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中庭院内栽了一棵杏树，我小时候年年看它抽芽、含苞、绽放、落幕，周而复始。
它乐此不疲，守在我身边伴我日日漫读。我不厌其烦，童年的每个年岁都陪它盛开又谢幕。
杏树下的躺椅是爷爷年轻时做的，杏树也是爷爷栽的。
春雨绵绵，雷鼓鸣鸣。料峭春风吹花醒，一枝一枝的杏花接连绽放。
嫩粉色褪去，初绽的杏花通体洁白。
雨水勾出了几分泥土味，混杂着淡淡的花香，“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我坐在树下摘花，捧着一兜碎花细细甄选，将一朵又一朵杏花簪到头上，复又拂去，试图找出最美的那朵。
日光璀璨，杏花盛开得也愈发烂漫，仿佛少女的红晕洗去，独留圣洁的雪白色，细细小小，娇俏可人。
满树杏花，满园春色。
我躺在椅子上眺望天空，云朵低垂，蓝天含笑，半边杏花掩笑面，颇有几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韵味，它笑我也笑。
我喜欢去躺椅上读书，伴着艳阳天，双手托举着书本，温吞吞地吟诵上面的诗词“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我放下书，望着载满杏花的枝头，眼皮开始打架，迷迷糊糊地想着今年的杏花谢得比往年晚了许久。
爷爷也常常喜欢躺在躺椅上伴着和风杏香入眠。
每当他睡着时，我就折一株狗尾巴草，凑到他鼻孔痒他，看他猛地起身打一个大喷嚏，震落一地杏花。
我在一旁咯咯笑，再趁机把躺椅占为己有。
爷爷躲到杏树下摇扇纳凉，一挥扇子、一阵香风，花瓣时不时随风散落，爷爷稍稍远走一会儿，杏花就铺满了整条躺椅。
待花谢，青涩的果子从枝杈间冒出来了。
家里的杏树不打药，结了果后的杏树偏又格外招虫子，虫雨取代了花雨，只躺了几日，爷爷就匆忙连人带躺椅撤退了。
直到六七月杏子熟了，他才“重回故地”。
只见他抻长树干般棕褐粗糙的手臂，挥着一根木头竿子满树打杏，树影几番摇曳，杏儿就骨碌碌落了满地。
我跟在爷爷屁股后面，一只手捡杏，一只手往嘴里塞杏，来不及全部拾起，地上的杏核不一会儿就砌成了一个小山包。
我也挑剔起来，只拣又软又胖的杏儿吃，稍微磕碰一点儿的都不要。
于是爷爷把落地磕损的杏儿收集起来，对半掰开，掏出杏核，把果肉拿到阳光下晾成杏干。
我盯着阳光下渍渍生光的杏干两眼放光，一把杏干晒了三个艳阳天也没晒干。
爷爷从不戳穿我，任由我偷吃，他向来只是默默地剥杏补我的缺。
剥了杏后余下来大把的杏核，爷爷把它们逐个击破，取出苦杏仁，把杏仁浸泡在盐水里，放在地窖冰镇一夜，等第二天晌午做成一道清凉小菜苦瓜拌杏仁。
在杏树下撑一张小桌，摆上这道爽口解热、沁人心脾的小菜，好不自在。
但我最讨厌这道菜，爷爷总哄我多吃些。因为他觉得杏仁补脑又败火，夏天吃最好不过。
冰凉的山杏仁粘在口腔里，一口吞下去喉咙像灌了碎冰块。
爷爷看我鼓着腮帮子费劲地吞咽杏仁儿，连忙倒了一碗冰糖水给我，我一饮而尽，凉气就铺满了整片喉管。
见我仍意犹未尽，爷爷又盛了一碗递给我。不巧，一滴雨点跌落瓷碗，泛起一波涟漪。
惊雷战战，一夜洗尽笑颜面。
我猛地睁眼，一场梦落。
只我明白，爷爷早已走了，与杏花春雨都留在了从前。
（已载7月3日《德州晚报》）
■作者：任启元 ■编辑：王晓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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