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乐、爱情、药物、美食，每一种愉悦体验看起来都独一无二。
然而，科学家却发现，不同的享乐激活了许多相同的脑区。从大脑底层的脑干，一直到顶层的新皮层，都有享乐的影子。这些分散于大脑的享乐热点，共同构成了大脑享乐系统，被所有愉悦体验所共用。
享乐，可以划分为内在体验和外观表达。在一般情况下，内在体验和外观表达是一致的，特定的内在体验会引发固定的外在表现。但在某些情景下，例如喜极而涕、强颜欢笑，内在感受也会脱离外观表现。
因此，科学中最靠谱的研究对象应该是享乐的内在体验，最理想的实验对象是人类，因为人类可以将内在的愉悦感相对客观地报告给科学家。
然而，由于伦理原因，人体实验只能做相关性研究，不能做因果性研究。即，科学家只能用脑成像等手段观察哪些脑区会跟随享乐变得活跃，但无法损毁或者激活某一个脑区，证明该脑区可以改变享乐的主观体验。
因此，对于享乐的研究，科学家一方面在人脑内寻找享乐相关位点，另一方面在实验动物脑内做损毁和激活的因果性实验。
此外，由于动物无法报告内在的享乐体验，科学家只能观察享乐的外观表现，例如，享乐的表情和行为等。这也是动物实验的一个缺陷。
我们先来看一下人脑功能核磁共振的实验发现。
利用功能核磁共振脑成像，科学家发现，食物、性、成瘾药物、喜欢的人、音乐、艺术都可以在几个固定脑区产生兴奋。这些脑区可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位于大脑皮层，包括眶额叶（OFC）、岛叶（insula）和前扣带皮层（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另一部分位于皮层之下，包括伏隔核（NAc）、腹侧苍白球（VP，vental pallidum）以及杏仁核等。
人脑享乐系统
正如上面讲诉，脑成像实验只能说明相关性，即愉悦时，这一脑区也处于活跃状态。相关性的背后机制很复杂。我们执行一个愉悦相关的任务时，会调用相当多的认知功能，例如记忆、注意力、抉择等，在我们体验愉悦时，那些脑区之所以活跃，可能只是因为它在回忆以往的愉悦记忆，也可能它在帮助我们把注意力集中于味蕾传递的信息，以更好地品味愉悦。
也有可能，活跃的脑区和真正的享乐中心有投射连接，当享乐中心激活时，这些脑区可能也会跟着活跃起来。但这里的活跃，可能只是被动的跟随，也可能只是激活该脑区真正功能所必经的一小步。还有很多其他的可能性，都跟愉悦的产生和调控无关。
但特别值得一提的是眶额叶的中前部（mid-anterior orbitofrontal cortex），它是皮层里最能反映主观愉悦的地方。
橘红色部分为眶额叶内能最好地编码愉悦感觉的位置
当你饥肠辘辘，品尝第一口炸鸡时，愉悦感最强烈。而当你吃完一大桶炸鸡，打着饱嗝时，你对炸鸡的愉悦感下降到最低点，甚至会觉得有些腻味。中前部的眶额叶能够完美地反映这一愉悦体验的变化，而眶额叶内的其他脑区却不能。
虽然大多数的人脑数据都是基于相关性的，但科学家还是在一些特殊的病人身上，拿到了一部分因果性的证据。
在神经科学以及诺贝尔奖的历史上，有一段特别的黑暗。上千名精神错乱患者为了减轻症状，接受了前额叶损毁的手术。这一非常野蛮粗鲁、不科学的手术居然还得了诺贝尔奖。
前额叶损毁术
虽然这些病人的整个前额叶都被没有了，包括眶额叶，但他们仍然具有和正常人类似的愉悦体验。
更彻底的损毁来自近几年报道的一位病人，他的眶额叶、前岛叶、前扣带皮层以及颞叶的海马和杏仁核都被损坏了，但他仍然能体验到社交过程中的乐趣。
更极端的例子来自于脑积水儿童（hydranencephalic children ）。这些儿童在子宫发育时期，由于意外伤害或者遗传因素，神经系统发育不正常。这些儿童先天就没有可见的大脑皮层，颅腔内被脑脊液充斥着。科学家发现，即便是这些儿童，也能在脸上表达各种情绪。玩耍时，他们会咯咯地笑。伤心时，他们也会哭泣。
脑积水儿童几乎没有大脑
这些来自人类病人数据都表明，也许大脑皮层并不是愉悦的最初产生之地，皮层下的古老脑结构才是。但即便这一结论成立，也不能说明大脑皮层和愉悦没有因果性的关系。因为即使大脑皮层不生产愉悦，它依旧可以放大或抑制皮层下脑结构产生的愉悦，即大脑皮层可以调节愉悦感。
