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师，读书真的有用吗？”
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冬天，我去了一所乡村中学当临时的英文老师。
这个学校，是镇上唯一的中学，条件艰苦，教室和设备也非常简陋。整个学校就两个教学楼，是那种只有水泥墙，瓷砖也没钱贴的老房子。
听校长说，孩子们的学习成绩在夏天要比冬天好一些。因为破烂的玻璃窗，根本挡不住冬天刺骨的寒冷，学生和老师的热情都不如夏天高。
这所学校的学生，大部分都是周边村子的孩子。最远的村子离学校有十公里，走路快一点需要一小时。我代课那个班的英语课代表，就住在十公里外的一个村子里，他叫张小斌。
那个时候，他们的村子还没有通公路。来回学校的最短路程，是翻过一座山，再越过两条河，这样能比多数人走的路，快上二十分钟。张小斌每天就这样翻山越岭地来镇上上课。
在这样的镇子上，学习英文都是从初中开始，很多学生上初中时，字母表都背不下来，张小斌也不例外。我去代课的那个冬天，正好是他们寒假，校长专门组织学生回来补习英文。
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张小斌有什么不同。直到后来班主任和我说，让我多照顾一下这个孩子，说这孩子特别不容易。
他是班上住得最远的学生，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就要拿着手电筒赶路，披星戴月地来上学。
可能是每天要背着一大包书来回走路二十公里，张小斌的个子，比同学们都要矮。他平常不太讲话，也不喜欢和同学们一起玩。我每次找他聊天，他都显得有些生怯，还常常脸红。
尽管张小斌个性内敛，但在学习上，却一直卯足了劲。他的英文成绩一直是班上最好的，每次考试必然不会低于95分。除了英文，他的其他科目也不差，一直排在全校前五名。
有一次下课，张小斌突然跑上讲台，一边抓头一边嘟囔着问我，说小明老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我说，当然！然后张小斌用他那明亮的眼睛看着我，十几秒都没有出声，眼神里透露出一丝不安。
我让他有什么问题直说无妨。
他的脸一下子就胀得通红，终于从口中挤出几个字：
“老师，学好英文真的有用吗？”
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一听是这个，也没有多想，就随便说了几句，说肯定有用，好好学，加油之类的话。
2
“老师，你劝劝我们家孩子吧，他可不能辍学！”
过了两个礼拜，一次我上课教学生们单词。我正在寒风中艰难地板书时，外面一个中年妇人向我招手，神情有些焦急和慌张。
我暂停课程，捏着手上的粉笔走出教室。妇人先是很有礼貌地向我道了歉，说不应该打断我上课。然后自报家门说是张小斌的母亲，有事要请我帮忙。
她和我说，小斌不想读书了，觉得读书没有用，想辍学跟表哥去深圳打工。
我手上的粉笔一下子滑到了地上，摔成三段。
和张妈妈聊完，我才知道，张小斌的家庭条件，比起大部分村子里的孩子，还要差些，尽管这些孩子没有哪个家里的条件算得上好。
张爸爸很早南下东莞打工，本来最初家里的条件慢慢改善，泥瓦房也变成了砖瓦房。但后来张爸染上了赌瘾，多年打工的积蓄挥霍一空，还欠了高利贷。去年因为聚众赌博，被抓了进去。
失去了经济来源之后，一家人的开支重担，就全部压在了小斌妈妈的肩上。张妈妈除了在家照顾孩子老人，平常主要靠种菜谋生。
从村里挑两筐菜到县城，要走三个小时，能赚五十块钱。
冬天的时候，昼短夜长，每次卖菜，张妈妈都要打着手电筒，走上一个小时山路，碰上菜不好卖或者天气较差的情况，晚上还没到家，天就黑了，又需要打着手电筒走很长的路。
打着手电筒，天还没亮就要出发，天已经黑了还没到家，这样的情况，不仅张妈妈卖菜如此，张小斌冬天来学校上学也是如此。
“老师你劝劝我们家孩子吧，他可不能辍学啊！他要辍学了，一辈子的希望就全没了！你是大学生，见多识广，比我们农村人懂得多，你一定要帮我好好劝劝他”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张妈妈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塞到我的手上。说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帮她。
我一下子明白了信封的含义。
我答应她，一定尽力劝小斌不要辍学，但信封我不能要。张妈妈死活要让我收下，说我不收下，她会心里不安。
我执拗不过，收下信封，送她离开。快下楼的时候，她转过头，挥手向我告别。
那一刻，一抹晚霞的光，正好打在她的身上。脸上的皱纹，手上的厚茧，有些弯曲的后背，随着这晚霞的余晖，一起消失在我的目光里。
送走张妈妈，我拆开了信封，里面是一叠捋得整整齐齐的钱，有一百的，五十的。
我仔细数了一遍，一共是一千元整。
这是她到县城卖菜二十次的收入，要走一百二十个小时的山路。
每每想到这些钱，我都有些心酸。
3
“老师，你怕吗？”
