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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盛宴

器晤 总417 题

大约自隋唐时代开始,皇室、官僚、富豪、士大夫们的宴饮活动越来越频繁,规模也越来越大。巧立的宴会名目,翻新的饮食花样,在这个时代难以尽数,有钱人想方设法造出机会来大吃大喝,肆意挥霍。这当然都是皇帝带的头,也算上行下效的一例。这样的筵宴既有摆阔绰的,也有追求雅兴的,免不了也有落入俗套的,不一而足。

唐代敦煌壁画《宴饮图》

隋代那个杀父而登上皇帝宝座的炀帝杨广,凭借他的老子积累起来的巨大民力与财富,随心所欲地安排着自己奢侈的生活。被史家们称为历史上“著名的浪子,标准的君”的杨广,常常在游玩中打发日子,他由大运河乘船出游江都(扬州),庞大的船队首尾相衔,逶迤二百余里。挽船的壮丁多达八万人,两岸还有骑兵夹岸护送。杨广下令船队所过州县,五百里内居民都得来给贵人献食,要知道这个船队载人一二十万,该需要多少饭食才够!有的州县一次献食多到一百余台,妃嫔侍从们吃不完,开船时把食物埋入土坑里就走。他游玩所经之处,遇了献食精美的官吏,还要马上加官晋爵;对那些表现不大热情,送食不中意的官吏,则随意惩处,闹得人心惶惶。这一来,弄得多少百姓倾家荡产,生计断绝,以至不得不以树皮草根充饥,甚至逼得人相食,悲惨极了。

杨广在宫中花天酒地,饮馔极丰。他所食用的馔品,一部分名目保存在谢讽所撰《食经》中。谢讽是杨广的尚食直长,他的《食经》虽早已不存,但从《清异录》上还可找到这书的一些内容。下面列举谢讽《食经》所提到的一些馔品,但不是全部所知的五十多种:

急成小餤  飞鸾脍  咄嗟脍
剔缕鸡  龙须炙  君子饤
紫龙糕  象牙䭔  白消熊
专门脍  折筯羹  朱衣餤
天孙脍  暗装笼味  乾坤夹饼
干炙满天星  月华饭  无忧腊

这些自然都是美味,不过现在人们没法完全弄清它们的配料及烹法,有些馔品甚至令人不知所云究竟为何物,要再现当年的风味也许永远办不到了。

唐人举行比较重大的筵宴,都十分注重节令和环境气氛。有时本来是一些传统的节令活动,往往加进一些新的内容,显得更加清新活泼,盛唐时的“曲江宴”,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

采用科举考试的办法选拔官吏,是从隋代开始的,唐代进一步完善了这个制度。每年进士科发榜,正值樱桃初熟,庆贺及第新进士的宴席便有了“樱桃宴”的美雅称号。宴会上除了诸多美味之外,还有一种最有特点的时令风味食品,就是樱桃。由于樱桃并未完全成熟,味道不佳,所以还得渍以糖酪,食时赴宴者一人一小盅,极有趣味。

事实上,这种樱桃宴并不只限于庆贺新科进士。在都城长安的官府乃至民间,在这气候宜人的暮春时节,也都纷纷设宴,馔品中除了糖酪樱桃外,还有刚刚上市的新竹笋,所以这筵宴又称作“樱笋厨”。这筵宴一般在三月三日前后举行,是自古以来上巳节的进一步发展。

皇帝为新进士们举行的樱桃宴,地点一般是在长安东南的曲江池畔。曲江池最早为汉武帝时凿成,唐时又有扩大,周回广达10公里余。这是一座全都城中风光最美的开放式园林,池周遍植以柳木为主的树木花卉,池面上泛着美丽的彩舟。池西为慈恩寺和杏园,杏园为皇帝经常宴赏群臣的所在;池南建有紫云楼和彩霞亭,都是皇帝和贵妃登临的处所。