更加精细和严密的因果实验，只能在实验动物上进一步验证。
在分子生物学领域，科学家经常用两种手法来研究某一基因的功能。
一种为功能缺失（loss of function），是指将基因敲低或敲除，让基因的表达产物减少或消失，然后观察细胞或生命体出现哪些变化。
另一种为功能获取（gain of function），是指将基因敲入或过表达，让基因的产生从无到有，或从有到过量，然后观察细胞或生命体的变化。
类似的，当脑科学家研究某一个脑区的功能时，也会采用这两种方法。
我们回到大脑的享乐功能。要弄清楚某一个脑区是否和享乐有因果性联系，科学家也会做两类实验。一类实验称为功能缺失实验，即不可逆或可逆地失活目标脑区，然后观察动物的享乐表达是否受影响。另一类实验为功能获取实验，激活脑区，然后看享乐表达是否增加。
有的脑区对于享乐是必须的，即失活这一脑区，动物无法再表现出享乐。而有些脑区并不是享乐所必须，失活它们，享乐照样可以产生，但它们激活时却可以增强享乐。可以推测，产生享乐所必须的脑区要少，而锦上添花的脑区相对来说会很多。
还有些脑区可能更少，它们既是享乐所必须的，激活时又可以增强享乐体验。这些脑区更像是享乐之源、之根。
我们先来看能增强享乐的热点，下面的实验都是在啮齿类动物上进行的。
科学家发现，大脑内存在许多个享乐热点（hot spot），激活这些热点，啮齿类动物的享乐表达更加强烈。
这些热点分散于大脑边缘系统内，位于伏隔核、腹侧苍白球、岛叶、眶额叶以及脑干的臂旁核。它们体积很小，在小鼠脑内，只有1立方毫米左右。如果按大脑体积换算到人脑，也只有1立方厘米。
小鼠脑内的享乐热点和冷点
我们着重来介绍下研究最多的伏隔核热点和腹侧苍白球热点，以及享乐冷点（cold spot）。
伏隔核享乐热点和冷点
伏隔核是腹侧基底神经节的一部分，具体来说是腹侧纹状体的一部分，分为核心和外壳两部分。
小鼠伏隔核的外壳和核心
而伏隔核内的享乐热点就位于外壳的前背侧（rostrodorsal ）。享乐热点只占伏隔核很小的一部分，约10%。
伏隔核内的享乐热点和冷点
当阿片肽（opiod）或内源性大麻素（endocannabinoid ）注射进伏隔核享乐热点，激活其中神经元后，小鼠对糖水表现出更多的享乐反应。而阿片肽在伏隔核内其他位置则不能增强小鼠的享乐反应。实际上，伏隔核外壳后部，紧挨着享乐热点的区域，是一片阴冷的享乐抑制区。在这里注射阿片肽，非但不能增强享乐，反而会减少享乐表达。科学家称这些区域为享乐冷点。
享乐冷点并不是享乐的产生之地。冷点激活时会抑制享乐，给享乐降温。而真正的享乐之源激活时享乐会增加，抑制时享乐会消失。享乐冷点更像是一个享乐调控位点，类似于热点。
伏隔核会投射至腹侧苍白球（VP, ventral pallidum），科学家发现，腹侧苍白球内也存在类似的享乐热点和冷点。
腹侧苍白球享乐热点和冷点
腹侧苍白球是基底神经节的一部分，大致是大脑前联合下方的苍白球核团，前联合是连接左右半球颞叶。腹侧苍白球是伏隔核的主要投射目标之一。
小鼠腹侧苍白球内的享乐热点也很小，大约只有1立方毫米，跟伏隔核热点差不多大小。但它的位置却跟和伏隔核热点相反，位于后部。类似于伏隔核，紧邻热点的区域是享乐冷点。
阿片肽注射进腹侧苍白球热点区域，小鼠对甜味的享乐表达增强。相反注射进冷点区域，小鼠享乐表达受抑制。
腹侧苍白球和伏隔核内的享乐热点之间是否有直接的连接，科学家目前并不确定。但两者在功能上确确实实地紧密联系在一起。激活其中一个热点，另外一个热点也会跟着活跃。抑制一个热点，阿片肽也无法在另一个热点起作用。两者相互依赖。
除了位于基底神经节内的享乐热点，科学家在小鼠的大脑边缘皮层眶额叶和岛叶内，发现了类似的享乐热点。尤其是小鼠眶额叶的享乐热点，很可能对应着人脑内跟愉悦紧密相关的中前部眶额叶。
无论是前额叶享乐热点，还是伏隔核享乐热点，都只是增强享乐的表达。抑制这些热点并不会让享乐消失，它们并不是享乐表达所必须的。我会在下篇讲解享乐表达所必须的脑位点。
伏隔核、眶额叶和岛叶内的享乐热点激活时虽然可以增加享乐，但并不是享乐所必须的。损毁它们，并不会抑制享乐，也不会产生享乐的反面——厌恶。
