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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北史地】黑河与曲那(chu nag)——青藏高原古藏缅语地名的底层性和连续性释例

刘铁程,兰州大学西北少数民族研究中心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青藏高原历史地理、汉藏族群边界的历史人类学。

一、青藏高原及其周缘地名的族属及语言特征

  在青藏高原地名的立名过程中,藏缅语族群最早对青藏高原的环境进行规划,将对青藏高原生态环境的认知融入到自身的文化体系中,沉淀了丰富的地方性知识。就青藏高原及其周缘地名的语言属性和分层而言,藏缅语地名是底层地名,汉语、印欧语以及阿尔泰语等语属地名也有比较深厚的积淀。从考古学、历史语言学以及各种史料对青藏高原的记载来看,早期青藏高原主要的土著居民是藏缅语族群。这一族群背景是藏缅语地名在青藏高原及其周缘地名中居于底层地位的主要原因。

“名从主人”是诸史料记述地名时一条可贵的传统。这一原则反映出域外族群在接触新的环境时,倾向于接受土著族群对当地的认知,这无疑也是外来族群最便捷的认识和适应当地环境的方法。音译和意译是地名继承的主要方法,借用地名在用字记音上具不稳定性,存在异文材料,成为判断地名继承的重要标准。在汉藏语系中,藏文的创制仅次于汉文。在藏缅语族中,“藏文是最古老、最精确之表音文献记录,对了解汉藏语系具有关键性作用”。藏文的这些特征为比较不同语属地名间的语音关系提供了极大的方便。

以汉文史料为代表的各种史料中,大量存在对青藏高原及其周缘地名的记录。通过文献稽考和音义比较,可以看到以古藏缅语地名为底层的各语属地名在音义上存在连续性。汉文史料对藏缅语族群在青藏高原活动史的记载比较零散和割裂,藏文史料出现的时间又相对较晚。古藏缅语地名的释读有助于搭建汉、藏等文献沟通的桥梁,提升原史料的使用价值。地名凝聚着土著族群关于本地生态环境的知识,融入了自身的文化解释,这些信息对于复建中古以前藏缅语族群在青藏高原及其周缘活动的历史具有积极的意义。本文以青藏高原东北缘的黑河为例,对各种史料中记录的黑河地名进行考订,讨论黑河地名中古藏缅语地名的底层地位和音义连续性。

二、黑河及其地名记录的一般状况

 黑河是河西走廊三大内流河之一,亦是中国西北第二大内流河。黑河上游有两个主要源头。一为八宝河,东部裕固语称此地为“乃曼额尔德尼”(naiman erdeni,八宝);另一支为黑河正源,藏语称“曲那”(chu nag),东部裕固语称为哈拉穆然(qar-a mören),均意指“黑”。

黑河流域(两汉,巨浪制图)

 一般认为黑河在汉文献中是《禹贡》中古雍州的弱水,中古时期又有羌谷水、卢水等名。《括地志》将黑河两支分别名为弱水(山丹河)与合黎水,记载了黑河的多种名称,说合黎水“一名羌谷水,一名鲜水,一名覆表水,今名副投河,亦名张掖河,南自吐谷浑界流入甘州张掖县”。以上所列大多都是一时之名,唯有弱、黑、合黎等记载较为持续。汉唐时期,黑河长期有羌谷水之名,说明黑河导源于羌地。明清以来,此河在汉文史料中渐固定称为黑河。

藏文史料在叙及党项(mi nyag)时常提到这条河。《如意宝树史》将其列为安多地区的六条大河之一,记述这条河在北方藏、蒙交界之处(byang gi bod sog mtshams),临近甘州(今张掖)和黄头回鹘(yu gur ser po)地区,提到:“chu nag mtsho sngon gyi byang phyogs nas byung ste su gru dang gan gru mkhar gnyis kyi bar brgyud de byang shar du vgrovo”(译文:曲那河从青海湖北部经由肃州和甘州二城间,向东北流去)。西夏时,汉语仍称此河为黑水,一般认为元代文献中出现的“亦集乃”为今黑河的西夏语名。

