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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庆节|皮尔士与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开端

上海市社会科学界联合会主管主办


摘要

美国经典实用主义哲学的基本观念,例如“活的怀疑”“确立信念”“思想作为探索”“科学方法”“科学实在”以及“可错主义”等的起源和发展,在查尔斯·皮尔士的两篇早期哲学论文中得到重点的讨论和分析。思想过程作为信念的确立或知识的获得,不再是一种仅仅理论沉思的过程,而更是作为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的科学探索程序和步骤。在经典实用主义看来,思想的本性在于探索发问,对出现的问题提出假设,实验验证或纠错,建立新信念。实用主义哲学展现出“美国哲学”如何从一种“在美国的欧洲哲学”的形态,发展成为一种“从美国来的哲学”。这也成为后来所谓“美国精神”的基础和蓬勃发展的20世纪美国哲学的先声。

关键词:实用主义;皮尔士;活的怀疑;信念;探索

作者:王庆节,澳门大学哲学与宗教学系教授。

本文载于《学术月刊》2022年第3期。

近代以来知识论的传统讨论主要集中在两个根本性问题上,一个是关于“知识是否可能”的问题,一个是关于“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前者是围绕“怀疑论”展开,后者则是围绕“来源”“真理”“意义”“逻辑”“论证”和“证实”等核心概念展开。随着近代科学的蓬勃发展,欧洲近代哲学知识论的主流基本认定“知识是否可能”不再是问题,问题在于为科学知识进行辩护,即论证“知识如何可能”。这样,“如何可能”的问题就成为从笛卡尔哲学以来众多哲学流派思考、讨论乃至争辩的基本内容。先是英国经验主义和欧洲大陆理性主义的知识理论分别雄起,各霸一方,继而是康德先验论哲学一统江湖,奠定了近现代西方哲学知识理论的基调。随后而来的德国观念论哲学和19世纪下半叶流行的新康德主义哲学,则是对康德哲学基本问题的展开、延伸和超越。起初,美国哲学是从欧洲,包括英伦三岛和欧洲大陆移植过来的,深受欧洲哲学的影响,可以被称为是“在美国的欧洲哲学”。直到1870−1890年代,才出现了以皮尔士、詹姆斯和杜威为代表的经典美国实用主义哲学。

本文将以美国经典实用主义哲学家查尔斯−皮尔士的两篇早期哲学论文为核心线索,重点讨论和分析美国实用主义哲学的基本观念,例如“活的怀疑”“确立信念”“思想作为探索和再探索过程”“科学方法”“科学实在”以及“可错主义”等,是如何起源和发展起来的。从哲学史脉络梳理以及原典分析的角度,显示“美国哲学”如何从对欧洲哲学的全方位移植,从一种“在美国的(欧洲)哲学”的形态,发展出一种“从美国来的哲学”,即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并成为后来所谓“美国精神”的基础和蓬勃发展的20世纪美国哲学的先声。

    一    

西方哲学史上有很多关于“知识如何可能”的问题的著名讨论。比如笛卡尔、洛克、休谟、莱布尼茨这些大名鼎鼎的哲学家,都在讨论知识,即或者通过感性或者通过理性得来的知识,是如何起源、发生和构成的。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也是在探究经验科学的知识是如何可能的,以及在什么意义上是不可能的。康德把这些知识叫作“先天综合判断”,他的核心问题就是发问“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当然,还有很多其他的哲学家也都是对现代知识理论有大贡献者。例如,罗素从数学和数理逻辑的角度讲知识,讨论分子命题、原子命题,并通过提出著名的摹状词或陈述词理论来回答这些问题;逻辑经验主义哲学家关注逻辑句法、证实原则、证伪原则等,思考知识如何可能,以及通过什么方式能够得到证实或证伪,从而能够获得具有真理性的或者有意义的命题性知识。

由皮尔士开始的美国经典实用主义哲学传统,实际上是上述欧洲哲学关于知识论讨论的一个继续。在近代知识理论的历史上,对于知识究竟从哪里源发,如何可能,一直争论不休。例如,经验主义会认为,所有知识都从且唯有从感官经验得来;唯理主义则说,所有从感官感觉得到的经验知识都不可靠,都是可以怀疑的,而唯有从理性得来的知识才是真正可靠真实的。要真正获得知识,我们就要从感性的经验知识上升到理性的数理知识。当然也有人持完全相反的立场。历史上著名的经验论和唯理论之间的争辩,构成了以知识论为核心的近代哲学争论的主要话题。相形之下,古希腊哲学主要是在讨论存在论问题,中世纪哲学主要讨论上帝和神学问题,而近代哲学的特征就是集中讨论知识的问题,诸如真理、判断、论证、心灵、道德、正义、美等问题,均和知识的问题紧密相关。欧洲近代哲学史上所有这些关于知识的理论和争论,都对发端于150多年前的美国经典实用主义哲学有巨大影响。

美国是一个年轻的国家,它的思想和文化很有生命力,同时也发展出了其独特的哲学风格。这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美国哲学思想的发展完完全全顺应了现代科学发展的潮流。从欧洲萌芽的那些关于知识的讨论,在美国得到了重新的展开并表现出其新的形态,这个新的形态就是美国的实用主义哲学。美国的哲学,无论是经典的美国哲学还是当今的美国哲学,都是属于实用主义一脉或者受到实用主义精神的深刻影响。实用主义作为一个经典哲学学派也许已经消亡,但是后来的大多数美国哲学家所倡导的或者在美国流行的哲学理论都具有强烈的实用主义元素和风格,实用主义哲学渗透到了美国文化的细胞中。

