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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新江|唐贞观初年张弼出使西域与丝路交通

荣新江

北京大学博雅讲席教授、中国敦煌吐鲁番学会会长。研究方向为中外关系史、丝绸之路、隋唐史、西域中亚史、敦煌吐鲁番学等。著有《丝绸之路与东西文化交流》等。


摘 要:唐朝建国后与西域的关系,过去我们主要是通过玄奘的记录而略有了解。新发现的《张弼墓志》,告诉我们贞观元年到贞观六年,唐太宗曾经派遣张弼出使西域三十国,行程四万里,应当包括塔里木盆地诸绿洲王国,以及西突厥所控制的粟特地区和吐火罗斯坦。贞观初年来访唐廷的西域诸国,很可能是张弼出使而促成的结果。张弼的出使在传世史料中没有任何记载,墓志补充了丝绸之路史上一个重要的事实。

关键词:张弼;西域;丝绸之路

 一、贞观初年出使西域的新史料:《张弼墓志》

 过去我们根据玄奘弟子慧立、彦悰所撰《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的记载,普遍认为贞观初年时,唐朝对西域主要是采取闭关的态度,所以玄奘西出前往印度取经,是偷越国境而行的。《慈恩传》记载,他在瓜州时,得到一年轻胡人石槃陀的引路,渡过瓠芦河,到达玉门关。从这位胡人的名字可以推知,他是中亚石国(今塔什干)出身的粟特胡人,“槃陀”为粟特人常用的名字,意为“(某神的)仆人”。因惧怕官府私度关津禁令,石槃陀由玉门关退回。玄奘一人循瓜州、伊州之间的“第五道”,从第一烽到第四烽,在信仰佛教的守边将官的帮助下,入碛西北行,最后在一匹曾经往返伊吾十五次的识途老马的帮助下,得达伊吾(哈密)。《慈恩传》中对玄奘从河西玉门关到西域伊吾国一段的艰难行程,做了详细的铺陈,现摘引如下:

自是孑然孤游沙漠矣,唯望骨聚马粪等渐进。……从是已去,即莫贺延碛,长八百余里,古曰沙河,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是时顾影唯一,心但念观音菩萨及《般若心经》。……时行百余里,失道,觅野马泉不得。下水欲饮,袋重,失手覆之,千里之资,一朝斯罄。又路盘回,不知所趣。……是时四顾茫然,人鸟俱绝。夜则妖魑举火,烂若繁星;昼则惊风拥沙,散如时雨。虽遇如是,心无所惧。但苦水尽,渴不能前。是时四夜五日无一滴沾喉,口腹干燋,几将殒绝,不复能进。

这段艰难行程的记录,当然是玄奘描述给他的两位弟子的,给后人留下深刻印象,觉得当时的交通道路就是这样的艰难险阻,难以逾越。

事实上,玄奘是违犯当时不许私度边境的禁令,才落得这样的地步。如果是正当的唐朝使者,道路仍然是畅通的。我们有幸在近年西安大唐西市博物馆收藏的唐代墓志中,看到一方《大唐故始州黄安县令南阳县开国公张府君墓志铭》(葬于679年),其中有一段文字记载了志主张弼前往西域的事迹,因为几乎与玄奘西行同一时点,所以为我们提供了一份非常难得的另类史料,值得关注。志文有关部分如下:

贞观之始,情礼云毕。前宫寮属,例从降授,补右卫仓曹参军。于时獯丑未宁,边烽屡照。太宗临轩,有怀定远;召公将命,追美凿空。具禀圣规,乘轺迥骛。历聘卅国,经涂四万里。料地形之险易,觇兵力之雌雄。使返奏闻,深简帝念,加阶赐帛,宠命甚优。六年,又应明诏,举直中书省。