 综上来看,今黑河的历史地名在语言属性上呈现出汉语、藏缅语及阿尔泰语的记录格局。汉文文献记录最早,出现了大量不相统一的用名。在藏缅语中,藏语和西夏语虽记录较晚,但其意向相对固定,都指向“黑”。较晚的阿尔泰语如东部裕固语用名应是继承自藏语用名。从这个三个语属的地名来看,都出现了“黑”的意向,且具有持续性。通过地名音、义的辨析,可以发现今黑河的诸地名中,藏缅语处于底层地位,汉语及阿尔泰语继承了藏缅语地名,以黑为意向的黑河名源远流长。

三、汉语地名记录

1、弱水  《禹贡》“雍州篇”中载“黑水、西河惟雍州。弱水既西······”,“导水篇”中载“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从这两处记述来看,弱水西流,到了合黎这个地方,水流变小,渐渐消失于沙漠中,明显可以看出弱水内流河的特征。因其记载简略,郑德坤曾将其列入因“错误或未详而难指宗”的《禹贡》12个地理名词之一,提出“后人各据其地理知识,搜遍雍州西部以求,所得自不能一致”。

华夏疆域拓展至河西时,早期文献根据“流沙”、“合黎”以及河水流向等信息,将雍州之弱水定为河西的黑河水系。《汉书·地理志》注说“桑钦以为导弱水自此,西至酒泉合黎”。此注做此解释可能有以下原因:一是河水流向相符,黑河与古弱水流向一致,且是华夏所知中唯一西流之河;二是合黎做地名用时在文献中一般都指河西走廊北面的合黎山。《水经注》在叙述《禹贡》山水泽地所在时载“合离山在酒泉会水县东北”。总之,无论是古代文献还是当代研究中,今河西之黑河为古雍州之弱水都是较为主流的看法。

古时以弱名河者较多。关于弱水之释名,轻音训而重义训,多释为河水较浅而羸弱无力。这些解释影响了后来关于河西弱水的释名。这种古已有之的解释不符合自然规律。杜建录主张黑河“流经沙碛,一路蒸发渗透,至下游越来越小,故名弱水”。从居延汉简来看,早期黑河下游并没有想象的那样小。《居延新简》提到黑河“河水盛,浴渡,失亡符水中”,指的是一位受符的燧长走到遮虏障(黑河下游居延塞)时因黑河水大,需要“浴渡”即游泳过河。由此看来,将弱水之弱解释成羸弱于事实无据,而说黑河下游水量渐小虽有道理,却也与古代材料有一定的矛盾之处。

从异文材料来看,可以考虑将弱之释名引入音译的范畴加以考虑。《说文解字》“溺”字条提到黑河又名溺水,说“溺水,自张掖山丹西至酒泉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此段叙述为汉代地理学家桑钦所言,《汉书·地理志》记为“弱水”。《说文》载说“溺”,从水,弱声。溺、弱同名今之黑河。弱水之弱从字义上加以阐释存在不少问题,加之又存在异文材料,使得从音译角度解释成为更好的选择。

弱、溺古代同音,中古韵母在药部([ɨɐk]/[ʉɐk]),声母为日钮([n]/[nʑ])。两字上古音,郑张尚芳拟音[njewɢ],潘悟云拟音为[njewg],同带有辅音韵尾[g]。此字无论上古音还是中古音可与藏语的nag对音。在藏缅语表示“黑”的语料中n/ny加韵母发音是主流形态。在马蒂索夫的原始藏缅语拟音中黑为*s-nag,两者均与弱的发音接近。之所以这样考虑,还在于音译和意译藏缅语“黑”一词来名黑河在古今材料中具有持续新和稳定性。

将弱水的释名引向音译的角度加以考虑,可以解决《禹贡》中雍州之黑水、弱水以及梁州黑水之间的关系。《禹贡》雍州章首提到“黑水西河惟雍州”,紧接着又说“弱水既西”;梁州章首提到“华阳黑水惟梁州”;导水章首又提到弱水与黑水,说“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导黑水,至于三危,入于南海”。《尚书校释译论》中所列的黑水考订多达数十条。这其中存在两种认识混乱:一是将雍州之黑水与梁州之黑水混同一同一条水,顾颉刚先生曾做此想,在雍州和梁州西部将黑水连接为一条自北向南流入南海的河流。这在自然地势上是不可能的。二是没能注意到黑水、弱水两河水名的关系,习惯视黑水与弱水为两条河。