有时,判断一个哲学家哲学思想的价值,并不需要其著作等身,其开始不起眼的一篇短文或一本薄书,或许就会影响整整一代人的思想乃至文化的走向。严格来讲,标志美国经典实用主义哲学开端的就是查尔斯·皮尔士在1870年代发表的两篇哲学论文,一篇是《信念的确立》(The Fixation of Belief),另一篇是《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晰》(How to Make Our Ideas Clear)。在这两篇论文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皮尔士的哲学问题意识如何直接连着欧洲的笛卡尔的问题提法,但又另辟新径,开出美国经典实用主义哲学的一片新天地。

我们先通过威廉−詹姆斯那本著名的《实用主义》中的一个小故事,来看美国实用主义的精髓所在。这个关于小松鼠的故事非常有名,也意义深远。有一次,哈佛教授詹姆斯和朋友们出外露营。晚餐后他出门散步,而朋友们却为一个简单的事实认证的问题争得不可开交。这是一个什么问题呢?在森林里面,一只小松鼠爬在高大的树干后,树的对面站着一个人。当那人围着树绕过一圈的时候,松鼠在树干上也反向绕了一圈,但它始终正面对着那人,人往哪边走,松鼠就往另一边走。让大家争执不休的问题是,究竟人有没有绕松鼠一圈呢?一部分人回答“没有”,因为他只是绕树转了一圈,而小松鼠始终藏在树后面,因而并没有能够绕松鼠一圈。但其他人反驳说,如果绕树一圈,松鼠在树上,不可能不同时也绕树上的松鼠一圈吧。究竟这里面有没有真理性的确定知识呢?就在这时,詹姆斯到了,大家自然请他来评判裁决,实用主义哲学家詹姆斯会怎样回答这个问题呢?詹姆斯是这样说的:既是又不是。詹姆斯的裁决结果是双方都有道理。他的道理在于,当甲方说此人围绕了松鼠一圈的时候,甲方事实上是说,人在一个限定的时段内分别而且有秩序地到达了松鼠所在位置的东边、南边、西边和北边,然后再次到达了松鼠的东边。而当乙方说,这个人事实上并没有围绕松鼠一圈时,其理由是因为调皮的小松鼠在这过程中始终藏在树后,所以此人并没有能够在一个有限的时段内分别而且有次序地从松鼠的前面到达左边、后边、右边,最后再到达松鼠的前面。在这个争论中,双方所用的词语“绕一圈”的意义是不同的,由此产生了前面的分歧。所以,詹姆斯的裁决实际是说,要对此做出正确的判断,首先要明确“绕一圈”这个词语和概念的含义。一旦这个词语意义明确,我们就能明确地判定人究竟有没有绕松鼠一圈。

当人们要表述一个语句、辩护一个立场、阐明一个道理的时候,首先要明确这样讲的目的是什么,所用的概念、词语是什么意思。只有意思明确了,我们才能就一个观念的意义和道理给出确定的答复,判定一个语句的真假。在所用观念或语句的意义尚未明确的情况下,要求回答是甲方对还是乙方对,就会造成分歧,这样的争论是没有意义的。这就是实用主义的基本精神。要想真正给出一个清晰明白、没有歧义的论断,可以通过设计一个实验来证实或证伪。如果能设计出一个实验,得出有意义的效果,那也就能够论证真假。否则,争论是没有意义的。

    二    

以皮尔士为起点的美国实用主义哲学,其根本精神与传统欧洲近代哲学中的经验主义立场非常接近,詹姆斯甚至因此将实用主义视为英国经验主义在美国的延伸。这点固然不错,但作为在美国本土孕育和生长起来的哲学流派,其与欧洲的经验主义与理性主义的根本区别在什么地方呢?两者实际都以探讨知识为核心,都是某种意义上的知识理论,在这一点上他们属于同一个哲学时代,即都是知识论时代的哲学。但必须要明白,美国实用主义看待知识的角度跟欧洲人是非常不同的,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它反而跟远在东亚的中国人的思考角度非常靠近。在西方的传统中,知识指的就是康德所谓经验知识或科学知识,主要是在理论知识的意义上使用的,它被视为在静观系统下某种对象性认知的产物。例如,数学知识、物理知识、化学知识等各种知识都是如此。当然,有些知识属于理论,有些则属于实践。而按一般的讲法,实践知识要比理论知识低一等,因为它只是知识的应用,而不是知识本身,这是自柏拉图、亚里士多德以来的一种偏见,而这样区分理论和实践本身就是值得怀疑的。

一旦静态地将知识视为对象,划出等级,那么无限地追究此对象的本源、其分析性结构和成分就成了所有传统知识理论的核心关注。这样,知识究竟“从哪里来的”,知识的“基础构成”或“原子成分”是什么,这些问题就成为哲学家们争论不休的问题。

