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借用苏州已故中国侦探小说之父、名作家程小青《霍桑探案》中主人公、中国的福尔摩斯霍桑之口，事为假托，探究传说中干将莫邪之谜。
【楔子】 神剑疑云
越王剑铸造工艺终于被复原了！电视上出镜记者很激动地向观众喊。苏州工艺大师金海鸥工作室，一把锋利的青铜剑缓慢发出微红的光，工艺据说是按上古干将莫邪剑造的。
苏州名气最响的侦探霍桑和老朋友包朗正在喝下午茶。包朗目不转睛看着电视，从盘里摸一块粽子糖，丢进嘴里。
关键地方到了。实验新剑是不是像传说那样锐利。剑锋按自重放在四张报纸上拖动，所过之处，缝隙如发。如果挥动，两千年历史似乎都能被划开了。
突然,霍桑说：“包朗，你的茶都要喝到鼻子里去了。”
包朗叹：“神技！想不到现在如此温文的我们，当年竟能铸出这神奇兵器！”
房东福阿婆敲门：“霍先生，家蒸的桂花冬酿，倷阿要尝？”
霍桑一连串道谢，回头对包朗：“冬至将到，桂花酿，自是缺不了的。”说罢，抓起帽子，转身走向门口。
包朗：“又有什么案子？”
霍桑：“有人想知道，”指指电视，“那把苏州最伟大的干将莫邪剑到底哪里去了？”
一张纸条摆在包朗面前，像谜语：应缘神剑飞扬久，水水山山尽是云。
霍桑：“早晨房门地上发现的。是不是有点谜的味道?”
【一】 同命夫妻本一人？
或干将是上门女婿？
干将和莫邪。上古的神剑。
有人说，干将莫邪这对出了名的患难夫妻本就是后人假托；又有人说，也许这把神秘的宝剑根本就不存在……
苏州人也不清楚？
干将坊下面，冬天下午阳光很暖。沿干将路走过鹤桥，看着平凡的古石坊顶端的云纹，霍桑对包朗说：“《史记·屈原贾生列传》提到莫邪剑，后世注解人说：干将莫邪其实就是一人，叫莫邪，还是男的，曾是吴国大夫，铸造宝剑，取名莫邪。”
包朗有点不明白：“那就是说干将莫邪夫妻是假的了？”
霍桑笑笑：“东汉离春秋，本来就远，而且司马迁也没说这对夫妻不存在，反而证明，起码到西汉时是有宝剑说法的。”
“走。去张网村。找铸剑大师。既然金先生能把工艺复原了……”
包朗激动：“……想来那历史也清楚！”
夕阳西下。金阊区和田野交接的线上，一群白色的鹭交错着在芦苇荡起落。迎着窗外夕光，工艺家金海鸥拔出宝剑，食指轻弹，剑铮然作响，背后古钟微然共鸣；嗡……
“不光宝剑，干将和莫邪，是存在的。”
“为什么呢？”接过剑，包朗问。
“司马迁当然早，但有个人却更早证明了这把剑。就是秦始皇丞相李斯的老师荀子。《荀子·议兵篇》里说，莫耶长刃利锋。后人注，干将莫耶，是当时铸剑夫妇之名，雄剑干将，雌剑莫耶。耶就是邪。后人王僧虔《吴郡地理志》说：吴人造剑二，阳曰干将，阴曰莫耶。莫耶，是干将的家煮婆名字也。”
“而且这家煮婆可不一般。知道莫干山吗？”老先生看着夕光：“莫干山是当年吴越交界的地方，两千年前开山第一个住户叫莫元。老来得一女，就叫莫邪。”
“可这跟宝剑有什么关系？”包朗还不明白。
“两千年前一个人敢独自住到世外荒山，没什么称手的宝贝家伙开山建屋，没什么武器砍柴打狼，性命都堪忧，能生儿育女？因此说他一定掌握了某种厉害工具的制作方法！”霍桑突然说。
“这老先生是个深藏的隐士，也许他就是吴中第一铸剑师。”包朗喃喃。