须注意到,雍州之黑水与梁州之黑水是两条河。黑水地名是常见地名,不具有唯一性,不能因名称相同而视为一条河。前引文中,《禹贡》梁州章说梁州的界限是华阳、黑水。华阳为今陕西华山之南,为梁州的北界,那么黑水位置应靠南,很可能就是今之那曲(nag chu,怒江)。《禹贡》雍州章提到雍州的界限是黑水、西河。西河是山西、陕西的界河,因在冀州之西而有西河之称,又因在雍州的东界而称雍河。由此看来,雍州之黑水与梁州之黑水是两条河,而雍州之黑水与弱水同在其西界,两者应为一条河。黑水是对藏缅语地名的意译,弱水是音译,同指向藏缅语的“黑”。正因如此,《禹贡》导水章中,所导之黑水乃是梁州的黑水,所导之弱水为雍州的黑水。雍州之黑水不在导九川的叙述中,系弱水与雍州黑水是一条河的缘故。

2、卢水  黑河在中古时期亦有卢水之名,其名与卢水胡联系在一起。卢水胡做为杂胡,主要族体来源是小月氏,以卢水为地望。由于史籍中所载卢水名颇多,故对卢水胡居地的讨论也有不同观点。

卢水胡之卢水为黑河目前在学界是一种主流的观点。姚薇元、杨建新、赵向群都做了较为具体的论证。如杨建新认为卢水胡游牧于黑河流域,卢应训为黑。小月氏活跃于祁连山南北地区时,与在其地杂居的羌人合称为“卢水羌胡”。汉以后,西北很多地方都出现了卢水胡的踪迹,远超河西和祁连山南湟水流域,史载他们出现在今陇右、陇东、陕北、宁夏以及川西北等地。

卢水胡

 张掖黑河地区在诸卢水胡居地的记载中是最为持续的。《后汉书》在经典史料中最早提及了卢水胡。汉时卢水胡属张掖属国,黑河下游出土居延汉简多处提到“卢水士民”,与秦胡一并出现。敦煌马圈湾出土汉简载有“卢水”:“之张掖宁发卢水五百人功卿与同心士六十人俱未有发曰此近谓第一部千八十人者也议遣君威来处。”卢水士民为卢水胡,为降汉杂胡中秦胡之一种,属张掖属国管辖。卢水指黑河在敦煌马圈湾汉简更清楚,明确写明张掖卢水。有研究认为唐以前的黑水诸名称中“都未见有卢水之名”。汉简材料正反驳了这一观点。稍后的文献如《晋书》、《宋书》、《魏书》中都说建立北凉的沮渠蒙逊为张掖临松卢水胡人,本出临松卢水。卢水和卢水胡在今河西张掖地区有持续的记载,卢水为今张掖地区的黑河是没有问题的。

卢可训为黑解决了卢水和黑水两名之间的联系。主此说者如姚薇元引用《水经注》中的相关记载,说卢有黑之意,卢水即黑河。反对质疑者如王宗维提出“汉语间不曾有谓黑为卢之说”。在汉字训诂中,有大量例证表明卢指黑色。《禹贡》中有言“厥土惟壤,下土坟垆”,《释文》中指垆为黑刚土,《释名》中进一步说“土黑曰垆”。《同源字典》中卢(盧)的同源字有:鸬、壚、瓐、瀘、獹、鲈、矑、黸等等,认为“这些字都和黑色的意义有关,故得同源”。《说文解字》释黸时说“齐谓黑曰黸”,王力认为就指黑色而言,“卢与黸实为同一词”。从上面所举的例子来看,卢在汉语中指称黑色,古今都有广泛的用例。地名上也是如此。自汉以降,今河西之黑河又有卢水之称。古之音译的弱水,取名卢水,应是兼顾了藏缅语地名的音与义。卢上古音属于来母字(*[r]/[l]),与泥母字(* [n])发音部位相同,均属于舌尖中音,只是发音方法有所区别,常可相互转化。汉语在音译外来语地名时兼顾音译是一个特点,河西之卢水便是一例。