而位于腹侧苍白球后部的享乐热点却与众不同。激活它能增强享乐，让老鼠在品尝糖水时表现出更多的愉悦行为，例如，有节奏地伸出舌头，舔爪子等。而永久地损毁，或暂时地抑制它，都会让老鼠对糖水的享乐行为消失，反而表现出厌恶，例如摇头、洗脸、甩前肢和揉下巴等。
老鼠的喜欢和厌恶表情
腹侧苍白球后部的享乐热点，集loss of function和gain of function于一身，对于享乐的行为表达来说，是极其关键的脑结构。
这一热点的关键性还体现在它的不可替代性。其实，如果只是暂时地抑制伏隔核享乐热点，老鼠对糖水也会变成厌恶，效果类似于腹侧苍白球享乐热点。但如果永久性地损毁伏隔核享乐热点，便没有效果了。
这是因为，永久损毁伏隔核享乐热点后，大脑会找其他脑结构来替代它的功能。而短暂失活时，大脑没有足够的时间找它的替身，这才会导致享乐缺失，厌恶涌现。
小鼠脑片中的腹侧苍白球，绿色部分
而对于腹侧苍白球热点，无论是永久损毁还是短暂失活，都会导致享乐消失、厌恶出现。这说明，腹侧苍白球享乐热点在享乐的表达过程中的作用，是无可替代的。大脑无法找到其他脑结构替换它。
为什么损毁腹侧苍白球享乐热点会让厌恶肆意表达呢？
科学家认为，腹侧苍白球享乐热点的一个作用可能是抑制，抑制掌管厌恶等负面情绪的神经回路。当腹侧苍白球享乐热点被损毁后，再也没人抑制负面情绪的表达，因此，老鼠才会对糖水表现得厌恶、反感。
还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对于老鼠的实验，科学家只是观察统计享乐的行为表现，并没有办法衡量老鼠内心的享乐体验。有可能，上述的享乐热点只作用于享乐的外观表现，和内在体验无关。损毁腹侧苍白球热点以后，虽然老鼠喝糖水时呈现出来的是厌恶的表情，但也有可能，老鼠的内在体验仍然是愉悦。科学家对鼠脑的人为操纵，可能导致享乐内在体验和外观表达的错位、分离。
接下来，我们再来看一看诱发享乐的神经递质。
脑内享乐热点想要增强享乐的表达，必须要有特定神经递质的配合。
最常见的增强享乐的化学递质是内啡肽（endorphins）。与之结构类似的是阿片类药物。
阿片类药物是广泛应用的止痛剂，同时还被用于腹泻、咳嗽、麻醉等。
人们用鸦片来镇痛已有几千年的历史，但一直到上世纪，科学家才从天然鸦片中提取并发展了阿片类药物。
常见的阿片类药物有羟考酮（oxycodone）、氢可酮（hydrocodone）、吗啡（morphine）和美沙酮（methadone）。这些阿片类药物通过作用于神经元上的阿片受体起作用，常见的三种阿片受体是mu, delta, 和 kappa受体。不同受体有着不同作用，所以，科学家在研究阿片类药物的作用时，通常会利用特异的阿片受体激活剂，单一地激活一种阿片受体，以理清每个受体的功能。
吗啡结构式
我们回到享乐的话题。当科学家注射mu, delta, 或 kappa 阿片受体的激动剂到伏隔核享乐热点后，老鼠品尝糖水时的享乐行为会增加。而在该位点注射多巴胺，并不会增加享乐行为，这也再一次证明了多巴胺不是“快乐递质”。
在享乐位点之外的区域注射阿片受体激活剂，并不会增加老鼠吃糖时的享乐表现。在伏隔核内的享乐冷点，注射阿片肽不但不会增加享乐，反而会抑制老鼠的享乐。
这些实验结果表明，对于享乐的行为表达，化学递质和大脑位点同样重要，两者缺一不可。
此外，伏隔核作为中脑多巴胺最主要的投射位点，是动机产生的最重要脑区。无论是在享乐热点还是在冷点注射阿片肽、多巴胺，无论老鼠最终的享乐表达是增加还是减少，老鼠的动机都会增加。即老鼠有更强的欲望去获得奖励，会吃掉更多的食物，即便在享乐降低时也是如此。这也再次证明了享乐和动机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不同的实体。
小鼠伏隔核、腹侧苍白球、VTA示意图
虽然不同享乐的体验各不相同，但驱动它们的最底层神经机制很可能是一样的。而不同的享乐体验，以及不同个体之间的体验差异，背后也很可能都有其独特的脑区在起作用。
此外，老鼠大脑的享乐热点，只是通过享乐行为发现的。至于这些热点中，哪些参与享乐的内在体验，目前还不清楚。也许不久的将来，科学家有机会在人脑上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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