“但干将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只知他和造了鱼肠匕的欧冶子一同拜师的事。后来欧冶子足迹遍天下，但齐名的他，却始终只在江南，为什么？”金先生玩味地问。
霍桑笑了：“原来干将是个上门女婿？”
包朗还不明所以。
金先生也笑了：“也许。不然叫莫干山？妻以夫荣，为什么妻姓在前？同门欧冶子足迹遍天下，他还要守在江南，这是守门户啊。有传说，当年干将授命在匠门——就是现在的相门外铸剑，《吴越春秋.阖闾内传》里说，这次铸剑，难度很大，其中精料不化。干将不明所以，这时，注意，莫邪说话了：神物要想化，必得有人气合练才行。然后剪了头发指甲投进炉里，材料才化在了一起。明明是丈夫学做剑，为什么妻子更胜一筹？”
包朗大悟：“人家是家传啊！”
三人大笑。
“那么这把宝剑最后哪里去了呢？”包朗问。
室内突然安静下来了。
【二】 铜剑还是铁剑？
干将被杀的政治阴谋？
“为什么干将会被杀？”走在回程路上，霍桑喃喃自语。
包朗不解：“霍桑，你莫不是急得昏乱了？故事很清楚，苏州人都晓得：春秋时，阖闾做了吴王，一心争霸天下，于是召干将做天下独一无二的宝剑。还选好三百童男童女祭炉练剑。阖闾残暴，干将原打算逃，但实在不忍三百个孩子性命，于是答应了吴王。孩子留在身边，成了助手。”
干将到处寻找最上等矿石，要童男童女们加料、鼓风，最后铸造出一对宝剑，取名“干将”“莫邪”。干将知道吴王是暴君，为独霸宝剑，防止造剑人再给别人造更好的，一定杀人灭口。他把“干将”交给莫邪，要怀孕的妻子替他报仇。他把“莫邪剑”献给吴王。当然，最后果然被杀了。
这三百童男童女，后来就成了下一批铸剑师，“吴王勾”“吴王矛”就是他们的杰作，这些武器装备吴军，最终成就阖闾霸业。
“这有什么奇怪的？”
霍桑沉吟：“为什么齐名的铸剑大师欧冶子没有被杀？鱼肠，湛卢，一样都是名器，名声还在干将莫邪之上。或者……”
这把剑太过不寻常。
的确，历史对这宝剑和干将夫妻铸剑的描述太“夸张”了。
那时越国有人愿用千匹马、十数城来交换宝剑，仍“何足言哉”，几乎就是何氏璧的翻版。何氏璧后来做成秦始皇的传国玉玺，三国时引起群雄杀伐。
什么宝剑能有这样同等的价值？
《越绝书》称楚王派相剑专家风胡子以“重宝”到吴国“见干将，使人作剑”，引起吴楚之战。宝贝不给人就算了，怎么连看都不让看？看个毛坯都要打仗，大王们怎么都这么小气？
一个记录：史上以眼光著称的名臣、鲁国季孙访问吴国时，看过一眼莫邪剑，就做出了一个奇怪的预言：“剑成而吴霸”，后来结果证明了这一点。据说楚王得到干将的宝剑之一，楚军就所向披靡。
底是一把怎样的宝剑？这里面到底有怎样的秘密？
包朗无聊，掏出指甲钳，无目的地在一个看不出形状意义的街边铜像基座上划，留下一道道黄亮的痕迹。
霍桑突然一愣：“对了！”
千匹马、十数城不及一把宝剑；楚使者看了一眼干将作剑，竟然引起吴楚之战；鲁国名臣季孙访吴，看一眼莫邪剑，就奇怪地预言吴国称霸；据说楚王得到干将的宝剑之一，楚军所向披靡。
这到底是一把怎样的宝剑？这里面到底有怎样的秘密？
【三】 一把超越时空的剑？干将被杀的政治阴谋？
谜团太多了。似乎叫人无从找起。