3、黑河  前文在释弱水名时,已经提到《禹贡》雍州的弱水和黑水实指一河,弱为音译,黑为意译。由此黑水(河)一名很早就在汉文史料中出现了。但在中古以前,今河西黑河多以弱水、卢水、羌谷水、张掖河等名之。黑河之名在西夏已降的史料中渐趋多见。西夏国君李仁孝乾佑七年(公元1176年),甘州西北黑河上建有黑水桥,并立汉藏文对照的“黑水建桥敕”,碑文明确记载黑水名:“敕镇夷郡境内黑水河上下,所有隐显一切水土之主,山神、水神、龙神、树神、土地神等,咸听朕命……”此碑汉文部分出现了黑水河名,并与碑文藏文中记音的西夏语地名对应。在黑水下游今额济纳旗黑城子,西夏设置有黑水镇燕军司。黑城子蒙古语哈拉浩特,仍译为黑城,应是从黑河名而来。黑河名在明以后的汉文史料中渐趋固定,沿袭至今。

四、西夏语地名记录

1、vji na  至元二十三年(1286),元在原黑水镇燕军司设置“亦集乃路”,路总管治所在黑水城。一般认为亦集乃是西夏语。这从黑水建桥敕藏文碑文中可以看出来。藏文碑文相关部分写为:

Ao swa ste/cin yi bkyin gyi khongs su vji navi stod smad du gnas pavi mngon min ri chuvi lha dang klu btsan lha dang yul lha la sogs pa bdag gi bkav nyon cig……(汉译文:噢,吉祥!镇夷郡境内vji na上下驻留之隐蔽诸神:山神、水神,鲁神、赞神,土地神等,听朕(我)之命!……)

vji na与汉文碑文中的黑水河对应,此词的发音也正与亦集乃对音。亦邻真在对额济纳地名的考订中持此看法,提出“亦集”为西夏语“水”,“乃”为西夏语“黑色”,亦集乃即西夏语黑水的音译。vji na一词在藏文中没有具体含义,系对西夏语黑水一名的译音。在藏语中找出vji na一词的对应词,有助于西夏语黑河名的理解。

2、gtsang nag  《夏汉字典》收录的西夏语“江”、“河”语料中,没有与“亦集”对音的词汇。其中第3058号字表示“水”,拟音为[zjɨr],汉字注音为“口移则”。《番汉合时掌中珠》中收录的“水泊”一词,汉字注音为“口移则破”,“洪水”一词,汉字注音为“口移则那”。由上来看,“亦集”可与表示水体的“口移则”对音。《夏汉字典》中收录的1997号字意为“深、黑也”,李范文拟为舌头音[nja],汉字注音为“纳”,并引《文海》释此字为“水深广大之谓也”。《夏汉字典》中0176号字表示黑色,汉字注音为“纳”,与1997号字的区别在于没有表示水的偏旁,相当于汉字中的黑与潶。从此二字的发音和字义来看,可与亦集乃的“乃”对音,其藏文对应字是nag。在西夏文文献中有表示黑河的例词,如俄罗斯科学院东方学研究所藏的两件黑水城西夏文文书no.2736、no.8285,记述的是西夏末年黑河下游的经济、交通状况,西夏文指称黑水(河)时先后用《夏汉字典》中的3058号字与0176号字。

在藏文中找出“口移则”(亦集)的藏文对应字有助于黑河西夏语地名的理解。藏语中表示江河的有两个词,一是chu,一般汉译为河水,一是gtsang,常加后缀po,一般翻译为江水,如雅鲁藏布江(yar klungs gstang po),安多地区一般不用此词表示江河。通过语音关系的辨析,可以发现“口移则”可与藏文的gtsang对应,两者是藏缅语的同源词。《西番译语》中有关“江”的语料可以清晰看出两者的语音对应关系。“江”一词松潘译语和草地译语的藏文记音均为rtsang bo,汉字记音分别为“藏播”、“儿藏播”。草地译语使用“儿藏播”音译,“儿”对应的是rtsang的上加字(前冠音)。从这个方言译音考虑,rtsang除韵母为后鼻音外,其声母可以与“口移则”对音。考虑到西夏语没有鼻音韵尾,这个对音是可以成立的。

