关合之处。

第三，戏曲引用的史料价值与民俗价值。

如第二十一回西门庆与众妻妾给孟玉楼上寿，大家掷骰猜枚行令，关合《西厢》一句。

通过这个场面，使我们看到《西厢记》在市民社会已经家喻户晓，以及行令饮酒的风俗；

第二十三回宋惠莲与西门庆通奸，向西门庆询问潘金莲的情况时有“秋胡戏”之语，来源于元杂剧《秋胡戏妻》，这里省略“妻”字，歇后成为“妻”的隐语，可见杂剧艺术在当时的市民社会有广泛的影响。

第二十四回元宵节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等上街走百病儿，到狮子街李瓶儿房院，李瓶儿说看门的冯妈妈是“石佛寺长老”，来自元杂剧《张生煮海》，可见元杂剧故事已为市民社会所熟知。

第三十一回官哥儿满月，西门庆大摆喜筵，席间搬演笑乐院本“请王勃”，小说对这个场面作了完整的抄录。

引用该剧，寓有祝贺的意思，即企望官哥儿将来能有王勃一样的才运，所以显得恰倒好处。

但更值得重视的是其史料价值，因为院本作为金代行院艺人演出的脚本，虽然陶宗仪在《南村辍耕录》中记载了690种名目，以及分类与演出角色，但具体作品却没能流传下来，这历来被学术界视为戏曲史上的一大憾事。

而《金瓶梅》第二十回、第三十一回与第五十八回三次提到“笑乐院本”，并且在第三十一回保存了这方面的具体材料，这就显得极为珍贵。其中第二十回道：

乐人撮撮弄杂耍回数，就是笑乐院本。下去，李铭、吴惠两个小优上来弹唱，间着清吹。下去，四个唱的出来筵外递酒。

 

第三十一回写道：“教坊司俳官跪呈上大红纸手本，下边簇拥一段笑乐的院本。”

引用了“请王勃”院本后说：“筵前递酒，席上众官都笑了。薛内相大喜，叫上来，赏了一两银子，磕头谢了。须臾，李铭、吴惠两个小优儿上来弹唱了。”

第五十八回道：

先是杂耍百戏，吹打弹唱。队舞吊罢，做了个笑乐院本。……四个唱的弹着乐器，在旁唱了一套寿词。

 

据《辍耕录》卷二十五《院本名目》所记，“院本则五人：一曰副净，古谓之参军；一曰副末，古谓之苍鹘；……一曰引戏；一曰末泥；一曰孤装。”

又说“院本、杂剧，其实一也，国朝，院本、杂剧，始厘而二之”，此处出现的角色有外、付末、净，与陶宗仪所记略有出入，这也许说明院本艺术到了明代的发展演变。

另外，从中我们可见院本的演出以逗人笑乐为目的，开场诗具有格言性质，中间敷衍情节，最后的下场诗“舞罢锦缠头”似有向观众讨赏之意，可与《辍耕录》有关记载相互参证。

第四十回西门庆与吴月娘商议回请乔亲家，说到时让“王皇亲家一起扮戏的小厮每来扮《西厢记》”。可见请客观剧，已经成为当时世俗交往的常见手段。

绘画 · 西门府家宴

第四，其他。

如第四十三回因与乔家结亲，吴月娘宴请皇亲乔五太太，乔五太太吩咐唱《王月英元夜留鞋记》。

此剧本为元代杂剧，但小说中却称：“戏子呈上戏文手本，乔五太太分付下来，教做《王月英元夜留鞋记》。……戏文四折下来，天色已晚。”

这里并未征引原文，也未叙述该剧的情节，使我们在目前只能根据见到的有关文献推测出演唱的为杂剧。

如果这个推测无误的话，我们有理由作出这样的推断：

在《金瓶梅》产生的时代，杂剧与戏文为二而一的概念，也即这两个概念是互通的。

第六十一回赵太医为李瓶儿疹病时的自报家门与胡猜乱道及开出的药方，源自李开先《宝剑记》传奇第二十八出。

见不出它与小说情节与人物的契合处，作者录引原文，完全是追求一种喜剧效果。

从此也可见出长篇小说起步阶段与其它艺术之间的联系以及娱乐听众的特点。

另外，从我们对《金瓶梅》援用戏曲情况的整体观照中，发现作者并非随意抄录，而是有着比较精心的考虑，并与小说的艺术要求相吻合。

什么场合演什么戏，什么人点什么曲，都是颇有讲究的。

不少人认为《金瓶梅》亦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等作品，是由下层文人甚至艺人根据前人的创作加工而成，是一部时代累积型的作品。我们通过对其援用戏曲情况的考察，也会发现此说的难以成立。

本文作者   张进德 教授

文章作者单位：河南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张进德<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