志主张弼,字义辅,南阳西鄂人。张弼父张宽,曾任隋朝的上党郡守、青州刺史。李渊建唐,张弼任朝散大夫,后为太子通事舍人,为李建成的亲信。玄武门事变后,太宗上台,“前宫僚属,例从降授”,作为太子一党而被贬官,任右卫仓曹参军,从正七品下转成正八品下。就在贞观开始之时,太宗命他出使西域,到贞观六年返回,完成使命,应诏直中书省。贞观十年,任卫尉寺丞;十四年除尚书水部员外郎,寻改越王府主簿兼扬州兵曹参军;十九年,任承议郎行魏县令。高宗永徽二年(651),授朝议郎行始州黄安县令。五年卒于官舍,年六十。可见原为太子近臣的张弼,因为主人倒台,在太宗、高宗时期,虽然有出使西域之功,但最后仅仅做到一个县令。正因为此,他出使西域的事迹,也就没有机会得到彰显。

如果不是这方墓志出土,我们完全不知道在贞观元年(627)到贞观六年,唐太宗曾经派遣右卫仓曹参军张弼,出使西域三十国,行程四万里。张弼的出使,可以说是唐代初年丝绸之路上的一个壮举。虽然已有学者提示了张弼出使西域的重要意义,但论述比较简略。本文对照其他相关材料,对此事做进一步的申论。

 二、张弼“历聘三十国,经涂四万里”的意义

 墓志说张弼“历聘卅国,经涂四万里”。说明他曾到访过三十个西域王国。要了解张弼之行的意义,还要从隋朝与西域的关系说起。

《隋书》卷六七《裴矩传》记载:

帝复令矩往张掖,引致西蕃,至者十余国。大业三年,帝有事于恒岳,咸来助祭。帝将巡河右,复令矩往敦煌。矩遣使说高昌王麴伯雅及伊吾吐屯设等,啖以厚利,导使入朝。及帝西巡,次燕支山,高昌王、伊吾设等及西蕃胡二十七国谒于道左。皆令佩金玉,被锦罽,焚香奏乐,歌舞喧噪。复令武威、张掖士女盛饰纵观,骑乘填咽,周亘数十里,以示中国之盛。

又,《隋书》卷八三《西域传》开篇说:

〔隋炀〕帝复令闻喜公裴矩于武威、张掖间往来以引致之。其有君长者四十四国。矩因其使者入朝,啖以厚利,令其转相讽谕。大业年中,相率而来朝者三十余国,帝因置西域校尉以应接之。寻属中国大乱,朝贡遂绝。然事多亡失,今所存录者,二十国焉。

由此可知,隋朝对西域诸国的了解有一个过程。大业年间,隋炀帝派裴矩在河西地区招徕西域诸国,由于裴矩的经营,来朝贡于隋朝的国家从十余国,增加到二十七国,最多时则有三十余国。

《隋书·西域传》说到在与西域各国联系最盛时,所知有四十四国,这就是裴矩《西域图记》所记录的国家数字,包含有不曾朝贡、但为隋朝所知的国家。《隋书·裴矩传》载裴矩《西域图记序》曰:

臣既因抚纳,监知关市,寻讨书传,访采胡人,或有所疑,即详众口。依其本国服饰仪形,王及庶人,各显容止,即丹青模写,为《西域图记》,共成三卷,合四十四国。

可见,裴矩是通过采访胡人等方式,了解到西域四十四国情形的,这些国家并没有都来过隋朝。

经过隋末唐初的战乱,唐朝重新与西域联系之前,中原王朝所知的西域王国只有二十个了。余太山先生指出:“本传(《隋书·西域传》)共记二十三国,其中吐谷浑、党项、附国、女国可归入一组,高昌、焉耆、龟兹、于阗、疏勒可以归入一组,漕国、䥽汗、石国、米国、史国、康国、曹国和何国,以及安国、乌那曷、穆国、波斯可以归入相邻的两组,其余诸国可以归入一组,但次序混乱,表明编者不熟悉西域地理。”这些国家应当就是唐朝初年了解的情况,也是张弼出使西域之前所知道的国家。

张弼出使了西域三十国,大大超出了隋末所知之数,其中不少国家应当是唐朝使者首次走访。因此,张弼的出使西域,在唐朝与西域的关系史上是极有意义的一件事。

据《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波斯国条,波斯距唐朝首都长安一万五千三百里,来回三万六百里。从张弼“经涂四万里”来推想,他在西域地区一定不是直线而行,因为那样即使他到达波斯,也不足“四万里”之数。他不一定非要到达波斯,但他访问了三十国,应当是纵横交错地行走,所访问的西域王国,应当包括塔里木盆地诸绿洲王国,以及西突厥所控制的粟特地区和吐火罗斯坦,可见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三、张弼出使西域的成果与丝路交通