英国学者伍尔芬敦(S. N. Walfenden)在研究西夏语的前缀和韵尾时,曾注意到藏语前加字牙音g-常用“口移、宜、夷、鱼”等汉字注音。他说这是“试图重现ʏ-,即现今康方言里前加字g-的音值”。在此基础上,他又据聂历山(N. A. Nevsky)《西夏文与藏文注音对照抄览》(Breif Manual of the Si-Hia Characters with Tibetan Transcriptions)中的语料,认为与口移则一词对应的藏文注音为gzi,嘉戎方言的对应词汇是tě-č’i(水)。就他的意见而言,《番汉合时掌中珠》中“豹”一词的汉字注音为“口移则”可以提供佐证。藏文中“豹”一词写为gzig,正与伍尔芬敦的意见一致。由此看来,藏文音译的vji na以及“口移则那”对应的藏文应是gtsang nag,指称黑水(黑水江)。就rtsang与gtsang来说,上加字r-与前加字g-代表的冠音可以互换。柔克义(Rockhill)在《喇嘛的土地》中提供的安多话、巴纳克话语料中,首领一词gtso,记音为“rtso”,数字三一词gsum,记音为rsum,医治、治疗一词gso,记音为rso,等等。

五、阿尔泰语地名记录

1、合黎山、合黎水  合黎一名最早出于《禹贡》,“导水篇”说“导弱水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注释者均认为合黎为地名,或说为山名,或说为水名。《孔疏》载:“顾氏云:‘地说’:<书>合黎:山名。但此水出合黎山,因山为名。郑玄亦以为山名。合黎,又写作‘合藜’”。《水经注》将合黎写为“合离”。至此,此地名有三种异文写法:合黎、合藜、合离,汉文写法的不稳定性显示了这个词有译音的可能。正如前文将雍州弱水定为黑河一样,合黎很早就被视为今河西走廊北段的一处山脉。《水经注》在“禹贡山水泽地所在”记曰:“合离山在酒泉会水县东北”。唐代史料对此记载更多,并明确出现了合黎水。《元和郡县图志》说合黎山在张掖县:“俗名当塗山,在县西北二百里,《禹贡》‘导弱水至于合黎’”。张守节直称黑河为合黎水,在《史记正义》中说:“合黎水出临松县临松山东,而北流历张掖故城下,又北流经张掖县城二三十里,又北流经合黎山,折而北流,经流沙碛之西如居延海,行千五百里”。《括地志》所列羌谷水的多个名称中也有合黎水。故而《通典》中将合黎水与弱水(山丹河)并列,实为黑河水系正源与支流的关系。

张掖黑河湿地

从合黎存在不少异文写法来看,合黎可考虑从民族语译音的角度来释名。杨富学提出合黎是阿尔泰语“喀拉”(突厥语kara,蒙古语qar-a)的汉字记音。他认为阿尔泰民族在河西走廊一代有长久的活动历史,“古代史志乃至民间都俗称其为‘黑山’。山下有水名‘黑水’,而人们又称之为‘合黎水’。显而易见,‘合黎’意为黑,乃‘哈喇’之音转”。早期阿尔泰语地名仍保持了“黑”之意向的连续性。

2、eǰen-e(亦集乃、额济纳)  黑河流入内蒙古自治区阿拉善盟额济纳旗后,称为“额济纳郭勒”(eǰen-e gool)。如前文所指出的那样,额济纳一词源自西夏语的亦集乃(gstang nag)。元代在此设置路的建制,汉文史料记为“亦集乃路”。此名的蒙古文形式可在武威市发现的《元敕赐西宁王忻都公神道碑》中找到。这块碑为汉、回鹘式蒙文对照,文中提到忻都公一子秃鲁曾任“亦集乃路总管”,回鹘式蒙文写为isin-a cülge-yin sunggun。学界在讨论今额济纳地名的来源时曾有不同意见。亦邻真指出,额济纳(eǰen-e)一词又写为eǰennu(主人的或君主的),这个地名曾被认为跟土尔扈特部的原居地伏尔加河有关,属于迁徙地名。蒙古语中称呼伏尔加河为“亦集勒木沦”(iǰil mören),其发音与eǰen-e(额济纳)接近。他否定这一看法,提出额济纳是继承西夏语的亦集乃而来,为黑水之意思,此词的早期畏兀儿体写法为ixina。金峰很早就指出额济纳源于伏尔加河蒙古语名显然是错误的,额济纳一名在13世纪就有记载,土尔扈特蒙古在17世纪20年代从阿尔泰山区移牧到伏尔加河流域,后在18世纪30年代才来到额济纳。由此,额济纳是对西夏语地名“亦集乃”(gtsang nag)的音译,其意也指的是“黑水”。同时,蒙古语这一地名继承了西夏语无后鼻音韵尾的特点。

