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腦袋還清醒、手腳會動　寫下你的交代

每當聽到有人患了癌症，我都會跟他說：「癌症是所有疾病中最好的一種病。」病人都會顯露出奇怪的眼神看著我，熟悉的朋友甚至會認為我是故意這樣講的。

其實不然，我會這麼說，是因為癌症和突發病症最大的差異之處，就是癌症不會使人很快就離開，無論是什麼癌，就算是晚期，總還會有一段時間讓病人可以好好準備臨終日子的來到，總比沒有防備下突然猝死要好得多。

我總會勸癌症病人利用空檔，特別是腦袋還清醒，且手腳都可以動彈時，把心中想到的事寫下來，或是用錄音筆把想說的話錄下來，至少這也是一種交代。

塞在枕頭下的交代

一位住院女病人聽了我這樣說，決定利用一個人在病房時寫下自己想到的事。她沒有讓家人知道，而是利用活頁紙一張張地寫，再塞在枕頭下。

過了幾個星期，醫院通知我她走了，且家屬交代要拿一份這位女士的告別式程序單給我。後來我才知道在她走後，孩子發現母親在枕頭下塞了許多張紙。家人決定將母親寫下來的這些回憶印在告別式的程序單上，與所有親朋好友分享。

有一部分是這樣子寫的：

「今天盧牧師來看我，要我趁著腦袋還清醒、手腳會動，不妨寫下心中所想到的事，也算是一種交代。因此，我就將自己所想到的事，不管是什麼事，就寫了下來。」

＊ ＊ ＊

「今天中午過後，大兒子來看我，他問我要不要起來走走，其實，我已經很難起床，但我故意說『要』，看他要怎樣扶我起來走。沒有想到他竟然伸出右手穿過我的後頸部，左手拉著我的左手臂。我突然感到一股暖流在我全身流竄著，也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竟然可以坐起來，然後緩緩地從床鋪上下來。兒子用他有力的雙手扶著我，而我的右手緊握著掛點滴的鐵桿子，一步步地、慢慢地繞著護理站周圍走。雖然有兒子攙扶著，感到身心都溫暖，但因為缺了病房的氧氣供應，覺得很喘。可能因為這緣故，孩子看我走了一圈之後，臉色有點蒼白，於是問說：『媽媽，是不是很累？要不要回床鋪去？』我說：『好』。於是他扶著我小心翼翼地回到病房。我走到床邊隨即坐在床沿，孩子用他有力的雙手抱著我回床上。整理好後，他就拿著椅子坐在床邊，雙眼盯著我，沒有任何一句話。

兒子輕輕吻了我的左臉……

我雙眼閉起來假裝在睡覺，其實我沒有睡，因為我想偷偷地瞄著看他。但他好像知道我沒有真的睡覺，就這樣過了大約半個鐘頭，孩子靠到我的耳邊輕聲地對我說：『媽，你休息吧，我回學校去上課，放學後我會再回來看你。』我跟他說：『你騎車要小心，不要急。』就在這時，孩子突然俯身，在我的左邊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然後說了聲：『再見』，離開了病房。而我就因為這一吻，想起了他還是幼兒的景象，一幕幕地在腦海裡浮現出來。

記得他還是幼兒時，每天晚上睡覺前都要求我講故事給他聽，然後我在他的臉頰或額頭上輕輕地吻一下，互道晚安。但當他上了小一，有個晚上睡前故事講完，我照樣在他臉頰上輕吻一下，他竟然用手擦拭我吻過的地方，且是很用力地不斷擦拭，讓我以為自己有嚴重口臭，自從那次之後，我不再吻過他。

他小二的一個禮拜天晚上，我帶他去百貨公司買東西，回程的途中，因為要過十字路口，人多車也多，我怕危險，很自然地伸手要牽他過馬路。但當我牽著他的左手時，他竟然甩開了我的右手，自行往前面跑了去，我在後面大聲喊叫，他連聽也不聽。自那次之後，我們不曾再牽過手。

今天我一直在想：要不要洗臉？因為有孩子吻的記號。直到晚上要睡覺的時候，我一直感覺孩子的手臂穿過後頸部帶來的那股暖流在體內流竄著，久久使我無法入睡。生命就是這麼奇妙，我終於發現孩子長大了，而我老了。」

我讀了再讀，深深感受到一股溫馨的力量在內心深處回韻著。

（本文作者為台灣基督長老教會牧師、和信治癌中心醫院宗教師暨倫理委員、台北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倫理委員）

本專欄反映專家意見，不代表本社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