目前所知,从贞观元年到贞观六年,只有张弼作为唐朝正式的使臣出使西域,因此可以这样理解,贞观初年来朝唐廷的西域诸国,很可能是张弼出使而促成的结果。我们就根据目前所见贞观初期这六年里西域与唐朝的交通情况,来看看张弼出使可能取得了哪些成果。

《册府元龟》卷九七○《外臣部》十五《朝贡》第三记载:

太宗贞观元年正月,西突厥;闰三月,高昌、吐谷浑等;五月,何国、康国;十月,西突厥;并遣使朝贡。

其时,吐鲁番盆地的高昌王国以及粟特地区的何国、康国均在西突厥汗国的控制之下,因此西突厥在贞观元年年初的朝贡,必然影响到其他西域绿洲王国,因此高昌、何国、康国随后前来入唐朝贡。这或许就是张弼出使西域的背景,甚至张弼就是随同十月而来的西突厥使臣返回时一起前往西域的,因为当时有所谓“报聘”制度,大国使臣的到来,唐朝有时候是需要遣使随之回报的。

《册府元龟》卷九七○同条又记:“贞观二年四月,西突厥遣使贡方物。”西突厥再次入唐,表明两者关系的密切。而这次遣使可能是张弼抵达西突厥汗廷的结果。

玄奘在贞观元年启程西行,二年中抵达素叶(碎叶)城见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在西突厥可汗衙帐见到“汉使及高昌使人入,通国书及信物,可汗自目之甚悦,令使者坐”。说明其时有唐朝使者到达西突厥可汗衙帐,这位使者不排除是张弼的可能性,因为使者带着国书和信物,这是正式使臣所携带的必备之物。而且,西突厥可汗非常礼让这位汉使,让他就座,也可见不是一般的人士,而是唐朝的正使。

高昌王国位居天山东部地区,是与唐朝接壤的西域大国。贞观初年,高昌与唐朝的关系十分友好。《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高昌条记:“太宗嗣位,复贡玄狐裘,因赐其妻宇文氏花钿一具。宇文氏复贡玉盘。西域诸国所有动静,辄以奏闻。”因此,高昌必然是唐朝外交工作的重点,张弼出使西域,一定是要到访高昌的。《册府元龟》卷九七○同条记载:“贞观三年二月,高昌遣使朝贡。”这次高昌的遣使朝贡唐朝,或许就是张弼出使的结果。这一成果在随后逐渐升温。《册府元龟》同条又记:“贞观三年十一月,西突厥、高昌并遣使朝贡。”是高昌与宗主国西突厥一起入唐。又上引《旧唐书》同条记载:“贞观四年冬,〔麹〕文泰来朝,及将归蕃,赐遗甚厚。其妻宇文氏请预宗亲,诏赐李氏,封常乐公主,下诏慰谕之。”到贞观五年正月甲戌(十四日),太宗还专门“宴高昌王文泰及群臣”,表明对高昌的亲善。麹文泰这次入朝,还向太宗表示“西域诸国咸欲因文泰遣使贡献”,但魏征以为如果十个国家的使团一起入贡,使人不下一千人,沿边州县无法接济,以为不能接受。太宗听从魏征建议,回绝了这些国家的使者。可见张弼出使在西域的时候,西域各国开始脱离西突厥的羁縻统治,希望与唐朝交往。

张弼的出使成果,看来是不可低估的。《资治通鉴》卷一九三记载:贞观三年闰十二月,“是时远方诸国来朝贡者甚众,服装诡异,中书侍郎颜师古请图写以示后,作《王会图》,从之。”此图为将作大匠阎立德所绘,可惜已佚,但宋人董逌曾见原图,在所著《广川画跋》卷二《上〈王会图〉叙录》中有相关记录:“有司告办,鸿胪导客,次序而列,凡国之异,各依其方。……西首以吐蕃、高昌、月氏、车师、党项,而轩渠、