经验论告诉我们,最简单的知识形态就是从感官感觉来的知识,如从视觉、听觉、触觉、味觉、嗅觉等来的知识。英国经验论者洛克提出“白板说”,认为人出生作为婴儿,好似一块白板,头脑中什么都没有,然后慢慢往里填。最简单的经验知识和观念印象,经过各种类型的叠加,就形成复杂的观念。比如,我说“这瓶水是凉的”,这就构成了一个判断,把“凉”这个观念与“水”这个观念放在一起,就构成了复合观念。观念和观念之间发生关系,我们就有了归纳、演绎、推理、论证,进而从中抽象、提炼出理论,这叫理性知识。所以,理论从经验、从实践中来又返回去整理经验、指导实践,这是传统的讲法。

所有的知识都从经验来,那经验究竟是什么?经验又来自哪里?我们的感官经验,我们看到的、听到的、摸到的、尝到的“东西”,这个“东西”本身外在于“经验”吗?这样推下去,就会导致问题。像英国经验论传统中重要哲学家巴克莱就曾质疑,他的名言是“存在就是被感知”,在经验之外,我们只能有上帝。但如果不依靠上帝,如同另一位英国经验论大师休谟所发问的那样,仅仅靠感官经验真的能提供知识吗?休谟表示极度怀疑。休谟怀疑我们从经验归纳得来的知识,怀疑我们关于“因果”的知识,怀疑我们关于“上帝”的知识,甚至怀疑我们关于“自我”的知识。仅仅从感官经验怎么就能达到知识呢?比如这是一瓶水,我摸着是凉的,看到的是一个圆柱体,拿着是重的,这些都是感觉。从这些感觉,我们怎么就能得出“这是一瓶水”的判断呢?首先,“一瓶水”或者“水”是一个实体的概念,我是无法“感觉”到“实体”的。其次,我只能感觉“我的感觉”。这就是休谟讲的,我们的经验只是一个个印象,或者一连串或者成片成面的印象,以及由这些印象拼接或连成的观念。这些印象等到再想起来时,就只是作为回忆的、有所“褪色”和“缺失”的观念了。再次,我不可以说“我感觉到一瓶水”,或者“我感觉到x事件与y事件之间有任何'因果’关系”。例如,现在有一块石头砸过来,玻璃被打破了。休谟会说,在时间t1我看到的是一块飞着的石头;在时间t2我听到一声巨响;在时间t3我觉察到这块玻璃出现了裂缝,然后碎裂。但我不能如常人那样得出结论,说一块石头把玻璃砸破了。我怎么能“知道”是石头把玻璃砸破了?仅仅从感官经验我得不到这个论断。直到后来康德提出,我们必须要有些先于经验的范畴,比如说“一瓶”是量的范畴,“水”是实体的范畴,“石头砸破了玻璃”需要借助“因果性”范畴,而范畴本身是先天的,没有它们,我们的感觉会茫然无措,寸步难行。唯有通过这些先验范畴,我们才能把杂多的感觉整合起来,形成知识和知识的系统。

对上述所有这些怀疑的说法,关于因果、关于实体、关于什么叫“我”,在哲学上都有不同的回应。笛卡尔说“我”是毫无怀疑的起点,但罗素评论说,笛卡尔的这个“我思”只是思,并不能得出“我”的概念。而休谟会说,这个被视为绝对起点的“自我”实际上只是一个幻觉,哲学家们甚至说,除了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否存在之外,我实际上还不知道在“我”之外,有山河大地、日月星辰这些实在东西的存在。前者是“自我存在”的问题,后者则是“外部世界存在”的问题,当然也还有“他心”问题,即我如何知道“他人心灵”的存在以及与之是否可沟通?例如,现今流行的所谓“钵中之脑”的悖论或思想实验也属于类似的思想疑难或对思维极限的挑战,即挑战性地发问:“我们真的知道我们知道X吗?”

美国实用主义怎么来解决这些问题呢?事实上,美国实用主义在根本上换了一种方式来做哲学,即不再纠缠知识的起源问题。经验知识究竟起源如何?那只是一种纯理论的关注。美国实用主义不从“知识从哪里来”的角度去提出和考察思想和知识的本性,而是从知识的使用来提出问题并思考其本质。发问知识从哪里来,这是发问“源头”和“结构”,这些都是扑朔迷离、“玄之又玄”的东西。承认知识的存在和力量,去发问知识的“效用”“使用”及其“改善”,这才是美国实用主义区别于其欧洲思想先驱的根本或精神之所在。

皮尔士的发问方式与笛卡尔非常不同。笛卡尔说,我要怀疑任何可能怀疑和可以怀疑的东西,而皮尔士是想要回答我们在生活实践中究竟是如何怀疑、如何建立信念、如何思想的。让我们先来看一个生活中时常可能发生的情况。晚上上课,教室里没有灯。一位同学最先来,进屋发现灯不亮。那么,她是像笛卡尔那样坐在那里沉思各式各样的可能性吗?显然不是!看见灯不亮,第一动作就是找按钮开灯。但按钮一按,灯还是不亮。这个时候,怀疑就出现了,思想也随即开始。首先会提出假说,灯不亮是怎么回事?第一个怀疑就是停电,那么先出去看看其他教室有没有亮灯,如果其他教室都没有,那么停电就被初步证实了。如果其他教室灯都亮着,那么停电的假设就被否了。再提出另一个假设,是线路或灯管出了问题,或者保险丝烧坏了,试一试再开关一次,或者检查一下保险丝设置。如果都不行,就得打电话给电工。这些都是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和生活常识,也是生活中每日都在发生的实实在在的怀疑、实实在在的信念、实实在在的验证和实实在在的思想过程。