我一直惊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每天来回走二十公里山路上学的毅力。张妈妈找了我之后，我突发奇想，想要陪着小斌走一次他每天都在走的山路。
我骗小斌说，下课之后我正好要去他们村子里看望一个朋友，所以想和他一起走，张小斌乐意地答应了。
那天有些小雨，我们都穿着雨靴。第一次走这么远的山路，我其实感觉有些吃力。张小斌一路上的速度比我要快，但他看出我跟不上他的脚步时，便故意放慢了速度。
“怎么样，老师，你很少走这样的山路吧。走这样的路呢，尤其是在冬天，要走得快一点，身子才会暖和起来，而且快一点的话，才能少走一段夜路。”
因为下雨，路上变得特别泥泞，我走到一半的时候，裤子上已经沾满了泥。但张小斌的裤子上却是干干净净，我问他怎么做到的。
他说下雨天要选路，要格外注意坑洼，不能埋着头一股楞劲往前冲。听他说完各种走山路的方法，作为老师，我心里感到有些惭愧。
天慢慢黑了下来，我们打开手电筒继续赶路。我开始问张小斌不想读书的事情，我说小斌，听说你想辍学去打工，不想上学了是吗？
张小斌没有否认，说把我的英文课上完，过完年就准备去深圳打工。
我问他为什么不想读书了？但他很久都没有回答我。
山里在天黑后，变得格外寂静，偶尔能听到一阵冷风刮过的呼啸，还有稀稀疏疏的鸟叫。
“老师，你怕吗？”
走了一段之后，张小斌终于开口。说完他把手电筒指向不远处的荒地，里面全是坟冢，一块一块的墓碑。
看到这一幕，我心头一紧，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这分明是恐怖片里才有的场景。
“我也害怕经过这里。一开始我妈会每天都送我到这再回去。后来久了我就不怕了。妈妈每年冬天，因为一大早起来洗菜，手上都会生满冻疮。她以前腰板很直的，但因为挑了太多的菜，现在已经有点弯了。我不想她那么辛苦。”
我说，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妈妈那么辛苦，也是因为你啊，你不读书，她会伤心的。
“可是老师，读书真的有用吗？向我们这些穷人，不像你们，没事就读莎士比亚王尔德，我们只想怎么可以赚多点钱。”
听到王尔德这个名字，我突然眼前一亮，觉得旁边这个小个子男孩，比我想象的更加令人敬佩。
漆黑的山谷里，仿佛升起了一颗闪亮的星星。
“老师，你觉得读书真的可以改变命运吗？我不想读书了，我想去打工挣钱。”
一路下来，张小斌不断问我这样的问题。而我，一个也没回答。
快要到小斌家门口的时候，我和他挥手作别，带着刚刚他问我的问题，我打着手电筒，一个人又折回了学校。
4
“读书有用，你现在放弃了，会后悔一辈子。”
回到学校后，我用电水壶烧了几壶开水，兑了一大桶水洗了个澡。我本想洗完澡之后，就爬上床去睡觉，二十公里泥泞的山路走下来，我的腿已经有些不听使唤。
躺在床上，不知为何，我的脑子里全是张妈妈脸上的皱纹，还有小斌刚刚问我的问题。我翻过身来，目光正好落在书桌上张妈妈塞给我的信封上。
我穿好衣裳，再烧了一壶开水，灌进热水袋，开始给张小斌写些什么。
“小斌，读书有用，你现在放弃，会后悔一辈子。
子女最好的孝顺，不是我们自以为是地用想当然的方式「对父母好」，而是在理解他们为我们所做一切的初心之后，最大程度地不让他们失望。
你以为辍学打工可以帮妈妈分担压力，但在她那里，换来的却是失望和泪水。如果你一直读下去，哪怕砸锅卖铁，她也是幸福的。如果你去打工，哪怕再也不用卖菜，她也是悔恨和自责的。
你一定会同意，空空如也的大脑，并不能带给未来生活以期许。读书未必能保证你发财致富赚大钱，但读书一定会让你变成更好的自己，让你在与这个世界相处时，与生活和命运交手时，多一些筹码，也多几分从容和淡定。
以我个人很短的大学经历来看，短短两年在浙大的生活，已经把我自己改造得‘面目全非’。我在大学的每一天，都感觉自己之前痴长了十七年，上了大学以后，才真正开始睁眼看世界。
另外，也请你务必相信，命运的手掌里，是有漏网之鱼的。
如何才能挣脱命运这张密密麻麻的网？目前来看，对于如你如我这样的普通出身的人，我看不到比读书更好的第二条路。向命运妥协多么容易啊，明天你打好包裹，踏上任何一辆去往南方的火车，便可以了。可是你那么好的学习成绩，你读过的王尔德，你和妈妈走过的那么多次的山路，就这样一起烟消云散了吗？
虽然你现在年纪还小，但作为一个男人，你必须要有男人的担当。一个男人最大的担当，就是在任何时候，在哪怕最困难的逆境中，也不要放弃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不能停止追求美好生活的脚步。
那些在逆境中越沉得住气越静得下心来苦练内功的人，事后也往往飞得越高走得越远。他们终将冲破命运的牢笼，看到更广阔更美丽的世界。
答应老师，不要放弃读书。若干年后，你会为自己的坚持，感到庆幸。”
5
前些天收到小斌的消息，说他已经在北京找到一份很不错的工作，也把妈妈一起接到了北京，虽然租着一个并不宽敞的房子，但母亲的脸上，每天都洋溢着幸福的笑。
我问小斌要了他在北京的地址，专门到邮局寄了一千块的汇款。
收款人一栏，我写上小斌妈妈的名字时，眼泪夺眶而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