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墙的里边

爷爷已经离世有数月，家里的事情越来越多，我不知道是否应该听从父母的话做出毫不在意的样子，我心里的悲伤正破土而出，想要根除却舍不得。回想起爷爷在世的日子，我记忆最深刻的就是那道女儿墙。

我仍是记得在爷爷家小平房的楼顶，有一道女儿墙。所谓“女儿墙”，即是古时候的女子在阁楼露台之间有来遮挡或休息的矮石墙，久而久之，便唤作女儿墙了。我思衬着如今爷爷家的女儿墙，约莫已是饱经风霜了吧，显得如此之苍老。

我必须说一说，在这道墙里，尽是那如水的芳香，都快满溢出来了。周围的青石墙并未使得这园子暗淡无光，反而是把花儿们映得更是婀娜娇艳。在这园子里，春季和冬季都比较无味，跟课本里所描述的一样，一个繁花似锦，一个银装素裹。我更喜欢那夏季和秋季，这两者与前两者相比截然不同，总归是能让我每次都有不同的惊喜的。特别是有爷爷精心的打理，这惊喜较之别处更为让人惊叹不已。

夏日清晨，步入这不算阔气的园子，眼前的晨雾好像一触便要化了似的，显得太不真实。穿过这些晨雾，花的颜色不再热烈刺眼，而是那样柔软亲切。这般情景，便是真正的雾里看花了吧。或许是因为露水还未消散的原因，在空气中时不时的可以嗅到露水掺着花香的味道，这味道不必太过于用心去嗅，极其自然地就飘进了鼻腔之中，如若你再闭上眼睛，一伸手，便可是摸到那气味。清凉湿润，像冰冷了的泪水一般，却又是有丝丝甜香。忽而一缕清风拂过，味道也被挥散得没了踪影。睁开眼来，院里依旧是一派不真实的景象，只是风儿把那特有的香气尽给捎走了。那时候爷爷夜里上来，并不催促我们，只是叮嘱我和姐妹几个小心一些，别伤着了哪儿。爷爷说话不多，但是轻轻的语气就能体现他的好脾气。虽然平时缄默而威严，但是面对园子和我们这群“顽童”还是特别温和的。就像此时的园子，宁静安详，肃穆里透出一点温柔。

在梅雨时节，撑着伞走进园里，只听得雨点滴答作响，风好生不羁地吹拂摇曳。爷爷还是怕我们着凉的，就算是雨里我们姐妹玩心大起，爷爷也并不容许我们淘气。雨天的时候进园子，爷爷要百般嘱咐我们打好手中的伞，莫让雨淋。记下了爷爷的话，我们几姐妹就撑着伞赏花。看那雨打在花儿上时，觉着那花不再是花，而是一件专做给人远远赏看工艺品，这博大乾坤间精心雕制的工艺品。是否是赠与我们的爷爷呢？微微翕动鼻翼，那时才发觉雨水最为特别的气息与花朵的芳香若即若离地萦绕在身边。张嘴吸一口气含在嘴里，清新香甜，渐渐地，整个人也些许放松了心神。这时任谁也不愿意将爷爷亲手布置好的园子破坏了气氛。

夜里，搬一张小木凳坐在茉莉花旁，伏在盆沿上静听，便可听得到花叶间细细碎碎的低语声，不多时，轻微的声音就融在寥寥寂夜里了。晚风将露珠们捎带到这里后无声无息地又走远了。若是冰凉的空气里有一点泥土的气息，必定是晚风遗落下的，而这时，再如何贪恋此般景致，也该是休息了。这时候爷爷会上楼顶来催我们添衣回房，不要贪玩着凉。我记得最后一次爷爷来时，声音特别轻，甚至可以说是微弱。夜空很寂静，连星星也没有。不知为什么，突然间那时候心里刺痛了一下，仿佛是预感到了什么，却又说不出口来，憋在心里一年又一年。

如果说夏季美得太不真实而略有伤感，那么秋季就显得要萧索太多并且悲伤得太过直接。

残阳斜照，落叶如蝶。往昔那美艳多姿的花朵已然不见，只留下干枯的蒂子挂在残枝上回想着从露珠里看人世三界的时光。我不知道它们是否记得爷爷，那个缄默而威严的老人的模样。黄得发黑的叶子握在手里轻轻一揉，便升起一股烟尘，消散在有些凄凉寂冷的空气中，就像灵魂抽离肉体，失散在人间的牵挂里。摊开手心，叶子的残片犹若梦境支离破碎，惹得我一阵心疼。还是那种刺痛，我的眼眶里盈满热泪，随时准备夺眶而出，但我硬生生地忍了回去。不知道是不是为了爷爷。信步至青花山水花盆前，让残叶自手心滑落于泥土之上，心间祈祷着：好好休息一冬吧，来年再复抽芽。突然间我想到，若是人终了之时死若秋叶静美，能不能转世轮回，开始新的一段生命旅程呢？思罢，又觉得这个想法莫名而且荒唐。此时施施然回望，天际中只剩下一抹残阳剪影。生老病死，人之常情。朝夕之间，也许就是一生吧。

后来爷爷是静默的去世了。正在上物理课的我被母亲叫到走廊上，耳朵里落入“爷爷死了”四个字时，我似乎明白了心里的刺痛是什么。曾经被忍在肚里的泪水终于很不争气而凶猛地从眼眶里溢出，打湿了手掌心。生如夏花，死如秋叶——是泰戈尔说的吧，但爷爷这一辈子在我听来，在我感受来，生，也静好，死，也静好。似乎从不曾轰轰烈烈，但是叫人觉得不该失了这样一个人。

参加葬礼的时候，头上的孝帕是粗麻布的，略有些泛黄，就像是旧照片的颜色。这孝帕触动我敏感的神经，眼前有些天旋地转。耳边梵诵的经文我虽然听不懂，但是伊斯兰教的人们这样为爷爷渡魂，我发自心底的感激。墓室门封了之后，姐姐想要痛哭流涕，但碍于人多，不便放肆，捂着嘴轻声“呜呜”着。我盯着一铲一铲填入的褐红色泥土，不知道是喜是悲。阳光斜斜洒落，秋草飘摇，旧事随风。

转眼之间，又是一年开始。不知是否又陷入了梦境，女儿墙里边依然是如水的芳香，熏得人痴了，缠得人醉了。但我还是一站在这园子里就想要哭泣，还是盼望可以听到爷爷简短的叮嘱。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唯一的不同，是女儿墙里少了一位肃穆中带着点温柔的老人和一群可爱的小童。也不知为何，总觉得这女儿墙，连同女儿墙里的事物，是一场醒不过来的盛世繁华梦。梦里有爷爷，有我们姐妹几个，身处在花间，时光还是最初时候的恬静。爷爷走了，连同肃穆里的温柔也不见了。我还怀念着，生，静好，死也静好。

却是容许我，在这一场盛世繁华的迷梦里，永远不要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