所以皮尔士说,思想的实际过程就是去探索,从实实在在的怀疑开始,通过出现问题,提出假说,尝试行动,解决问题,从而建立信念,循环往复,逐渐养成习惯,到再出现新的问题情境,再提出新的假说。我们实际的思想过程就是这样一个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又遇到新的问题、再解决问题的循环往复过程。用皮尔士的话说,由生活中的问题而引出的对以往行为习惯的怀疑才是“真的和活生生的怀疑”。笛卡尔式的怀疑只是坐在那儿的“沉思的怀疑”,是书斋中的怀疑。当然,不同的科学和思考,需要采纳不同的怀疑和思维方式,不好简单地说谁高谁低。但皮尔士的思路的确让人耳目一新。

这也是皮尔士的《信念的确立》与《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晰》这两篇美国经典实用主义开山之作的重要内容。欧洲经验主义坚持知识从经验开始,所以实用主义也属广义上的经验主义传统。但皮尔士梳理的经验主义传统,要点是谈“经验”概念如何从中世纪的内心的神秘体验,到现当代的科学实验的转变。皮尔士强调的不是从亚里士多德到洛克、巴克莱、休谟的感官经验的概念,而是现代科学的实验经验。实验经验是行为目的明确的科学经验。它需要设计,并经过实验验证得到数据,再用这些数据来验证假说和理论。这个由皮尔士开始的经验概念在杜威那里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和展开。杜威的实用主义是作为实验主义的经验主义。这个思路实质上跟中国的思想传统很近,这也是后来胡适的“少谈些主义,多研究问题”会在中国引起巨大反响的原因。思想过程并不是出于一种纯理论的兴趣,而是从实实在在的问题开始。这是两种不同风格、有着不同发问方式和方向的哲学。实用主义哲学的“新”,不是说它把以前的问题解决了。一般说来,新哲学的出现不会解决过去的问题,而是对问题本身重新发问,当我们重新发问的时候,有些过去的问题就自然化解掉了,不再成为主要问题或发问的核心关注。

    三    

皮尔士的《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晰》一文,是从讨论笛卡尔的“清楚明白”这个观念开始的。达到思想观念的清楚明白是笛卡尔全部哲学的起点。皮尔士的问题是:一生追求清楚明白观念的哲学家笛卡尔,真的有一个清楚明白的“清楚明白”观念吗?为了回答这个问题,皮尔士首先区分了历史上关于“清楚明白”的三个层次的概念。第一级的“清楚明白”出于我们感官经验的“清楚明白”,即感性直观,指的是我们看得清楚,听得明白。但是,笛卡尔已经告诉我们,由感性直观而来的“清楚明白”是可能受到错觉干扰的。皮尔士在这里实际上批评的,是包括传统经验主义在内的、将经验和知识基础奠定在感官经验的“清楚明白”观念之上的欧洲哲学与科学。且不说科学,就是在我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中,“眼见为实”也常常是不可靠的。第二级的“清楚明白”是概念定义的清楚明白,与经验无关。皮尔士的批评对象是德国理性主义哲学家和数学家莱布尼茨。莱布尼茨给出的“清楚明白”,就是定义的“清楚明白”。对于定义的“清楚明白”,皮尔士说当然没问题。A=A,5+7=12,从逻辑和数学角度来说,这些都是清楚明白的,但皮尔士认为,说这些是“清楚明白”等于是说废话,因为如果仅仅局限于从逻辑学上来看,讲A=A,实际上等于什么也没有讲,因为这里没有任何思想的内涵,或者说,这样的清楚明白不能创造出新的思想或者为思想增加新的内容。

皮尔士提出了他所理解的第三个也是最高级的关于“清楚明白”的概念,即实用主义的“清楚明白”概念。皮尔士首先举了他那个著名的例子。我们说一个东西是“硬”的,这个“硬”的观念是说,当用一个大家都认为是“硬”的东西去划它,在它上面没有划痕。如一般认为钢刀很“硬”,但如果要说金刚石是“硬的”,我们就用钢刀去划刻它,刻不动,无痕无迹,那就说明了金刚石“硬”这一观念意义的“清楚明白”。换句话说,一个观念是否清楚明白,要看其使用的结果和效应,而不是单纯看我们的概念定义和逻辑结构分析。皮尔士接着问,倘若一颗金刚石落在棉花堆中,没有机会被硬东西划刻,那么,我们可以说这颗金刚石本身就是“硬”的吗?皮尔士的回答是,如果无法被检验,那说“硬”或者“不硬”是没有意义的。皮尔士的这个思想与后来兴起的逻辑经验主义大力倡导的“经验证实原则”非常相近,但早了将近50年。