包朗无聊，掏出指甲钳，无目的地在一个街边铜像上划，留下一道道黄亮的痕迹。
霍桑突然一愣：“对了！”快步前行，拐进图书馆。
包朗在身后气喘吁吁的紧追。
一阵紧张的翻阅，霍桑微笑：“或许这也是一个有意思的解释。”
霍桑把一份文章递到朋友面前：“干将的确会被杀。他发现了一个足以致命的秘密，对时代来说也许太超前了。”
包朗低头。一个物理学者的论文：“我实在不太明白。”
霍桑道：“这份论文很独到。这位了不起的学者认为，春秋末时期，吴越之地，人们已经开始发现如何制造铁器了。”“记得你用指甲钳很轻松就能在铜像上留下划痕吗？铜和铁，哪个更硬？”
“你的意思是？”
霍桑慢慢道：“推测，不过能说通。《吴越春秋》说干将莫邪‘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还有个传说，当年吴国武器库数年不开，孙武打算装备部队时，打开一看，兵刃一件也没有了，而封署依然。伍子胥立刻下令检查仓库，捉到一双兔子，一白一黄。他对大王说，天下有种兽，大如兔，毛色如金，专食铜铁。剖开肚子，胆肾都是铁的。两个兔肾就给了干将夫妇。这里‘金’，就是铜，但所谓‘铁’和‘铁肾’是什么？”
“我们的学者调查，还真找到了‘铁肾’——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考古工作者在六合县的两处吴墓中分别出土了铁条和铁丸！
“所以说，干将在四处寻找铁矿！
“可是那时大家还在青铜时代，铁基本还没有发现，用也用不了。找铁，已经不是那个时代人能做到的事了。
“记载里，他‘候天伺地，阴阳同光’，是选择合适的天气与地点，有利于提高炉温，炉火非常旺，使晚上（阴）照得与白天（阳）一样亮。可能是烧柴草，温度不高，炼了三个月仍然不化，莫邪就‘断发剪爪，投于炉中’，其实这是无意中增加了磷，降低了生铁熔点。
“更重要的是，干将救下的童男童女三百人，‘使鼓橐装炭’，加强鼓风，用炭温度高；鼓风加速燃烧，炉温升高后铁化速度加快，于是‘金铁乃濡，遂以成剑’了。
“你一个指甲钳都能让实心铜像不能承受，这样坚硬锐利的钢铁或者铜铁合金武器一旦问世，岂不是好像当年出了原子弹！”
“风胡子道，这是‘剑之威’：当此之时，作铁兵，威服三军，天下闻之，莫敢不服。
这就是春秋的原子弹。这样的兵器装备部队，季礼当然预言称霸。为什么胡风子偷窥了一下机密铸剑工艺，会发生战争了。
“所以虽然《吴越春秋》、《搜神记》以及由鲁迅辑录的《列异传》描述的铸剑故事发生在吴越楚三国，不管是哪个大王，‘干将的超时代能力和不谄媚人格，必然被杀了。’
霍桑叹口气：“至于孩子眉间尺替父报仇，又是另一个故事了。”
【四】 苏州从此再无铸兵高手？
包朗被惊呆了：“你的意思是，吴称霸，是因为这种超越时代的神兵？那为什么后来苏州再也没有出过铸兵高手？那三百徒弟呢？”
霍桑皱皱眉，似乎为老朋友的不明白惋惜：“你想，后来吴国被越国所灭，而越又被楚灭亡，如果你是楚王，会怎么干？”
包朗：“自然是都拉到我的地盘来……你的意思是……”
霍桑：“不错。当然都要放到楚地。留在原籍，武装了敌人，我还会安宁吗？”
“但干将的技术不是没有在苏州本地流传。”霍桑看包朗有点泄气的样子，好笑：“你太爱苏州了。放心，记得阊门外那段吗，当年那里也是出名的制铁作坊。历史上苏州的苏钢法闻名全国，直到近代。
