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梁山天异星比拟宁斧成篆刻，最为贴切。斧成治印全以力胜，虽自谦云：“治印妙处不在斑驳，要在浑厚，学浑厚全恃腕力，予腕力脆弱，拙涩不堪，读书无多，未谙六法，误谬俗庸，难免訾议。”而据亲睹斧成操觚者言，斧成治印，不论大小，均不用印床，左石右刀，双手用力，以刀攻石，以石击刀，斑驳断烂，一任自然。所作超秦越汉，不囿浙皖，所谓“我用我法”（斧成自用印语）者，只为脱一俗字。其论印诗云：“技法倡革新，大胆要创造。金石若木雕，共同丁邓宝。”而题自作印最惬意者则云：“老眼虽花腕力强，鼓刀断石似切肪。一挥而就成朱印，不觉浑苍傲邓黄。”
今论斧成篆刻，实印学别派，良非正途，今有某公，治印从宁翁处悟入，而以图案作篆，变乱六书，所作当堕入恶趣中矣，尝题其印谱云：“袭宁庐皮毛，乱六书法则，开恶札风气，入丑怪一格。”
赞曰：
脱身邓赵黄吴外，不履不衫真自在。
特立独行宁斧翁，利刀戛戛开别派。
（图23-1）宁斧成自刻小像
与余任天一样，宁斧成也得益于邓散木风格，但斧成篆刻之泼辣大胆，散木、任天皆当束手。宁斧成晚年将自作印汇钤为《斧石痕印集》，首页是一幅自刻小像，并题诗云：“雕虫小技也风流，游刃恢恢任所求。自像自镌还自笑，笑颜相对不知愁。”（图23-1）署款为“昭阳单阏”即1963年，“南吕”是指农历的八月，这一年斧成六十七岁。
（图23-2）曾经沧海a
（图23-2）曾经沧海b
（图23-3）淡墨公
（图23-4）贵在手辣胆大
斧成治印的基本格调在吴昌硕、齐白石、邓散木三家，“曾经沧海”显然摹拟缶翁四格印法，（图23-2）凝重但不呆板。“淡墨公”虽然是朱文，（图23-3），所用单刀法和借边，深契白石篆刻三昧，“传真别”也与齐白石“悔乌堂”异曲同工。斧成虽较邓散木年长，但散木晚年移居北京后，二人多有过从，在治印风格上也受邓的影响，如这枚“贵在手辣胆大”，（图23-4）强调朱白对比，夸张线条粗细，本是邓散木的不二法门，宁斧成借鉴过来加以改造，打破邓印布局安排上的程式化，形成自己的面貌。关于宁斧成的篆刻，可贵之处在于他的多数作品都远远超出以上三家的境界，此即正文赞中所说“利刀戛戛开别派”。
（图23-5）斧子之豪
（图23-6）斧翁戏墨a
（图23-6）斧翁戏墨b
（图23-7）斧痕
（图23-8）斧成
在陈师曾、易大厂条都提到西洋美术理论对陈、易二氏篆刻的影响，宁斧成印章风格虽然突兀，但仍在传统美学范畴以内，他所挑战的是旧式审美观念中的阴阳极限，宁斧成的印作将阳热刚烈表现到了极处，引用一切阳性词汇来形容他的篆刻都不过分。但正如《易》乾卦上九所说，“亢龙有悔，盈不可久也”，正文中对宁斧成的篆刻评价是“印学别派，良非正途”，就是这个原因，这是后人治艺需要引以为戒的。典型印例如“斧子之豪”，（图23-5）《水浒》中的黑旋风李逵有些像《三国》里的猛张飞，看似憨直而粗莽中偶然流露出灵巧与精细，而赤发鬼刘唐给人的印象则是胸无城府，一味莽撞，故虽然宁先生印中的这柄斧头更接近于黑旋风，我却宁肯将他比拟为手提朴刀的赤发鬼。不妨多欣赏几把不同造型的斧头，“斧翁戏墨”，（图23-6）小斧头藏在印的右上角，边款云：“金石书画尚矣，好之者非智慧颖聪、饱读史书、博览前贤真迹，终难窥其堂奥。余已老，无能为矣，奈何。愿识者知吾志。癸卯秋，斧成。”“斧痕”，（图23-7）空心斧头，举重若轻。白文印火气稍弱，“斧成”，（图23-8）斧头劈向自己，大为不妙。
（图23-9）岔道
（图23-10）强其骨
宁斧成是东北人，性格诙谐，诙谐中又透露出冷隽，因为不得意于时，经常以牢骚语入印，如“误己骗人”、“胆大手黑脸皮厚”、“有点俗”、“不值半文”、“半通不通金石书画人”等，又仿齐白石“三百石印富翁”自嘲“二百五石印斋”，边款说：“余治印二百余方，悉劣石，可以为斋名。”这类作品太过情绪化，多数不佳。相对来说，这枚“岔道”尚有可取，（图23-9）另一枚“强其骨”则可与余任天作者对观。（图23-10）
（图23-11）宁书不容易
（图23-12）李骆公刻不容易
宁斧成的书法可称道者不多，隶书虽然享名，但强烈的个人色彩几乎割断了与古代诸家的联系，太注重装饰效果又使作品接近工艺美术，艺术感染力大为削弱。如果将宁斧成的书印放在一起来评价，印章固然阳刚之至，而书作则趋向于阴柔，很难说清宁斧成究竟是打算用狞厉的印风来补偿书法的柔弱，还是准备以简淡的笔墨来消减印章的刚猛，总而言之，其书印风格的反差，确实令人费解。“不容易”是宁斧成的口头禅，曾经刻印多枚，这是他写给李骆公的字幅，（图23-11）字体在篆隶之间，这种风格后来被李骆公（1917-1992）进一步夸张，最终演化成美术字样的篆书，虽然骆公自称是“草篆”，但毕竟与传统书艺的距离太远，因此当宁斧成、李骆公诸先生去世以后，这类隶书、篆书也就成了绝响，附录一枚李骆公用秦堤石篆刻的“不容易”三字，（图23-12）聊以保存一段故实。
（图文转自云颂居，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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