在三月上巳这一日,皇帝为了显示升平盛世,君臣同乐,官民同乐,不仅允许皇亲国戚、大小官员随带妻妾和侍女以及歌伎参加曲江盛大的游宴会,还特许京城中的僧人道士及平民百姓共享美好时光。如此一来,曲江处处皆筵宴,皇帝贵妃在紫云楼摆宴,高级官员的筵席摆在近旁的亭台,翰林学士们特允在彩舟上畅饮,一般士庶只能在花间草丛得到一席之地。考古发现的长安唐代韦氏家族墓壁画中的《野宴图》,描绘的大概是曲江宴的一幕场景,图中画着九个男子,围坐在一张大方案旁边,案上摆满了肴馔和餐具。人们一边畅饮,一边谈笑,好不快活。

唐代墓室壁画《野宴图》

唐代大诗人杜甫的《丽人行》云:“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紫驼之峰出翠釜,水晶之盘行素鳞;犀箸厌饫久未下,鸾刀缕切空纷纶。黄门飞鞚不动尘,御厨络绎送八珍”。这描写的是权臣杨国忠与虢夫人等享用紫驼素鳞华贵菜肴,游宴曲江的情形,翠釜烹之,水晶盘盛之,犀角箸夹之,鸾刀切之,该是多么快意!新科进士更是得意,这从刘沧《及第后宴曲江》诗中看得出来:“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霁景露光明远岸,晚空山翠坠芳洲。归时不省花间醉,绮陌香车似水流。”

许多食风的形成以及相应食品的发明,于季节冷暖有极大的关系,如《清异录》所载的“清风饭”即是。唐敬宗李湛宝历元年(公元825),宫中御厨开始造清风饭,只在大暑天才造,供皇帝和后妃作冷食。造法是用水晶饭(糯米饭)、龙睛粉、龙脑末(冰片)、牛酪浆调和,放入金提缸,垂下冰池之中,待其冷透才取出食用。这食法同现代用电冰柜做冷食冷饮并无区别,那冰池实际是以冰为冷气源的冷藏库。

夏有清风饭,冬则有所谓“暖寒会”。据《开元天宝遗事》所载,唐代有个巨豪王元宝,每到冬天大雪纷扬之际,吩咐仆夫把本家坊巷口的雪扫干净,他自己则亲立坊巷前,迎揖宾客到家中,准备烫酒烤肉款待,称为暖寒之会。

把饮食寓于娱乐之中,本是先秦及汉代以来的传统,到了唐代,则又完全没有了前朝那些礼仪规范的束缚,进入了一种更加放达的自由发展境地。包括一些传统的年节在内,又融进了不少新的游乐内容。比如宫中过端午节,将粉团和粽子放在金盘中,用纤小可爱的小弓架箭射这粉团粽子,射中者方可得食。因为粉团滑腻而不易射中,所以没有一点本事也是不大容易一饱口福的。不仅宫中是这样,整个都城也都盛行这种游戏。

每逢年节,一些市肆食店,也争相推出许多节食食品,以招徕顾客。《清异录》记唐长安皇宫正门外的大街上,有一个很有名气的饮食店,京人呼为“张手美家”。这个店的老板不仅可以按顾客的要求供应所需的水陆珍味,而且每至节令还专卖一种传统食品,结果京城处处都有食客被吸引到他的店里。张手美家经营的节令食品有些继承了前朝已有的传统,如人日(正月七日)的六一菜(七菜羹)、寒食的冬凌粥,新的食品则有上元(正月十五日)的油饭、伏日的绿荷包子、中秋的玩月羹、重阳的米糕、腊日的萱草(俗称金针、黄花菜)面等等。这些食品原本主要由家庭内制作,食店开始经营后,使社会交际活动又多了一条途径,那些主要以家庭为范围的节令活动扩大为一种社会化的活动。