达、叠伏罗、丁令、师子、短人、掸国次之。”此处所列有些是古代西域国名,是文人借古喻今的常用做法。如果按照唐朝时的情况,这里的月氏即贵霜王国,或寄多罗贵霜,当指今巴基斯坦巴沙瓦一带;车师与高昌并列,应指车师后王国,即天山北部吉木萨尔一带;
达是5、6世纪时中亚强国,占据吐火罗斯坦和粟特地区;叠伏罗在Zabulistan,即Gazna;丁令在天山北路;师子即狮子国,今斯里兰卡。虽然未必都是与唐朝时期的国家对应,画家也可能并非写实,有些图像可能是承袭此前的《职贡图》,但反映了贞观三年所绘《王会图》的大致情况,并且可以由此得知当时朝堂所见西域朝贡者的形象。这些贞观三年的西域使者,我们虽然不能说都是张弼出使的结果,但两者时间吻合,其中不应没有张弼推动的结果。

龟兹也是西域屈指可数的大国,位居塔里木盆地北沿。《册府元龟》卷九七○《外臣部》十五《朝贡》第三记载:“贞观四年,龟兹国王苏伐叠遣使献马,自此朝贡不绝。”《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龟兹传条也记:“贞观四年,又遣使献马,太宗赐以玺书,抚慰甚厚,由此岁贡不绝,然臣于西突厥。”龟兹也是张弼一定到访的对象国,因此,贞观四年的龟兹王进贡马匹一事,恐怕也是张弼走访其地的结果。

于阗是塔里木盆地南缘大国,因此必定也是张弼走访的对象。《旧唐书》卷一九八《西戎传》于阗条记:“贞观六年,〔于阗王尉迟屋密〕遣使献玉带,太宗优诏答之。”我们也不难把此事与张弼出使联系起来。

焉耆也是塔里木盆地北道大国之一,《册府元龟》卷九七○《外臣部》十五《朝贡》第三记载:“贞观六年七月,焉耆遣使朝贡。”《新唐书》卷二二一上《西域传》焉耆条:“太宗贞观六年,其王龙突骑支始遣使来朝。”这两条记载是同一件事,《新传》表明这是焉耆在唐朝时期首次遣使,而促成焉耆朝贡的,应当是正在西域进行外交活动的张弼。

《新唐书》卷二二一上《西域传》康国条:“贞观五年,遂请臣。太宗曰:'朕恶取虚名,害百姓,且康臣我,缓急当同其忧。师行万里,宁朕志邪?’却不受。”康国首都在今撒马尔罕,是粟特的第一大国,它在贞观五年要求臣服于唐朝,虽然没有被太宗接受,但也是一个重要的时间,说明葱岭以西的国家,也和唐朝建立往来。这或许也可以和当时出使西域的张弼有关。

吴玉贵《突厥汗国与隋唐关系史研究》一书中曾经指出:“贞观六年(632),是唐朝初年与西域关系发生转折的重要的一年,在这一年里发生了三件大事。”一是改变对西突厥内战的中立态度,贞观六年八月丁酉,派刘善因前往西域,首次册封与肆叶护可汗对立的泥熟可汗,支持泥熟来控制西突厥政权。二是改西伊州为伊州。伊州在贞观四年东突厥汗国被唐朝灭亡后,城主石万年率七城归降唐朝,唐朝立为羁縻州性质的西伊州。贞观六年,唐朝改西伊州为西州,意味着立伊州为唐朝的直辖州郡,与内陆一般州县无异,表明唐太宗要进入西域的决心。三是与焉耆建立密切关系,接受焉耆王龙突骑支的请求,开大碛路,避开高昌,让西域使者直接从焉耆到敦煌,焉耆由此可以垄断西域与唐朝往来的贸易,这无疑是把高昌视作敌对势力,准备加以打击。从时间上看来,这些重大转变,很可能是张弼出使西域而促成唐朝采取的行动。

张弼的出使在传世史料中没有任何记载,墓志补充了唐代西域史研究的一个重要事实,仅就这一点来说,已经十分重要。因此,玄奘取经并非开通唐朝丝路的创举,张弼的出使在唐朝与西域的联系上,也是极有意义的一件事。

【注】文章原载于《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0年第1期。为方便手机阅读,注释及参考文献从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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