六、黑河古地名释例

从河西之黑河的古今用名来看,主要涉及三类语言:藏缅语、汉语和阿尔泰语,用例如下:

图表所见各种用名,分属于不同语言,在文献中出现的次序也并非以藏缅语文献的记录为先,那为何能确定藏缅语地名是源,而其他语言地名是流呢?地名是以语言为构筑材料的文化事项,也就是说地名具有语言和文化两个基本属性。黑河古今用名的源流分析,也要从语言入手。地名的翻译和借用,无非是通过音译和意译两种基本方式,凡是借用的地名,地名的用名一般存在音译名,且用名存在异文材料。以汉语黑河名为例,分别存在弱水、黑水(河)、卢水等名,同一条河的用名颇不稳定。弱水用名很早,卢水用名在汉晋时期,黑水用名具有一定的持续性。其中“弱”是音译,“黑”是意译,“卢”则兼顾了音与义。又以阿尔泰语为例,虽则较早即有合黎水的记录,但是其对黑河的用名还是以音译西夏语地名为主,并沿用至今。同时在该河附近的地方存在哈拉浩特(黑水城)这样的地名,可以揭示出这一地名与西夏的关系。从地名的语音比较入手,可以确定藏缅语地名的底层地位。

历史时期以来,黑河地名的用意在多语言背景下具有稳定性和连续性,遵从了名从主人的地名立名原则。黑的意向在黑河的古今用名中最具稳定性和持续性。黑河藏缅语地名的延续可以表明青藏高原东北缘地区是藏缅族群活动的重要区域,藏缅族群是最早开始对这一地区进行环境规划的族群之一。黑河的立名反映了藏缅族群对这条内流河的地方性知识。从本文对黑河藏缅语用名的分析来看,chu nag或者gstang nag指向下面的基本意:1、nag具有洁净之意,不少地名资料显示,一些温泉以nag为名。特别是西夏语中的藏语对应词gtsang较明确地对此词做了注释;2、nag用名具有“水深广大”的意向,一些流量较大的河流用此名。《夏汉字典》收录的用例显示这一点,在原始藏缅语中黑(*s-nak)一词同时兼具有“深”(deep)的意向。在其他族群进入这一地区时,继续用音译、意译等方式继承了藏缅族群对这条河的认识。同时也可以看到随着藏缅族群历史活动的扩大,藏缅语地名的分布范围也随之延展。西夏统治今内蒙古西部后,所立的黑河名就影响了后来蒙古族群关于黑河的名称。地名分布的伸缩反映了历史时期藏缅民族的族群活动。

 黑河地名的释例还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河西走廊是多元族群与文化的荟萃之地,语言接触是文化融合的重要表征,以语言为构筑材料的地名充分揭示了这一点。尽管河西走廊在历史时期族群互动频繁,整体地名呈现了多种语言并存的复杂局面,对这些地名进行释名研究存在较大的研究难度。在“名从主人”的基本原则下,抓住同一地点不同地名之间的语言接触关系,可以认识到历史时期地名的层累构造。其次,《禹贡》的雍州与梁州部分存在不少藏缅语历史地名。藏缅族群的历史活动较之今日更为向青藏高原周边延展。研究《禹贡》、《汉书·地理志》、《水经注》等历史地理文献中的古藏缅语地名,对于复建藏缅语族群的早期活动具有积极意义。

文章来源:《中国藏学》,2017年第1期,转载时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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