“乾隆《苏州府志》说，自从欧冶子干将时代开始，吴中铁工不绝。曾国藩造中国第一艘铁甲轮船，就派人到苏州买薄钢板，‘苏州阊门外旧有钢行，以李永隆为最，专炼铁取钢，其钢甲天下。’”
包朗出口气：“这就放心多了。”
【五】 宝剑哪里去了？
当天色终于黑下来时，霍桑开始向爱文路七十七号的家里走去。包朗有些不解：“你不是一贯不喜欢探案过夜吗？”
霍桑眨眨眼：“不是已经解决了吗？”
“可是这把曾经存在过的宝剑，现在哪里去了？这不是最初的委托者的要求吗？”
霍桑不回头：“它从来都没有丢过，为什么要找？”
霍桑接着讲：“其实古籍说得很清楚。阖闾依靠这把剑和铜铁合金的先进武器称霸后，后以石匣埋藏。后来《搜神记》说，六百年后，西晋丞相张华见斗牛之间有紫气，请风水师雷焕解释，雷说：剑器冲天，在丰城。于是张华封雷焕为丰城县令，令其寻找。雷焕在修城墙时，偶然掘出石匣，里面有两把剑，刻着‘干将’‘莫邪’。张华与雷焕就私分了，张华取走“莫邪”，雷焕拿走“干将”。后来张华遇害，剑也失踪了。多年后，雷焕过世，儿子雷华继承了这剑。一天他从延平津湖边路过，腰中佩剑突然发出剑啸，从鞘中跳出跃进水里，雷华下水找寻，发现黑白双龙盘在水下，目光如炬，然后，潜入水底不见了。
“这是有史记载最后一次干将莫邪出现。”
“不过，这是文人笔记小说，不一定真。”包朗应道。
“是的，这是很明显的，”霍桑说：“最有可能的，还是在苏州。”
包朗惊：“还在苏州？这么多年来怎么没听说？也没有人见到？”
“如果你真要硬见到，恐怕苏州就要出大事了。”霍桑笑：“就在吴县虎丘山。
古人丧葬，珍爱之物当然随葬。《史记》云：阖闾发五郡，以十万人治冢，取土临湖。铜椁三重，水银灌体，金银为坑。葬经三日，金精化白虎，蹲其上，因号虎丘。据说剑气都化虎形了。
“后来传说，秦始皇东巡至虎丘，求吴王宝剑。白虎当坟而踞，始皇以剑击之不及，误中试剑石。这一吓，秦始皇也就没有再动手掘坟。老虎向西跑了二十五里突然失踪，那里就被叫做‘虎疁’了，后来五代十国时候“海龙王”钱缪氏讳疁，改为浒墅。”
“那么你的意思是剑还在剑池下面？”包朗恍然大悟。
“可是剑池上是虎丘塔，据说剑池一挖踏就会塌，而池底又通连太湖，一开口子水淹姑苏。你晓得了？——当然，都是推理而已。”说着，已到家门口了。
包朗：“这就好！”转念：“可是早晨门口的条子是……”
二人走到楼梯口。霍桑皱眉刚要说什么，突然传出福阿婆孙子的声音：“《全唐诗》，干将墓——橐籥冰霜万古闻 / 拍灰松地见馀坟 / 应缘神剑飞扬久 / 水水山山尽是云。”
福阿婆笑说：“乖囡，跟你说默写背诗管用，阿对？只是莫要纸条乱丢。”
包朗几乎失声捧腹。耸耸肩，霍桑戏法似的从包掏出一个草纸包。打开，原来是十余块醉鱼和酱肉：“苏州传说水水山山，我们恐怕真的云深不知处，不过没关系，这大概就是迷宫的乐趣。”
包朗终于大笑，转身去开福阿婆下午送的桂花冬酿了。
本篇文章特此感谢资料提供者：
苏州工艺大师金海鸥
苏州大学 物理系 张橙华
《干将和欧冶是钢铁冶炼开创者的代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