在唐代人看来,饮食并不只为口腹之欲,并不单求吃饱吃好为原则,他们因此而在吃法上变换出许多花样来。著名诗人白居易,曾任杭州、苏州刺史,大约在此期间,他举行过一次别开生面的船宴。他的宅院内有一大池塘,水满可泛船。他命人做成一百多个油布袋子,装好酒菜,沉入水中,系在船的周围随船而行。开宴后,吃完一种菜,左右接着又上另一种菜,宾客们被弄得莫名其妙,不知菜酒从何而来。

唐代墓室壁画《献食图》

唐代又有一位熊翻,每在大宴宾客时,酒饮到一半,在阶前当场杀死一只羊,让客人自己执刀割下最爱吃的一块肉,各用彩绵系为记号,再放到甑中去蒸。蒸熟后各人认取,用刚竹刀切食。这种吃法称为“过厅羊”,盛行一时。这类饮食很难说只是为了滋味,它给人的愉悦要多于滋味,这就是环境气氛的作用。

这时的烹饪水平也为适应人们的各种情趣提高了许多,大型冷拼盘的出现就是证明。《清异录》载:唐代有个庖术精巧的梵正,是个比丘尼,她以鲊、鲈脍、肉脯、盐酱瓜蔬为原料,“黄赤杂色,斗成景物,若坐及二十人,则人装一景,合成'辋川图’小样” 。这空前绝后的特大型花色拼盘,美得让人只顾观赏,不忍食用。辋川为地名,在西安东南的蓝田县境,因谷水汇合如车辋之形,故有此名。辋川本是唐代著名诗人宋之问和著名山水诗人兼画家王维的别墅所在地,那里有白石滩、竹里馆、鹿柴等二十处游览景区。梵正按王维所作《辋川图》一画中二十景做成的风景拼盘,是唐代烹饪史上少有的创举。

当然,也有一些人是专求美味而不知风雅,他们天天都在过年过节,尽力搜求四方珍味,和州刺史穆宁,要算是一个典型。这穆宁有十分严峻的家法,他命几个儿子分班值馔,为他筹划每日饮食,稍不如意,就用棍棒伺候。几个儿子在轮到自己值馔之前,“必探求珍异,罗于鼎俎之前,竞新其味,计无不为”,肴馔一味比一味新,办法一个比一个好,然而还是免不了笞叱。有时给弄到特别好吃的东西,穆宁在饱餐之后,大声喊道:“今天谁当班?可与棍棒一起来!”结果当班的还是挨了一顿板子,那原因是“如此好吃的东西,怎么这么晚才送来?”这样的主子,怎么侍候也没个满意的时候。

还要一提的是,唐代时也并不是所有官僚富豪们全都如此奢侈,也并不是每一种筵席都极求丰盛。宪宗李纯时的宰相郑余庆,就是一个不同凡流的清俭大臣。有一天,他忽然邀请亲朋官员数人到自己家里聚会,这种在过去从来不曾有过的事,使得大家感到十分惊讶。这一日大家天不亮就急切切赶到郑家,可到日头升得老高时,郑余庆才出来同客人闲谈。过了很久,郑余庆才吩咐厨师“烂蒸去毛,莫拗折项”,客人们听到这话,要去毛,别弄断了脖子,以为必定是蒸鹅鸭之类。不一会儿,仆人们摆好桌案,倒好酱醋。众人就餐时才大吃一惊,他们每人面前只不过是粟米饭一碗,蒸葫芦一枚。郑余庆自己美美地吃了一顿,其他人勉强才吃了一点点。

郑余庆显然是为了矫正时弊,不过也起不了多大作用。有他这种节俭观念的人,在唐代还有一些,如中唐诗人李绅的《悯农》诗,可以看出与郑余庆的思想有相通之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妇孺皆知的千古绝唱,不论在哪个时代,都有它不可磨灭的感召力。

选 自
自著《饮食与中国文化》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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