皮尔士的这个说法也被质疑没能区别“实际上被证实”和“可能被证实”。他本人后来也接受了这个批评,修正了先前的观点。因为很明显,有些观念、命题或理论,我们在现实中可能暂时不能证实,甚至永远也不可能“证实”,但它也应该是科学意义上“清楚明白的”,只要我们能够合理性地给出可能证实或证伪的条件。这样说来,皮尔士给出的“棉花裹着的金刚石”的例子,就不那么恰当,因为我们可以很容易地给出这样一个实验条件,使得裹在棉花中的金刚石得以在设想条件下被检验。另一个例子是爱因斯坦关于引力波的理论。2017年的诺贝尔物理学奖授给了关于引力波测试的实验证实。但早在100多年前,爱因斯坦就已经提出我们可能会证实引力波的存在,所以,不能说这个理论或假说不“清楚明白”。随着技术进步,科学家们现在终于发明出装置,探测到了它,但是爱因斯坦的引力波理论的核心意义内涵并没有改变,只是得到了实际检验。所以,一个观念,一个命题,乃至一个理论,其意义的“清楚明白”取决于这个观念所带来的全部实际后果及效应,这被皮尔士称作是获得第三层级的“清晰”的规则,他后来又将之称为“实用主义基本准则”(the pragmatic maxim)。这个准则在《如何使我们的观念清晰》中是这样表述的:“考虑一下你接受的概念之对象具有哪些在接受中可能有的实际后果的效应。这样,你对这些效应的概念就是你对此对象之概念的全部。”

    四    

确立了实用主义哲学的基本准则,我们再来看在《信念的确立》这篇经典名作中,皮尔士如何一步步推进,将“实用主义”理解和解释为一门贯彻真正科学精神的知识哲学理论。我们前面说过,《信念的确立》是皮尔士1870年代发表的,是标志着美国经典实用主义诞生的两篇名作中的第一篇。全文内容大致可分为三个部分。第一个部分是讲美国的实用主义的科学经验概念是怎样从欧洲中世纪的学院派哲学家的思想发展而来,比如中世纪神学家和哲学家中有两位著名的培根,一位是罗杰·培根,另一位是弗兰西斯·培根,这两位都在哲学史上被视为英国经验论的鼻祖。皮尔士主要是想说明,今天称为“实验”的以经验数据统计为核心的科学经验概念,是怎样从中世纪演变过来的。什么叫科学经验?一开始人们将之理解为人心中的一种神秘体验,但从这种神秘体验中我们慢慢衍生出最早的经验概念。他从开普勒观察神秘星象的统计数据开始,再到伽利略的实验,慢慢发展到弗兰西斯·培根的实验方法,然后就是科学实验经验的一路高歌。从牛顿一直到达尔文,这是一个充满着科学经验之辉煌的历史进程。奠定在这样的经验概念基础上并从此传统中生长出来的美国实用主义哲学,自然对“思想”的本质有了与众不同的见解。

科学的过程并非静态的逻辑分析和推论过程,而是一种在实际探索中的演进。这种在实际探索中的演进不仅是科学发展的过程,也充分表露出人类思想的本质。科学探索作为思想的本质是一个动态的过程,这个过程就是“信念的确立”(fixation of belief)。这也是《信念的确立》一文第二部分讨论的核心问题。知识过程、思想过程作为探索不是像笛卡尔的“我思”(cogito)那样,仅仅是人类大脑或心灵中的纯思维活动,而是人类在与世界打交道中的实际生活历程。在笛卡尔那里,思想由绝对怀疑开始,但皮尔士对此不以为然。怀疑的绝对化导致绝对的怀疑,而绝对的怀疑则导致任何具体思想和行动的不可能,这不是思想实际发生的样子。人类的科学思想过程作为活生生的实际生活历程,就是具体的“(已有)信念的引导”−“怀疑的激发”−“(新的)信念的获得”过程。这个过程的起始点与其说是“怀疑”,不如说是“相信”。没有相信,哪来的怀疑?所以,怀疑不可能是绝对的怀疑,而只能是具体的怀疑。怀疑是对某个具体的、曾经相信的信念的怀疑。而恰恰又是依据某个或某些其他的信念,这个怀疑才成为可能。所以,思想作为行动的探索过程,总是从以“心灵的习惯作为引导”(habit of mind as a guiding principle)的相信开始的。

还是援用我们举过的小例子。一学生晚间去课室,发现灯不亮。灯不亮,去开灯,这是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去开灯”这个行动就蕴含着许多的“相信”,如相信电力系统,相信电路线路系统的安装,相信灯管和开关装置的制造以及装配,以及相信所有这些系统的运行正常,等等。这里并不涉及太多的思想,或者“思想”未被激活,我们只是按照已有的习惯去行动,在此情境下,就是“去开灯”。去开灯,如果灯不亮,这就出现了第二个情景。这个情景的出现,就会刺激我们的思想开始运作。为什么灯不亮?如何解决?用皮尔士的话来说,这叫“怀疑的激发”或者“骚扰”(irritation of doubt)。由于怀疑的激发和骚扰,思想启动。于是有了第三个情景:再试一次开关。这个小小的行动说明我们的思想给出了一个“假设”,灯不亮是因为灯的开关装置的接触部位出了点问题,再试一次,也许问题就能解决?灯亮了,问题解决了。在问题解决的同时,我就获得了一个信念,即我相信这间课室的这个电灯开关装置有问题,需要多试几次,这是第四个情景。皮尔士将这个称为“获得信念”(to attain a belief)。所以,一个思想过程在皮尔士看来就是一个从“信念”到“怀疑”,再到“信念”的探索过程。这个过程就叫“信念的确立”。信念的获得还不等于是信念的“确立”,信念的获得可能只是暂时或偶然的成功,一旦出现新的情况,又会出现新的怀疑,再解决问题,再获得信念。但即使信念确立,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怀疑的激发不断地出现,思想也就在不断的探索、探究中演进。

所以,我们在日常生活中,不是从那个怀疑一切的最纯粹的东西出发,而是从现实生活中的具体情境出发。我们已经有一系列的“心灵习惯”在脑海里,生活情境的变化又让我们时刻处在怀疑的刺激中。出现问题,解决问题,建立信念,接着又有新的怀疑,又建立新的信念。这是一种不断循环往复的过程。

    五    

信念与怀疑是思想过程中不可分离的一对冤家。一个保守,一个激进;一个安于现状,一个“躁动”“不安”。两者之间的张力和紧张,构成了科学知识演化中的起伏旋律。皮尔士又将“怀疑”和“信念”视为一个过程的两个不同阶段。两者的区别在于:信念的目标是做出判断,采取行动,而怀疑的目标则是提出问题。信念跟行动有关,我有一个坚定的信念就可以去行动,而提出怀疑的时候往往就会要求慢一些判断或决断,行动要迟缓下来,因为有疑问,要思考。这样说来,信念代表一种保守的力量,它要保持原态,像我们遇到问题首先会用传统的信念来反应,这就是一种保守主义,如果用传统的方法能解决问题,我们就倾向不去怀疑。但怀疑是一种躁动,是一种不安,这也属于思想的本质。思想中信念和怀疑的关系还像矛盾的两面,相互之间永远有一种张力。思想就在这种紧张和张力的过程中进行。皮尔士说这是科学研究的本质,其背后完全是一种工程师思维,因为他本身不仅是逻辑学家,还是工程师。遇到问题,不要空谈,而要去谋求解决之道,这是皮尔士理解的我们人类思想过程的本相。这样的理解与笛卡尔、莱布尼茨很不一样,因为后两位都是数学家,他们的思考方式都是这个世界按理想的设计去运行。

笛卡尔说我们的思想、认识从怀疑开始,而皮尔士说任何思想都离不开信念,包括怀疑。所以,真正的思想的开端并不仅仅是怀疑,真正的思想过程也是从信念开始的。严格说来,绝对的怀疑让我们无法开始思想和认知。当然,认知与思想离不开怀疑的刺激,但皮尔士讲的“怀疑”跟笛卡尔的“怀疑”很不一样。他说有些哲学家(实际就是指笛卡尔)建议我们的所有研究都从发问开始,但他这样做的目的并不是要确立一个信念,不是要具体地解决一个问题,而是要达到一种思想的纯洁性、彻底性。他的思想和认知跟解决具体问题没有直接的关系。皮尔士指出,这种笛卡尔式的怀疑在严格的意义上讲,既不是实实在在的(real),也不是活生生的(living)怀疑,而是空的怀疑,是不真实、不实在的怀疑。笛卡尔做了那么多的沉思,实际上都是让思想在空转,这不是真正的思想过程。真正的思想是在实际生活中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建立信念,然后通过建立信念再去解决问题,看到实效。可以看出,皮尔士与笛卡尔,虽然都讲思想,都讲怀疑,但遵循的是两条非常不同的思路。在皮尔士看来,只有每日每时在生活中出现的“活生生的怀疑”,才是真实的怀疑,因为这种怀疑的目的是要确立信念,采取行动,解决问题。在这个意义上,它跟一般传统哲学中的“怀疑论的怀疑”和“知识论的怀疑”都不一样。“怀疑论的怀疑”是为了怀疑而怀疑,而“知识论的怀疑”则是要建立终极的知识体系。皮尔士眼中的怀疑必须是朝向解决问题的“怀疑”,无目的的绝对怀疑,是做无用功。

我们从小到大会有很多的信念以及由这些信念的不断确定而来的行为习惯。这其中,有些是从自己的生活经验中得来的,有些是从他人或前辈经验中得来的。这些信念被投入引导解决具体生活中的问题时,会出现阻碍,就会激发怀疑和疑问。出现疑问是因为要解决问题,而要解决问题就要把问题的意义搞清楚,就要提出实用的解决方案。问题一旦解决,新的信念就开始建立。信念不断被怀疑和被建立,就慢慢地形成某种行为的习惯。我们的思想过程就是这样一个不断探究和再探究的过程。探索的过程从传统的信念开始,出现问题产生怀疑,提出解决问题的假说,再在假说的基础上,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案,方案如果出错,我们就重新再提出来,直到最终摆平或基本摆平不同的意见。这既是科学探究或者科学思想的最终目标(The sole object of inquiry),也真实反映了美国实用主义的根本精神。

    六    

科学经验和科学思想最根本的核心是探究和不断的探究,皮尔士将它的演进过程描述为:从已有信念开始,遇阻−出现问题和怀疑−提出解决问题的假说−解决问题−建立新的信念−再遇阻−出现新的怀疑−再提出新的假说−再试错−解决问题−建立更新的信念……这样的科学探究过程同时也是科学经验和科学知识的历史生长和历史演进过程。这一进程和道路并非一帆风顺,它本身也是人类经受了无数的历史挫折,吸取了无数的历史教训而换来的经验,总结出来的方法。这一科学的方法比较起其他人类在历史上运用过的认识和探究方法,具有无可比拟的优越性。

那么,在人类的经验认知历史上,出现过哪些和思想探究有关的方法呢?这些方法各自特点是什么?它们和皮尔士推崇的“科学方法”之间的基本区别在哪里呢?为什么科学探究的思想方法具有无可争辩的优越性?这些都是皮尔士在《信念的确立》一文中第三部分也是总结性部分所讨论的问题。

在皮尔士看来,在人类思想探究的历史上,迄今为止,出现过四种基本的思想探究或确定信念的方法。我们不妨将之分别命名为:(1)鸵鸟法;(2)威权法;(3)先天方法;(4)科学方法。这些方法在历史上都曾出现过,甚至今天也都还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影响着我们的思想和行动。这些方法各有优势和长处,也各有其劣势和短板。科学发展到今天,人类慢慢从蒙昧、从专制、从思想的封闭和傲慢中走出来,达到今天科学昌明的时代。在皮尔士看来,这一切都完全得益于我们在思想探究中发现和普遍接受并运用了科学的方法。

第一个方法是鸵鸟法,皮尔士实际给的名称是“固执法”(the method of tenacity)。为什么是鸵鸟法呢?因为皮尔士举了一个鸵鸟的例子。设想一下,当我们探究一个问题的时候,经常会有这样的经验,即认死理,谁劝都不听,就像鸵鸟被追急了,把头埋在沙子里一样。不管别人怎么讲,外界怎么看,我的想法或做法就是这样。当鸵鸟把头埋在沙子里时,它谋求的是心理上暂时的安宁,因为它完全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用皮尔士的话说就是,“它把危险藏起来,然后就说没有危险,因为只要它看不见,就没有了”。如果它感觉没有危险,为什么还要把头抬起来去面对真实世界中的危险呢?这就是“鸵鸟法”。用这种方法来确定我的信念,不管外面怎么说,我就是认定了,求得一个内心安宁,至于真实的世界中哪怕“洪水滔天”,我也无动于衷。这当然不是理智的方法。但皮尔士说,这种方法的优点在于不用烦恼,什么都不管,只认定一个死理就好了,这就是典型的自我安慰。

第二种方法,皮尔士把它叫作威权法(the method of authority)。这个方法在人类文明的早期就出现了。像部落的酋长或者大统领,都有着一言九鼎的绝对威权。威权的秘密并不在于强权本身,而在于对强权的接受。而历史上的强人们都知道,要想自己的强权被众人接受,一个诀窍是制造恐惧,另一个诀窍就是控制舆论,并通过控制舆论来达到控制思想的目的。皮尔士认为这也不是一种科学的方法。因为一个人甚至一群人,无论怎样有威权,都不可能完全控制所有信息的来源。人碰到问题总会去怀疑,去思考。如果思考的话,就会去寻找一些外部的透露进来的不同信息。科学要求思想的开放,要求不同观点间的相互竞争,而威权则是要控制思想,让思想没有来源,让思想一致,因此这不可能是实用主义的科学精神所推崇的。

皮尔士将第三种方法命名为“先天方法”(the method of a priori)。这个方法又被称作“形而上学的方法”,这也是传统哲学的方法。皮尔士这样说,背后实际指向柏拉图,甚至还包括黑格尔所代表的西方理性主义哲学正统。所以,实用主义实际上是对柏拉图主义、黑格尔主义提出批评。形而上学方法的核心是先建立一些理念,这些理念有着放之四海皆准的真理特质,慢慢自我实现。就像黑格尔的精神现象学所说的那样,世界精神从最朦胧的、最起初的状态慢慢生长出来。它通过辩证法,通过客观精神、主观精神到最后的绝对精神,把它自身先天带有的所有可能性展现出来,发扬光大。数学几何学也用“先天方法”,即先设立公理公设,然后通过演算将其包含的所有定理和结果全部推出来。

从柏拉图到黑格尔,实用主义之前的大多数哲学基本上奉行的都是这样一套先验哲学的方法,它的好处是理想化,追求全真全善全美。它从一开始就试图设计出一个完美的蓝图,将所有的可能性都囊括进去。这个蓝图指向“大全”,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导向一种独断的真理。相形之下,实用主义是“可错主义”,主张不断地试错。实用主义对我们人的理性、对人的能力怀有一种骨子里的不信任,对绝对的权力存有一种绝对的不信任。所以,实用主义天生带有这种怀疑精神,不是要去找那个绝对不怀疑的阿基米德点,建立起一所无比宏伟、无比辉煌的科学知识大厦,相反,它提倡摸索前行。

有人会把威权法和先天法混淆,认为两者都要求一统天下。先天法表现出来的也是诉诸权威,但这种权威是一种诉诸理性的权威。例如,让一群精英来设计、描绘一幅蓝图,说这就是未来的方向,指引普罗大众一道往那儿走。皮尔士说,这种方法看似理性,但实际上忽视了人的理性的最本质特征,违背了苏格拉底给我们的关于人类“理性”的教诲。苏格拉底说,人是有限的,我们的本性是“自知己无知”。所以,如果哲学有初心的话,就在苏格拉底那儿。后来的很多哲学家忘记了这一点,哲学家们都野心勃勃,甚至雄心万丈,要当“哲学王”。但我们不妨想一想,究竟什么是哲学的真精神?至此,皮尔士一一列举,让我们自己独立判断,在这些方法中,究竟哪种是在今天的科学时代真正“确定信念”、获得知识的科学方法呢?

皮尔士将我们引向“科学方法”(the method of science),也是他所说的第四种方法。科学方法的本质就是去“祛疑”或叫“满足我们的怀疑”(to satisfy our doubts)。我们的认知和思想过程是先有信念,然后有怀疑,有怀疑就要释疑。科学探索和再探索的过程说明,信念的确立、知识的获得既不全是有超越于人的外在理念或实在,也不全是由人的内在理性所决定。它既源于人又超出人。前面讨论的几种方法都和人的主观意愿有关,如个人的意念和意志,统治者的意念和意志,或者说某种绝对的理念。所有这些,都是由人所确定的东西,而苏格拉底说人的认知是有限的。科学就是要超出我们个人乃至人类的主观臆想和意志。所以,如果我们要真正确立真假、对错的信念,遵循科学的方法是唯一正确的做法。在这个意义上,实用主义也是一种科学哲学。

由此可见,皮尔士所推崇的科学方法与他关于“实在”的看法是一致的。在皮尔士看来,我们必须承认,永远有某种东西,是在我们人类之外的,是我们人只能逼近而永远不可能完全达到的。我们只有通过探索,通过研究,通过思想,通过不断地怀疑和建立信念去逼近它。科学的目标是达到这个实在,但作为科学家个体的我,怎么知道是否达到了这个实在呢?第一,我们在运思过程中要清晰,不能自相矛盾,解决问题的方法要一致。第二,科学的方法强调一种“不满足感”(feeling of dissatisfaction),这种“不满足感”导致“怀疑”的出现和不断出现。也就是说,科学方法不仅允许怀疑,而且认定怀疑是思想的天性。这种在实际生活过程中出现的怀疑才是真正的怀疑。第三,科学方法要允许不同的尝试,提出不同的意见和假说。第四,通过科学的过程,不同的意见可以自由地互相争执,并在试错中走向信念的确立和知识的形成。1850年代达尔文发表了著名的《物种起源》。随之,进化论成为显学,皮尔士也深受其影响。皮尔士认为,不同的意见就像是各种生物体,具有各各不同的生长倾向,会通过一种自然选择而非人为强制的过程逐渐淘汰,而最终“生存”下来的就是某种符合自然实在的要求的“物种”,唯有它能慢慢发展起来。科学的发展是按这样的趋势来的。

皮尔士是一个科学家,他相信有科学律,这是一种有规则的行动指南和律令。尽管我们的感觉可能多种多样,我们和实在的关系也千姿百态,但我们仍然可以通过我们的思维和理性确认它,得到知识,也就是说“确定信念”。只要一个人有足够多的经验,思考得足够充分合理,就能走向具有实在性的真理性结论。如果我们都按照科学和理性的方法去做,最终就会走向皮尔士说的“科学家的共同体”。如此说来,实用主义在根本上更多地是关涉“做”或者“践行”的问题。

人类经过几千年才从最初的“鸵鸟法”“威权法”到“先验的方法”,最后达到“科学的方法”。皮尔士提出的“信念的确定”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它是促进人类生存和发展的科学方法。所以,实用主义代表这样一种精神,它明确反映了美国文化最核心的东西——“实在”。这首先不是一种理论意义上的“实在”,而是实际生活和实践中展现出来的“实实在在”。美国文化有一些核心的理念在其中起到支撑的作用。每当这个文化遇到危机和挑战时,这个“实在”马上就会显现出来,这是美国的文化品格。这种文化品格的建立,跟皮尔士这位最早的美国哲学家的理念是绝对有关系的。

综上所述,欧洲主流哲学和以皮尔士为代表的美国经典实用主义对“科学”这个概念的理解是不完全一样的。实用主义哲学关注的不仅仅是纯理论的问题。皮尔士的基本思路是把“思想”看作一个发现问题、解决问题、不断试错和纠错、不断成长这样一个动态而非静态的过程。在经典的实用主义看来,思想的本性在于探索发问,在于在这一过程中对出现的问题提出假说,实验验证或纠错,达到一个新信念的建立和确立。皮尔士有一句非常重要的话:“思想探究的唯一目标就是摆平意见。”我们遇到一个问题,提出怀疑,有各种各样的方案,出现各种各样的观点和意见,最重要的是去探究如何把它们摆平,这需要很多不同的思维方法。皮尔士认为,唯有实验实用的科学方法才是真正的“确定信念”,才是获得观念和命题意义的方法。所以,皮尔士说的“清楚明白”是有不同层面和层级的,他的“清楚明白”,不是数学逻辑科学定义中的“清楚明白”,也不是一般经验科学讲的直观的“清楚明白”,而是实验科学过程中的“清楚明白”,是不断地将意义明确,祛除怀疑,看到实际效果和结果,这样就可以验证并“确定信念”。这个过程也就是从经验科学到实验科学的历史演化过程。实用主义的实用精神,正是来源于此,这也是它的真实魅力所在。

〔本文的写作得到澳门大学发展研究基金和MYRG的资助(MYRG2020-00241-F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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